另一边。
羡泽确实是和宣琮醉成一团, 他的住处不是千鸿宫正殿群里那些高耸入云的厅堂,而是一片廊腰缦回的水上屋邸。
羡泽本来就喜欢水,在这里听着潺潺水声, 她觉得果然西狄还是雨水河流太少, 比不了九洲十八川。
宣琮还请了民间的乐人来小台子上演百家戏, 戏码虽然俗气却热闹, 什么替姐姐嫁人之后才发现看似无能的丈夫是失忆的化身大能;什么受气村姑发现自己是魔域公主后杀了公公, 妯娌婆婆跪地哭泣——
羡泽最喜欢这种墨经坛热帖般的戏码,拿着铃鼓坐在凉簟玉席上伴着戏子的戏词和歌声乱拍。
只不过她仍然时不时会转头看向四方。
今日, 好像一旦找弟弟,哥哥就出现的办法不管用了。
不过不在也好, 她可以就趁今日多做些事。
宣琮抱着酒坛笑起来:“我怎么瞧着你还不醉!莫不是只诳我一个人在喝。唔,天色都要暗了, 你不会还要回去吧——”
羡泽衣袖铺在簟席上,发髻也有些散乱了,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我哪里没喝,你才是养鱼呢!”
二人拼起酒来, 直到天色昏暗,戏子们也到了散场离去的时候, 他们看着簟席上醉倒昏睡的二人,不敢打扰,偷偷离开。
四下无人,夜色如水,片刻后, 羡泽直直从地上起身, 看了一眼青丝散乱, 手还压在筝上的宣琮。
他酒量本就一般般还贪饮,更何况她还在酒中加了点东西。
而看起来没少喝的羡泽,眼中哪里有一丝醉意。
羡泽可是跟苍鹭喝过天下美酒,酒量好得很。
她在簟席边找到了鞋子,根本不需要御剑,脚尖轻点溪水之上,飞身而起,只有尾巴很不起眼的在裙摆下轻轻摇摆,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
羡泽非常满意的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血漫溢开来,眼前的尸体胸膛大开,肋骨被掰断,心脏的位置被塞了一面小鼓,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两根他的臂骨,正随着风而晃动,如鼓锤般轻轻敲响他胸膛里嵌入的小鼓。
她挪动几步,退出这处缙鸢殿,小心避免缎面鞋底被沾上长老的血迹。
羡泽虽然已经没有当年的强大法力,可她也能够有空闲做计划,查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参与了当年的东海屠魔而未死。
眼前这人她甚至还有点印象,当年在东海他就为卓鼎君击鼓奏乐。
羡泽用着小海螺项链,在他临死前拷问许久,对方也没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而当她拧断这个人的脖子时,这位长老甚至不认识她这张脸,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人所杀。
当今的修仙界,谁还会想到真龙还活着,会想到她不再高高在上、与世隔绝,而是正深入他们、了解他们。
不过当她深入千鸿宫,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人,也有可能识别出她的气息她的真身的,不如趁着千鸿宫内斗,早点解决这些苟延残喘的狗东西。
羡泽身形隐匿在黑暗中退出去。
她其实心里清楚千鸿宫对她来说很危险。
他们人多势众,上层修为不低。如果她暴露身份,说不定卓鼎君会紧急出关,带着全宗门上下围剿追杀她。
羡泽内丹一直没有恢复,不可能是整个宗门的对手,到时候哪怕她逃走了,卓鼎君说不定还会再发起一次对真龙的搜寻和追杀——
但她如果不深入危险,不彻查对方的底细,她只会比当年更被动更没有还手的力量。
羡泽乘着风回到丹洇坡去,但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血案,都是在她来到千鸿宫之后发生的,这三个人也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宣衡也有一定的可能……会怀疑到她头上。
