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这又是什么?是耳朵吗?刚刚好亮, 现在又不亮了!”
有个虚弱的声音道:“嘘,不要喊,说不定外面能听得到, 我们要小心些——”
“不用怕,我们这是在羡泽的芥子囊里。真的,她一看就不爱收拾东西,懒得要死……”
虚弱的声音有些疑惑:“……羡泽?”
羡泽心里一惊, 难道是陆炽邑的傀儡,和苏醒过来的钟霄?!
她也注意到,宣衡似乎注意到了点什么, 微微朝这边转头。羡泽一把合拢住宝囊,怒斥道:“把你的耳朵闭上!”
宣衡还沾着血污与冥油的面容一愣,他半晌后还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羡泽还是有点不放心, 快走几步到了破屋外头,偷偷打开了宝囊, 对宝囊开口处低声道:
“……钟霄?你醒过来了——”
陆炽邑:“啊啊操震死我了!你那么大嗓门干什么?”
他骂到一半, 似乎被钟霄捂住了嘴,钟霄有些痛苦的喘息道:“……羡泽?你是说那位带着孩子来, 又被千鸿宫少宫主掳走的年轻寡妇?!”
羡泽看了一眼不远处破屋内被拴着狗链子的少宫主,清了清嗓子道:“对。”
陆炽邑嘎嘎大笑:“瞧你那表情, 你没想到吧!不过……等等,现在所在的方位,是魔域?你去了魔域?!若不是我常年生活在虺青涧, 傀儡能沟通两界, 否则真就失联了, 哎我真是当世天才——唔!”
钟霄应该是又捂住了傀儡的嘴, 她似乎心里也很乱, 犹豫片刻道:“陆炽邑还能用傀儡在这里乱说乱跳,明心宗应该也没事吧……难不成都是你出手救下的?那你为何此刻在魔域,是被魔主困住了吗?”
钟霄昏迷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太多事,不过这幅忧虑担心的样子,还像是把她当做门内的弟子一般,羡泽心里一暖。
陆炽邑也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被钟霄捂住,只能唔唔不止。
羡泽道:“不是被困住了,宗主就不要担心我的事了。你先安心养伤,等我离开魔域,会想办法将你送回去明心宗。”
钟霄吐出一口气,声音中满是忧虑:“如果有什么我能报答的,必然全力以赴。”
钟霄甚至还重伤未愈,羡泽倒是还真不需要她帮什么忙……
除非。
“啊,那你能帮我收拾一下宝囊内部吗?按照类别或者是模样,简单分类一下,有些明显看起来就是垃圾的东西,就都给我堆在一起。咳,宝囊确实……比较乱。”羡泽挠了挠脸颊。
钟霄在宝囊内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我年少时也是这样,东西乱丢。自然没问题,只不过我现在……恢复的不是特别好,大多数时间不会醒着。当我醒的时候,就为你收拾一下这宝囊仓库。”
羡泽想起来,自己后来又从宝囊中拿到一枚有纹裂的品相不大好的鳞片。
只不过金鳞只有真龙亲手催化,或体内有金核之人才能够使用。
想到当年那群人带走了鳞片,却根本用不出其中蕴藏的灵力,拿去磨粉、炼丹、服食,最后就跟吃了一堆她的指甲盖没区别,她就有种可笑的感觉。
不过此刻,她如果想为钟霄使用金核,就需要将她从宝囊中拽出来,可听钟霄的声音如此虚弱,恐怕一旦进入魔气中就会立刻没命。
再等等吧。
她正犹豫着再开口时,陆炽邑那边道:“啊——钟霄!宗主!……她又晕过去了,气息还是稳的。哎,你这宝囊中有没有十全大补丸之类的啊!”
羡泽没好气:“那你自己找找,我怕我用眼睛往里看着找,又把你吓死了。”
他却不大生气,嘿嘿笑了两声:“听你这张狂的动静,就知道你肯定又在哪里过得滋润呢。怎么去魔域了啊,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唔!唔唔!”
他好像又被人捂住了嘴,但钟霄已经晕了,难不成是他本人在凡间被……
那边沉默片刻,陆炽邑尬笑了两声:“哈、哈,你要是去了魔域,也留意一下,明心宗数位弟子跌入魔域,但他们的魂灯未灭,肯定是还活着。要真是被炼做傀儡了……你、你也给带回来,咱们明心宗都养我这个魔修了,也不差几个魔傀。”
咱们明心宗。
这直肠子大傻子小矮子三合一的家伙,说话是真的不过脑子,他好像觉得羡泽只不过是跟他们失散了而已。不过羡泽还是勾了一下嘴角:“好。”
陆炽邑道:“你还好吧?没受伤?唔、对了……唉,算了……”
羡泽:“你学什么欲言又止呢?再不说我把你傀儡拿出来踹几脚你就老实了。”
陆炽邑犹犹豫豫,扭扭捏捏许久,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半晌道:“羡泽,要是见面,我让你我打一顿,绝不还手——真的!”
