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一辆四周蒙着青黑色厚绒布的四轮马车驶进小巷子,停在一户普通的小院门前。很快院门打开,一个大长脸瘦高个子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左右两边腋下各夹着一个看起来已经昏睡过去的小男孩。赶车的是一个矮胖中年人,他爬上车打开车门,只见地板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两人把孩子并排放在稻草上,又盖上一层被子,瘦高个再次回去,很快又夹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出来,如法炮制放进马车,车门关上,厚厚的帘子放下,两人驾着马车朝汴梁城南门方向驶去。
这一高一矮两人正是魏氏兄弟,被他们抱上车的自然是樊简等人。这四人中,沈浪等三人已经来了至少三天,不过彼此交流却很较少,樊简虽然来的最晚,却像一剂神奇的催化剂,让这几个或伤心欲绝,或惶恐无助,又或者但求一饱的孩子,奇迹般的敞开了心扉,从彼此身上找到了慰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中午,魏氏兄弟大发善心,给他们每人加了一碗羊肉烩面,这可馋坏了几个孩子,尤其是沈浪。几人吃的满嘴流油,却没想到面里被魏氏兄弟下了少许的蒙汗药,面还没吃完便都昏了过去。
魏氏兄弟将马车赶出巷道,走上大路,魏风将鞭子放在一旁,后背靠在车厢上,口中哼起小曲,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老二魏梁则显得有些不安,转身看着魏风,低声问道:“大哥,你觉得我们能把他们顺利带出城吗?”
魏风呵呵一笑,说道:“你就放心吧,哥哥我都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魏梁仍有些不踏实:“我可是听说,有两个丢孩子的家里报到官府,这两天城里到处都有官兵搜查,城门口盘查的也很紧呢!”魏风冲他扬扬手,语气满不在乎道:“这年头,每年不知道丢多少孩子,官府查得过来吗,走走过场罢了,不要当真。再说,我这里有汴梁医馆开的路引,车里拉的是几个出天花的孩子,谁敢打开仔细看?”魏梁这回彻底放心了,由衷赞道:“大哥,还是你主意多!”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接近汴梁城南门,兄弟二人抬眼望去,果然见门口排着长队,出城的行人车辆都要接受盘查。两人赶车跟在队伍后面,魏风从马车上站起来望向城下正在组织盘查的一小队官兵,目光落在最前面一名军官打扮的人身上,那是他的朋友董方泉,本来大家都是街头混混,前年这货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混进城防营,如今更是成为一名十夫长,带领手下一个小队驻守南城门。魏风打听得清楚,董方泉今日当值,他早已打好招呼,只待马车一到便会立刻放行!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终于来到城门前,魏风与走上前来的董方泉对视一眼,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彼此心照不宣。董方泉作势问道:“车里拉的什么?”魏风急忙下车躬身递上路引,恭声答道:“回将军,我兄弟奉汴梁医馆差遣,送几个出天花的孩子出城集中诊治。”董方泉接过路引瞄了一眼,又伸出佩剑挑开车帘一角,用手掩住口鼻向里假意片刻,随即放下车帘高声道:“情况属实,放行!”
魏风悄悄松了口气,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向董方泉行了一礼,正要赶车出门,忽然听见马车里传出一个孩子的声音:“放我下去,我要找娘亲!”这一下完全出乎预料,魏风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魏梁也楞在车上不知所措,董方泉立刻用疑惑的眼光盯着魏风,他记得之前魏风前来找他,自己交代的很清楚,这几个孩子出城时候都必须是昏睡状态,否则一旦闹腾起来,将会很难收场。
从车里传出的正是樊简的声音。这一切说来也巧,魏氏兄弟在四个孩子饭碗中下的蒙汗药,是按照普通六岁孩子标准,预计昏睡两个时辰。只是没想到,樊简从小习武,体格远比一般六岁孩子更强壮,对药的耐受性也更强,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在马车的上下颠簸中悠悠醒来,并且恰好听见董方泉大喊“放行!”他记得之前跟娘亲一起逃出京城的时候,那个军官也是喊的放行,心想也许这些守门的兵士会抓住这俩坏人,于是便扯起嗓子大喊出声。
还是魏风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从身上摸出一块黑色三角巾遮住口鼻,一个箭步跳进车厢,口中不住安慰道:“好孩子,莫哭哈,来时候你娘亲说了,咱们出城找大夫看好病就回来,你再睡会吧,一觉睡醒就到啦!”他嘴上东拉西扯的胡说着,一双阴毒的眼睛却在昏暗的车厢里快速搜寻着,很快便锁定半躺在车边的樊简。魏风阴阴一笑,心想这小子差点坏了大事,必须得让他吃点苦头,不然这一路还不知道会整出多少幺蛾子。
他一步跨到樊简面前,假意大声安慰道:“好孩子,你现在见不得光,还是快些儿睡吧!”暗地里却用一只手掐住樊简脖子,把他提了起来。樊简只觉得自己被掐的快要喘不过气,再想喊也已经发不出声音,就在他快要昏过去的时候,那只手突然又松了开来,他重重的摔在马车地板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魏风再次抓住樊简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用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第三下却用手掌边缘砍在樊简颈部大动脉处,樊简顿时感觉两眼一黑,又昏了过去。