如果宣衡真的追查过来,她就先让抱着宣琮啃几口,装作刚刚都在这颠鸾倒凤,保准他再问不出口了。
如果宣衡再进一步怀疑,她就先用金核控制他,控制不成就干脆直接杀了他,彻底搅乱千鸿宫,然后跑路吧。
羡泽回来的时候,宣琮还完全不知,枕臂而眠,只是筝琴被他睡梦中踢开了。
羡泽给他鼻前晃了晃醒药,正打算再躺下,忽然摸了摸头发,发现自己发梢上居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将几缕发黏在一起——
她之前招式都是大开大合,满身是血也不在乎,从来没干过这样谋杀的事情,也有些烦躁,正要去水边洗头发。却没想到她刚刚起身,宣琮便似乎被惊醒,迷迷蒙蒙的转过头来。
羡泽眯起眼睛,一脚踢向旁边的酒坛,任凭酒浆撒了满地,掩盖她身上可能残留的血腥气。
宣琮吓了一跳:“怎么了?唔、你站这儿是要干什么……啊……月亮都这么高了啊。”
羡泽也装醉,迷糊道:“讨厌,我头发沾了好多甜酒,黏糊糊的,我要洗洗头发。”
她说着便坐在廊边,散开长发,头颈低垂,发梢落入回廊下清凉的溪水中,轻轻搓洗着头发。
宣琮坐起来看向她,月色下她弯着白皙脖颈,像是一朵低垂的玉兰花,目光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羡泽口中话语都像是半醉般含混,呵着温酒暖香,双眸却像是溪水底部的鹅卵石般澄澈清醒。
她捞起头发,柔软的手指绞了绞湿透的发尾,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梳发了。
宣琮踉跄着起身,从自己发髻中乱插的几枚簪子中取下一枚,笑道:“我来吧,别看我天天没个正型,手可是很巧的。”
他坐在她身后,手指往廊下沾了沾溪水,拢了拢她鬓角,笑道:“看戏怎么还闹得鬓发都乱了,你都有些出汗了。”
羡泽心里一跳。
她道:“喝酒本来就容易冒汗,我觉得这夜里也没有很凉爽——”她可是给他的酒里下了不少仙兽药露,寻常人不可能抵御得了药效,他不应该醒。
宣琮也确实像是随口一说:“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入秋了,到时候就凉快了。”
忽然远处千鸿宫群峰轮廓处,响起了钟鸣,惊起阵阵飞鸟,她抬起头,心里大概有猜测,但还是要问:“怎么了?”
宣琮并不太在意,垂眼依旧为她梳发:“宫内有大事发生了吧,不必在意,与咱们这些闲散人又不相干。说来,你头发真柔顺,跟性子大不一样。”
羡泽挑眉:“我的性子就不柔顺了吗?”
宣琮大笑:“是是是,你见了我兄长,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瞧你们那天在乱石滩上走,你恨不得两条腿都不使劲的摔他怀里,他呢,全然不解风情,就只拖拽着你,看得我笑了好半天。”
羡泽脸上立刻挂不住,她当时确实是故意的,她哪里想得到宣衡就是个纯木头——再说那乱石滩本来就很硌脚。若是在西狄,那俩人肯定不会像宣衡这么没眼色,早就把她抱起来走过去了。
宣琮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我是个工具,只要咱俩呆在一块,我兄长保准就该出现了。我从来都是这个定位——鲶鱼,专门放池子里,刺|激别的鱼。小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拿来打压他的工具,事事掐尖,真心实意的对他冷嘲热讽,后来长大后就觉得挺可笑的。”
当然不只是他可笑,宣衡也一样可笑。
羡泽转过眼来看他:“你生气了?”
宣琮含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不知道你为何接近他。”
羡泽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然是有好感。他是少宫主,很多人都喜欢他吧。”
宣琮拍着围栏大笑出声:“羡泽姑娘在这方面恐怕还要修炼修炼,你眼里可一丝情意都没有,只有那种‘怎么还不投降’的求胜欲。”
羡泽惊讶。她演技这么不到家吗?