羡泽满脑袋问号:“什么?”
陆炽邑:“或者我帮你打一顿钟以岫,真的!”
羡泽觉得不对劲:“……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陆炽邑那边却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匆匆下线,羡泽侧耳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只好合上了宝囊。
羡泽垂下眼睛。
钟霄只要为她收拾宝囊,便也能在其中看到她过去的许许多多碎片,甚至了解到东海屠魔的一些细节。
羡泽从当时救下她就在想,论做事的公正与仁义,实力的强大与稳定,甚至是对仙魔两界的包容态度,钟霄都是极其合适的拉拢对象。
再加上她确实救下明心宗,甚至给钟以岫留了条命,她知道自己只要善加利用,钟霄会站在她这边,甚至可以帮她处理很多事。
得道多助。
最重要的是意识到,这些助力不存在完美的。
千鸿宫的名声与号召力背后,是它的积重难返、尾大不掉。
伽萨教的赤诚与信仰背后,是它的残忍手段,疯狂扩张。
明心宗虽然包容温暖,但他们实力弱小,在众多宗门中只能算个小虾米。
但他们都可以用。
她在这几十年慢慢走过来,意识到没有一波势力是完美的,不会有人看到她显露真身,就立刻跪下磕头,毫无私心地将一切奉献给她。
如果成神立足之路这么简单,就不存在五十年前的东海屠魔了。
她懵懵懂懂中学会的,或许就是正视这一切,用好这一切。
羡泽侧耳片刻,确实没再听到任何声音,走回破屋,远远就看到宣衡的身影立在破屋中。他两只手还捂着自己的耳朵,只是他拾起了拖在地上的锁链另一端,缠在他手上。
羡泽走过去,他缓缓放下手来,其实手套已经有几处破裂,但他仍然习惯性的往上拽了拽,遮掩住掌心。无神的灰色双瞳微微偏转过来,但跟她的脸还是有些偏差。
羡泽盯着他不说话。
宣衡什么也没说,将锁链那头朝她递过来。
羡泽接过来,在手腕上盘了几圈,用力拽了拽,牵着他往前走去。
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二人无言的在魔域的山路之间行走。
她在前面,背对着他,随着她正在消化融合着宣衡那瓣金核中的力量,脑子里窜出来的记忆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她神色变化,想到的越多,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宣衡似乎也不想解释任何事,不想恳求任何事,他只是握着这条锁链,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往前走去。
很快,魔域西墓浆道的许多路人,就看到了奇怪的二人,身披红色头纱的窈窕女子,背负乌黑色大菜刀,手中牵着一根长长的锁链,锁链尽头是一名步伐蹒跚,却脊背挺直的目盲男子。
那男人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灰暗、是冷静……还是安心。
……
“少宫主竟然能活着回来?不都说他中了秘境中的苍麟热毒,没死也要半残了吗?其他跟他同行的弟子长老,有人中毒之后眼睛都瞎掉了啊。”
“看起来倒是不像中毒生病的样子,不但如此,还听他带回来一位女子……”
“哈?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位脸拉的那么老长的——少宫主吗?确认不是琮少爷?不对,琮少爷好像也只是喝酒耍百戏,天天说着花下死,结果全是他自己种的花。”
宣衡侧耳听到了那些弟子们的喁喁,神情有些恍惚。
他重伤中毒后被鸾仙所救下,而后因鸾仙分割金核,他得以恢复视力,他也邀请鸾仙与他一同前往千鸿宫——如今他回到千鸿宫已有数个月,但对于他带回来的“女子”身份,以及他中毒一事,至今仍有人在议论纷纷。
千鸿宫常年很安静,弟子在宫中也讲究行止无言,他们被压抑的言语,除了在墨经坛上可见一斑,剩余只偶尔在转角时能听见。
这群弟子远远见到了宣衡的深青色衣袍冠带后,连忙噤声,惴惴不安的背身而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速速散去。
若以他平日的严苛,他必定要命那几个人走过来,问清楚他们的属殿,让他们去领罚受过。但宣衡此刻顾不上,他快步往千鸿宫边远的客舍走去。
客舍周围有鸾仙最喜欢的梧桐环绕,幽静清幽,抱厦里绕过影壁,还有青翠竹林与溪流,希望能缓解她对泗水的思乡之情。
鸾仙不愿轻易入世,他要如同她要求的那般,尽可能隐匿她的存在,也绝不叫她的身份,只称呼她的名字“羡泽”。
宣衡最近一直在处理件棘手的大事,脱不开身,得了空才听身边侍从说,羡泽似乎托人问了几次,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这等重要的事,侍从却隔了这么久才传达与他,想必是那群宗亲元老因这次骚乱,妄图隔绝他的消息。也怪他做事太心无旁骛,只是嘱咐人去往她住处送东西,好些日子没能亲自见过她。
走进院落中,却没见到她,只瞧见两三个仆从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宣衡心里提起来:“羡泽去了何处?”
