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畋逝世后的第七天,扶风城热闹空前。
卯时过半,天空仅有一点光亮,杨培风起了个大早。
刚开门,迎头便见一位白发老人,搭着板凳在老王的酒铺前,将一壶酒喝得津津有味。
“早。”
鬼使神差地,杨培风竟和对方打起招呼。
这些年,他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不善言辞,话刚出口便已后悔。
好在对方只是点头致意,不温不热,恰到好处。
看着面善。
杨培风大脑空白了一瞬,下意识转身,就去摸那把椅子。
“你是这间铺子的老板,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卖橘子吗?”老者晃了晃酒壶,笑眯眯看着他。
杨培风如实回答道:“别的生意都不好做,勉强糊口罢了。”
“老朽此生三入扶风,每一次都难免在此驻足。最初,奇见名动天下的女子剑修画地为牢;隔数载,再叹略不世出的迟暮老将壮心不已。如今,似乎又要亲历翩翩少年郎,指点天下了?”
老者仰望锋芒毕露的‘木奴丰’三字牌匾,悠悠叹息:“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
杨培风目瞪口呆,屁股尚未离开椅子,双手已然抱在一处,恭敬道:“恕晚辈眼拙,没认出高人面目。故友忽至,若亡母与老太爷泉下有知,一定倍感欣慰。”
老者直勾勾盯着年轻人,肃色道:“老朽当初就有此念,如今亦不例外。杨培风,你若拜入我的门下,保你此生无虑,如何?”
杨培风眉头紧锁,被问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未有拜师的想法,何况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老者强忍着笑意道:“怎么,觉得我不够资格?”
杨培风眯起眼睛,蓦然抬高语调:“那么,你有这个资格吗?”
此话一出,老者脸色立即阴沉下去。
就在杨培风做好最坏的打算时,对方又挤出一个笑容:“假如我说,老朽能替你扛下祸事,譬如剑杀窦牝的罪名。如何?”
杨培风下意识道:“当真?”
这个念头刚在他心底萌芽,便一发不可收拾。
顺理成章的,老者淡淡答应下来:“老朽有无上道法。”
“拜师,拜师。”杨培风浑浑噩噩,反复念叨这两个字。
老者嘴里吐出震慑人心话语,“对,磕头拜师。”
“拜师……要磕头吗?”杨培风整个人变得麻木。
“天经地义的事。”老者一语落下,见对方还强撑住一丝清明,当即呵斥道:“还不速速跪下——磕头拜师!”
老人的话犹如魔音,让他无条件要去顺从,膝盖不由得弯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培风手腕系挂的三枚铜钱,变得如烙铁般灼烫。
他猛地吃痛,一瞬间心神大震,以指为剑,朝前方狠狠刺出。
“呲!”
一指,结结实实戳中目标,温热的鲜血溅入眼睛。
老者不见了。
“二哥……”
凄厉的叫喊声冲入耳中。
杨培风头痛欲裂,模糊的视线内,一张熟悉的脸蛋,因突然而至的袭击而变得惨白。
“我杀人了?我,我杀人了。我杀了小妹……我……”
杨培风方寸大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压抑,他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
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二哥你别吓我,我没事!你到底怎么了?二哥。”
“福生无量天尊。”
中年剑客打了个道门稽首,示意她安心。
陆禾眸子一冷,瞪向酒铺。
半掩着的门后,王青彦高举双手,大声叫冤:“不关我事啊!适方才小的正开门,就见杨公子对着空气嘀嘀咕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吓死个人。”
过了片刻,杨培风默默揉干眼泪。
幻术。
“二哥?”陆禾声音颤抖。
“没事。晚些时候我去书楼问问,究竟哪路神仙在显神通。”杨培风站起身,脸色难看至极。
他打量起眼前少女,僵硬地挤出一丝微笑:“小妹长高了,也长好看了。”
“舞文弄墨有本事,夸人就这不咸不淡的。”陆禾撇了撇嘴,委屈极了。
中年剑客在一旁提醒道:“小师叔,现在让他休息的好。他心神失守,又经历大悲大喜,一个不好会邪气入侵。”
杨培风正要道谢,陆禾便火急火燎推他回屋,“快去睡觉,明天我和陆健来找二哥。咱们去爬栖霞寺玩?”
“好。”
杨培风答应。
一觉睡醒,已到黄昏。
他洗了个冷水脸,坐立难安。
他渐渐回忆,第一次走进青玉赌坊的场景,是在老太爷过世的那年春节。
他原本便抱着输光所有的念头,可当坐下小玩几把后,却没经住诱惑,迷恋上赢的感觉。
当然,最后他仍旧输光了。
他一次次揣着大把银票走进赌坊,又一次次输得干净跑回家。
过去的二十年人生,他一直输,甚至对于杨氏而言,已经输了几十年。
杨培风殚精竭虑,本以为做好万全准备,最后这场豪赌,势在必得。
但就在刚刚,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倘若自己赢得盆满钵满,当真能够安然无恙离开赌桌?