宣琮笑意在目光中流转:“更何况你一看便知身份高贵,他似乎也知道你身份,对你敬重有加,你心里也不觉得他配得上你。真奇妙,这样的关系,你却在这里违心的说什么对他有好感。你怕是连情一字都不懂啊。”
羡泽恼起来:“你说的像是我不知道如何喜欢他人一般,告诉你,我曾经的情人各个都对我忠心!”
宣琮一愣,没想到此刻能稍微窥探到一些她的本性,忍不住噗嗤笑了:“谁会对情人用忠心这种词,再说是他们爱你,又未必是你会爱人——”
羡泽羞恼起来,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如此敏锐,让她破绽百出,最好杀了他才好!
她猛地起身,道:“我也用不着学会怎么爱人,我就是想接近他怎么了?”
他含笑不住点头:“自然。”
羡泽已经编好了瞎话,实在不行就向宣琮说出自己的鸾仙身份和金核的事,然后再编个什么跟宣衡搞在一起有助于恢复实力的话。
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不信,她就把他的头按在溪水里溺死他,然后将他尸首扔下去,假装醉酒不慎落水——
啊真讨厌,她就不是能搞什么潜入,什么暗杀的性子呀。
宣琮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的,只是笑道:“可这世上最了解我兄长的人还是我,你要想赢,应该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羡泽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已经给她梳好了发髻,她摸了摸发顶,他果然手艺很好。
羡泽眯眼:“你就不问我有什么目的?”
宣琮自嘲的轻笑偏过头:“你要是目的太没有危害,反而我要吝啬的不愿帮你了。”
羡泽心里一转,她背过身去摸了摸小海螺项链,再度看他。
宣琮说的并不是假话。
他竟然恨着千鸿宫,恨着这里维持平静的一切。
他乐意见到这里越乱越好。
这兄弟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或许对两边来说,越多误会越有意思。
宣琮凝眉,看到几个人影御剑飞至丹洇坡,如大雁般落在回廊远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让其他随从等待,独自拎着灯笼,照亮着刺绣的衣摆底澜,快步前来。
明明御剑,却不是直接往这处四面大开的屋邸而来,显然是对方心中深思熟虑过。
她怕直接撞见了什么不好的画面,特意屏退其他人,独自从回廊走过来——
宣琮拽住她手腕,笑道:“要不要用用我这个工具?”
她果然是骨子里的贵气与警惕,恰逢月色被拂过的乌云遮蔽,她在无光的夜色中微微眯起眼睛,高高在上的垂眼看向坐在地上的宣琮,轻笑道:“你想占我便宜?”
宣琮心里漏了一拍,摇头又点头:“咱们互占,如果你瞧得上。”
羡泽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能瞧得上,但她却依然弯腰拿起酒坛,抱在怀里,人往簟席上一倒,一副醉的够呛的样子。
宣琮轻笑几声,转身坐在簟席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相当不要脸道:“没事,看不上也可以以量取胜,我若是占了你一点便宜,你可以十倍占回来——”
羡泽一抬手,似半睡半梦,手甩在他嘴巴上,给他手动闭麦了,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拿开了她的手,就在羡泽怒瞪向他时,他已然轻轻唱起歌来。
宣衡心提起来,一路往这边来的路上,他怕在这里找到羡泽,也怕在这里找不到她。
第三起命案一出,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之间的共同点——参与过东海屠魔。
谁会跟这些人最有仇恨?再算算这些命案发生的时间,直接指向了羡泽。
如果她不在这里,那更是坐实了此事——甚至说明,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失忆!