魏风将樊简放回地板上,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嘴里小声咕哝着:“小子,下回长点记性,别再给爷惹麻烦!”转身跳下马车,向董方泉递了个隐晦的眼神,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作势要递过去,董方泉急忙后退两步,挥手喝道:“尽快出城,莫再耽误!”魏梁此时也已从呆滞中清醒过来,闻言如遇大赦,急忙双手拉动缰绳,两马齐齐嘶鸣一声,拉动马车向城门外疾驰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官道之上。
后面几日,魏氏兄弟带着樊简等人晓行夜宿,全力赶路,这一路上,魏氏兄弟吸取了出城时的教训,对几人看管格外严格,除必要时答话外,几人之间不许有任何交流,稍有违反便会招来一顿毒打。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夜晚休息也都选在一些较为偏僻的旅店,几人同住一间大通铺,魏风两人轮流值守,防止有人逃跑。其实他们也是有些过于小心了,这些孩子日间坐在车上颠簸赶路依然非常辛苦,晚上倒地便呼呼大睡,根本没有精力逃跑。
就在这种拼命的赶路下,三日一晃而过,第四日中午,马车载着一行六人到达长江北岸一个叫做双珑镇的地方,只要乘船渡过长江,便可以到达南京地界。不过渡江之事已经不需要他们二人操心,因为那人与魏风约定的交接地点,便是这双珑镇,他们只需入住一家叫做“悦来客栈”的旅店,并告诉店老板他们前来交货,自然会有人与他们联系。
双珑镇不大,只有沿江一条主干道,悦来客栈就在主干道中间。两人将马车赶进客栈后院,魏风着急完成交接,一下车便跑去找店老板,魏梁则牵着两匹马到后院最里侧的马棚喂草饮水,留下樊简等人独自待在车里。
这几个孩子本来都处在活泼好动的年龄,连日赶路不是在马车上睡就是在客栈里睡,对他们来说委实有些过于枯燥,无奈魏氏兄弟一路上时刻小心防范,他们并没有多少自由活动时间。这会儿突然见马车停在一个小院里,兄弟俩都不在车边,几人顿时活跃起来。
小胖子江尧最是不安分,他先侧起耳朵听了一会,确认两人已经走远,便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三两下跳过戚灵玉和樊简来到车门处,悄悄推开车门,探出小脑袋向外张望一下,便回头对着樊简等人低声喊道:“别睡了,快起来,外面有条好大的河,我们去看看!”
戚灵玉胆子最小,闻言急忙小声道:“还是不要了吧,万一被那两人抓到,我们又要挨揍了。”小胖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我看那两人都走远了,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再说我们又不跑远,就去那篱笆墙边看看外面的大河,不会有事的。”说完便看着樊简,那意思是要等他说话。
樊简从小习武,身体本就比他们几个显得高大强壮,再加上他为人和气公道,从不欺凌弱小,所以经过几日相处,他隐然间已经成为几个孩子的主心骨,尤其是戚灵玉,更是对樊简产生了极强的信任和依赖。
樊简目光与江尧那充满渴望的眼神相遇,也有些心动,说道:“这里距离汴梁城已有千里之遥,我们几个又举目无亲,他们应该不会担心我们逃跑了,我们就在车下活动一下,应该无碍吧。”说完便从地板上站起来,当先跳出车外。江尧自是高兴,紧跟着跳了下去,戚灵玉也轻“嗯”了一声,坐在车辕边慢慢滑了下去,最里面的沈浪本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吃饱不饿是他唯一的追求,见三人都已下车,他捡了一根稻草衔在嘴里,也跟着跳下马车,没想到几人却先后栽倒在地上。
原来,这几天魏氏兄弟天不亮就出发,完全黑下来才找地方休息,几个孩子白天一切活动都在车上,车厢被厚厚的毡布包裹,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几乎三四天未见太阳,这会儿猛然跳下车,眼睛骤然间接触到强烈的的阳光,顿时被刺得生疼。樊简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下意识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晃晃站在原地,没想到后面江尧也跟着跳了下来,“哎呦”一声扑在樊简身上,两人立刻在地上滚作一团。戚灵玉最小心,坐在车辕边慢慢滑了下来,并且下意识用手遮住太阳,只是没想到,她连续几天赶路,身体格外虚弱,陡然接触地面,腿一软也坐在地上。沈浪更惨,一跳下马车就被强光刺得闭上双眼,没看到脚底下躺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踩在谁的身上,就听见一叠声的叫唤,他脚下一滑跟着倒在地上。
几个孩子的狼狈模样很快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不过大多数都是围在旁边或指指点点,或摇头轻笑,只有一个身穿粗布蓝衫的中年汉子抢上前来,将叠罗汉似的几个人扶了起来。樊简等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向中年汉子道谢,这才发现,那中年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姑娘,年龄大约与樊简等人相仿,正半藏在中年人的身后,露出小脸怯生生的看着樊简等人,不过很快便被中年人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