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可不是青玉赌坊的林长生。
木奴丰老板的剑——钝的吓人!
杨培风不再去想那位神秘老者。
过去的遗憾无法挽回,而未来的事还可以改变。
在离开赌桌、脱掉杨氏这副躯壳前,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尚不至于太过无趣。
杨培风换上适合行动的便装,走出木奴丰。
半个时辰后,年轻人又一次站在东篱书院的大门前。
当南国的秋风吹落枝叶时,没人知道,一柄被掩埋许多年的利剑,终于开始慢慢地剥离铁锈。
他凭借着本能反应,斜刺一剑,抬脚跨出。
风止。
一枚被刺穿的金黄槐叶,随着年轻人,来到百丈外的校场。
陆探花没有说谎,这里真的被修缮过,地上还遗留下不少木屑。
他缓缓出剑,五六年没走过的招式,此时瞧着,明显生疏许多。但如果有人靠近去看,便能惊掉下巴!
远不及孩童挥动木棍的速度,听着却隐有“嗡嗡”破空声。
这套剑术乃杨培风十岁时,在一个极度愤怒的心境下生成。
那天他阴沉着脸从陆府离开,径直去到杨氏书楼,提剑便砍。守阁人劝不住,等他不气了,才将四周的剑痕捕捉,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
之后一段日子里,在守阁人的指点下,杨培风慢慢将其补全。
在杨培风心中,他用此剑杀了陆畋一万次!但结果,对方终究是病死的。
他不遗憾。
没法子的事。
他冷嘲冷讽过对方无数次,心里也咒骂过很多回,但是当面碰见,只能瘪嘴,半个字都懒得说。
杨培风一剑快过一剑,等练到第五十次时,已经化作一道残影。
而且,剑招又有微小变化。
“人之修行,首重根骨、悟性。小培风根骨奇佳,比你爹娘犹有过之,但相较于能被称为一世豪杰者,稍逊。”
这是守阁人对他的评价。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要你教。”
守阁人闻之大笑,说:“当然,你悟性很高,有慧根嘛!”
对方也听闻了,慧空和尚要少年去出家的事。
至于割掉下面当太监之类的,吓唬小孩儿呢。
其实守阁人已经夸得非常含蓄。
杨培风的悟性,一句“很高”,怕是不足以形容。
杨培风,没有师承。
“二哥,好剑术!”
陆健的声音越来越近。
杨培风猛地收剑,严肃道:“你不要命了?”
他走了半个时辰来此练剑,当然不是闲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安全。书楼承受不住自己剑气,而木奴丰狭窄也不成事,去大街上又怕误伤了谁。
不曾想,在这里都能碰见人。
陆健笑着解释道:“正所谓登高望远,这里恰好能望见大虞工部。他们的手笔很吓人,要将两个海湾凿通,拓宽永定河直入松江,总长两千八百三十里。”
“吃多了撑的。”杨培风没好气道。
扶风与外界割离已久,民生凋敝,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贪图。郜京那边做如此大的工程,得不偿失。
最好的办法,给陆氏封公,让其代为治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不过在此之前,是杨氏。
“你这边,出事了?”陆健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在他认知中,自己这二哥永远遇事则动。若扶风百十年一成不变,恐怕对方真能赌上一口气,卖一辈子橘子。
杨培风避而不答:“心里堵得慌,胡乱宣泄一下。”
忽然,陆健似乎想到什么,说道:“再上山看看?小时候在上面掷骰子,我却一直输给你,回去就让老陆一顿胖揍。”
杨培风理直气壮道:“我作弊了。”
“恩?”陆健一愣,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不对劲啊!
看来今天,真发生了一些事。
“你平时练剑,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缺失了某个东西?”杨培风盯着对方,很认真地问。
陆健摸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没。等我回去问问老陆,他肯定知道。”
杨培风心里跟明镜似的,说道:“你偷偷去问,回来给我说,二哥承你的情。但你却说出来,很显然猜到我不乐意,于是你压根儿不会去问。你这人真烦。”
陆健一副被拆穿的尴尬模样。
他去问老陆?问个屁啊!
届时老陆肯定化身慈祥的老父亲,说:“你只比培风小一岁,他有的疑问你没有,谁的问题?”
不过,这其实是陆探花多虑了。
杨培风这种奇特心境,其实已经困扰他整整五年。
当年陆老爷就有所察觉。
没有点明。
“回了,我知道你还是会去问,但别给我说,半个字也别,如果你还认我这二哥的话。”杨培风神情严肃。
陆健一怔,得,又被看穿了。
杨培风缺失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但他很想知道,自己与对方,究竟差在哪里。
至于杨培风不想听的原因,特别简单。
陆畋教出的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