可若是她在这里,是否是她出手杀人虽然可以存疑,但夜已经如此深了,他一路看到不少酒坛、折扇与戏子披帛,他不敢想象以宣琮的放浪形骸和神鸟的不忌凡俗,有可能发生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灯也看得见,拎着灯过来是想提前让他们发现他的靠近。
若有什么不体面……宣琮如果要脸的话,至少遮掩一下,让事情变得体面。
但宣衡一想,他什么都算不上,也没有立场阻止任何事——
水上回廊没有遮掩,他走近了自然也就看到了四面透风的开间中央的簟席,散落的酒坛以及单膝弯折坐在地上,唱起折子戏的宣琮。
羡泽枕着胳膊躺在簟席上,面上有些娇憨的醉态,正眯着眼睛跟着哼歌,只不过她的手指,正被宣琮握在掌心中。
宣衡看到他们相握的手,脚步忽然顿住了,心里一凉。
……果然。
他们之间有种气味相投的情人之间的放松亲昵,她愉快且放松,面颊微微酡红,丝毫没意识到宣衡的到来,还颇有兴致的哼着那在宣衡听来实在是艳俗直白的曲调。
宣衡将羊角灯抬高几分,喝到:“宣琮!”
宣琮似乎这才惊醒,转过脸来,咧嘴笑道:“哥,你来的太晚了,我请的民间百家戏子都散了,不过酒还剩一些。”
他握着羡泽的指尖,实在是扎眼,羡泽一脸醉态恐怕都不知道这些,就让他给占了便宜。
宣衡正要将宣琮从地上拎起来,羡泽就已然拽出自己的手,身子懒懒滚了半圈,两手托腮趴在凉簟玉席上,朝他咧嘴一笑。
在昏暗中她的笑容实在是扎眼,仿佛今夜的乱、酒和血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心里欢喜快活、对一切都不设防的女人般。
宣琮忍不住侧目:他话说的太武断,谁说她不会演的,单就这个笑容,能让人原谅一切。
他忽然有些羡慕宣衡了,他见到了她真面目的代价,就是绝对见不到她的这一面。
哪怕这是伪装是演技,但如此甜美的毒酒谁会不想尝一口。
果不其然,宣衡一切的焦灼与不安,似乎都因为这个笑容压住了。他甚至更愤怒的瞪向宣琮,认定羡泽不受凡俗困扰,心性纯净,必然是宣琮事事与他争抢,才有意勾引羡泽。
羡泽笑着朝他伸出手,含混道:“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嘛……我打赌你不会喝酒!嘿嘿,来呀,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坐起来要拿旁边的酒坛,宣衡快步走过去,撑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对宣琮怒道:“你把她接出来,就是拉着她一起来违反门规的?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宣琮耸肩:“她又不是千鸿宫的弟子,门规还能管得了她?你要想罚我,那就拿戒尺抽我就是,数罪并罚,可以把我骨头都打烂了。”
宣衡冷笑:“你别以为我不会这么。”
宣琮拖了长音,往后一倒:“好好好,我就贱命一条。”
却没想到羡泽拽住他衣袖,皱起眉头来,手指着他:“你要打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
宣衡看她晕乎乎的脸,也不知道她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维护宣琮,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她脸颊,果然因为酒而热烫。
他扶住羡泽肩膀,转头找鞋子,却四周都没有看到。
他踢了宣琮一脚:“她的鞋呢?”
宣琮随处乱指,醉态不堪:“完了,好像被我踢到水里去了……”
宣衡犹豫了片刻,对羡泽道:“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宣琮面上装醉,心里无语:都这时候了还背,抱着能怎么着啊?
羡泽似乎还不愿意回去,被他半托着胳膊,背在了身上。宣衡就将灯扔在了地上,灯火的光照亮他的衣摆,他临走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宣琮,道:“这几个时辰她都在这里吗?”
宣琮大笑起来:“我们今日午后都在一处,怎么,觉得我霸占了她太多时间吗?哥,她乐意在这儿笑,别的地方怕是会憋死她。”
宣衡心往下沉了沉,而且看这俩人的醉态,似乎都没听到宫内的钟鸣,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
缙鸢殿长老的死态如此血腥残忍,也很难想象到是她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