她莫不是觉得无趣,直接离开了千鸿宫?
想来她来了这里几个月,他却一直难以跟她更进一步……
每次二人见面,宣衡都是坐在外间,或者二人隔着半开的窗子,保持着距离。他见到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闷闷坐着,对她的问题尽量回答,她聊到一半就觉得无趣的转过脸去,甚至身子一歪倒在内室榻上睡了,用背影送客。
他甚至还带过几本书来给她,但那几本书在他下一次拜访的时候,就还放在窗台原处,上头落了枯竹叶,显然是她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
若不是后来出事要忙,他都打算在她院外弹琴,等她出来问琴曲的时候,再假装偶遇。
他半晌不言,吓坏了院内的女侍,为首的女侍畏惧的垂头道:“回少宫主的话,这几日羡泽姑娘似乎觉得无趣,每日都在梳妆后离去,到日落才回来——”
几个女侍不敢抬头看他,她们深知少宫主的较真与严厉,他虽然年少,但对于做错事的人从来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千鸿宫的门规,哪怕是他自己做错了,也会自己去认罚。
这个人眼里总是没有情理,没有余地的。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声音平静。
几个人都不回答。
宣衡皱起眉,最前头的女侍有些怕他自上而下的目光,连忙轻声道:“昨日回来时,看到姑娘的发髻上有两支芍药,或许是她觉得无人陪伴有些苦闷,所以出去看花了——”
千鸿宫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乔木,唯有一处种了很多花。
宣琮常住的丹洇坡。
……她不会去了那里吧。
宣衡心重重的跳起来,他回想起羡泽刚刚来到千鸿宫时,她见到了宣琮,便是似乎颇有兴趣的看着对方。宣琮更是讨厌,介绍认识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如此冒犯如此轻佻地一直在和羡泽对视。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带着羡泽安顿客舍时,羡泽主动说起来:“你跟你弟弟不太相像。”
宣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说:“我们兄弟性情不同。”
羡泽却笑起来:“不止是那种不像。他比你像只鸟儿,而你看起来就是讷讷飞不起来的那种。”
宣衡当时心里猜测,听说神鸟一贯喜欢华丽鲜妍的事物,所以他们的人身化型也大多缱绻柔情,美丽雍容——
会不会宣琮更符合神鸟的审美?
这件很小的事,就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宣衡即刻离开客舍,朝着丹洇坡而去。
丹洇坡枫木茂盛,宽溪流淌而过,向阳的坡面上种满花草,宣琮还在其中搭了百戏台,全在那里搞些舞乐。
宣衡还记得,年少时宣琮可是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每件事都要做的比他更好。
但在父亲于东海重伤闭关之后没几年,宣琮忽然就自我放弃了,每日喝得烂醉,剑术完全荒废,甚至多次醉卧城内瓦舍戏坊之中。
宣衡本来怀疑自己在秘境中出事中毒,可能出自宣琮之手,但他归来重接事务后发现,宣琮在接手的这几个月里简直瞎搞乱来,等他一回来,宣琮立马欢呼着扔掉事务,跑回了他的丹洇坡。
丝毫不像是对少宫主职位有图谋的样子。
随着宣衡御剑去往丹洇坡,远远就瞧见了溪水中支起的大鼓上,宣琮正散发赤足,在上头跳着旋舞,拍着铃鼓又笑又唱,容姿放浪如伶人乐伎。
千鸿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做乐伎,因此乐器更倾向礼乐器型,曲调也端方高雅,宣琮却在这里——
更要命的是,一个身影正坐在溪水边,发髻上插了两支海棠,随着舞乐拍手欢笑。
甚至她手边还放了两坛浸泡在冰凉溪水中的果酒,她兴头上,拎起酒坛,仰头就饮。
宣衡从不知道她还会饮酒,吓了一跳,御剑的身影顿在空中,不知道是否该接近。
宣琮却瞧见了他的身影,舞姿停顿,就盘腿在鼓面上坐下来,对羡泽笑道:“完了,我兄长要来了,拉着脸要把你带回去关起来了!”
宣衡一愣,立刻意识到他又开始挑事了。
却没想到羡泽转过脸来看到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拢,甚至是隐隐有几分警觉抵触。
她显然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