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城南百里,海域名为沧渊的一处岸边。
两轮明月似磨盘,天地澄澈如白昼。
回龙观老道人匆匆赶到时,四方早有几十路人马各自站立,持刀配剑,眼神炙热。
“累死人呦,紧赶慢赶,幸好及时到了。诸位,听贫道一句劝,打道回府吧!”
老道人面朝天地,打了一个道门稽首。
“打道回府不行,打完道人回府,或可以考虑一下。”
远处传来一声嗤笑。
老道人毫不介意,神色凝重道:“此物一经现世便引得天地异象,杨氏百年谋划,诸多因果,由他们自行消受便可。”
“说到底,道长也不知此物来历,对吧?”
反驳声响起。
老道人陷入沉默,他的确算不出。别说他算不出,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够格。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急切。
有人嘿嘿笑道:“道爷,搭把手?此处水运充沛,说不得底下就是一头蛟龙。打上来,有无机缘另说,先吃个肚圆,岂不美哉?”
“无知小辈,这人乃回龙观高功,紫阳真人。还能害你不成?如今对水下一无所知,尔等迫不及待出海,都是爹生娘养,有的人偏偏多出几条命?”一架马车中,有位苍老嗓音替老道人帮腔。
“回龙观略有耳闻,但这紫阳道人就……”
“虞国,何时还出了一位真人?”
“唉!真人真人,意思是,真的是个人嘛!”
“哈哈哈。”
霎时间,众人哄堂大笑,不断传出冷嘲热讽,说什么的都有。
“蹲了半年,这畜牲只在满月现身,咱再唠几句,要天亮了。”一位中年剑士心痒难耐,竟是先一步跳上小船,接着朝四周抱拳道:“张某自幼修行,从没听说,有畏首畏尾者成就一方人物。怕死的,都回去抱孩子。诸位英雄,谁与张某走这一遭。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星罗宫郑忬,愿往!”
“英雄不敢当,在下山野散修赵四,只信手中剑罢了。”
“风雪山庄陈词,接下来,就有劳了。”
随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悸动,选择加入其中。
老道人心急如焚。
要死人的啊!
桐州三百年的残余气运,全部顺流而下,汇聚于此,被水下妖物吃得干干净净。
再多吃几个人,不就一张嘴的事吗?
“此人乃被豢养的死士,听命在此蛊惑人心。你们这群蠢东西,活得不耐烦了?”马车内的呵斥再次传出。
此话一出,立见成效。果然有十几人顿住身形,不待犹豫,当即退后,更有甚者直接抽出兵刃。
见自己的盘算被拆穿,张姓剑士并未恼羞成怒,反而喜笑吟吟,反问道:“失敬失敬,杨陆本家在此,在下竟未能识得。”
马车内的人安静下去,没接对方的话。这等言语陷阱,糊弄小年轻便罢,对付他,还差些火候。
可意料之外的,暗处有人替其回答起来,说:“陆氏刚死了当家人,哪有空管这档子事。再说杨氏吧,诸位想必都过眼了,成色怎样先不说,那小子因为杀了窦牝被问罪,自顾不暇,更不可能。”
“既然不是,那就奇了怪了,为何一直阻止我等寻宝。既有如此好心,不去拯救受苦受累的黎民百姓,反倒是在此劝阻一群亡命徒?笑话!”
“还是说这位仁兄,其实知道水下妖物来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齐刷刷投出视线。
啧啧啧,老道人瞠目结舌,不由得暗叹一句,好机锋!
三言两语,不但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还反将马车中那人一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呼吸一滞,同时听到自己心脏强烈的跳动声——“咚!”
只此一瞬,就仿佛直接被剥离出这个世界,所有的感知完全丧失掉。
“刚,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人颤声道。
“不知道……”
“你们快看!”
有人颤巍巍地指向岸边。
中年剑士的头颅。没了。
他右手拄剑,尸体仍旧保持着生前的姿势。
“死了?谁杀的?”
“妖物!”老道人负手而立,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滔天波浪。
巨大的妖物竭力嘶吼着,浑身冒着青红火焰,海面在短暂地上升后,又迅速下降。
它在飞速逼近。
“走!”
老道人挥臂,停靠在岸的一叶扁舟凌空百丈高,重重砸落,传出“轰”的一声巨响。
妖物的身形一顿。
它愤怒了。
因为挑衅。
紧接着,令人窒息的一幕出现。
原本还被狩猎的妖物,猛地跃出水面,宛如一颗遮天蔽日的火球,朝临海岸边坠去。
“轰!”
天崩地碎。
中年剑士的尸首,以及他身边十余人,彻底消失不见。
被砸成了肉泥?还是被烧成飞灰……
没人看清。
山谷被硬生生砸陷一角,海水倒灌。
妖物稍微宣泄愤怒后,转瞬消失在海底。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大家做的同一场梦。
万籁俱寂。
回过神的某人,破口大骂道:“混蛋!混蛋!吴狗,你安排的后手呢?去逮它啊!”
“逮?怎么逮?抱歉,前辈。我想,我找不到那么大一根绳子,能捆住一座——小山?”
“你们看清没有,那是什么物种?龙,凤凰?麒麟?总该是其中一种吧!”
“不是,都不是,我们错了。”
山谷中响起无穷无尽的嘈杂,但声音总体上是在渐渐变小,所有人都在全速远离。
“紫阳。”
马车中再次响起声音。
老道人走了过去,笑道:“子玉,贫道一听就是你的声音。怎么,这些事还需要你亲力亲为?”
本该在回京路上的丞相张恒,脸色一阵阵发白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老道人点点头。
他方才看似随意出手,实则已经用上六七成实力,奈何,毫无作用。
妖物已成气候。
此地,不宜久留。
走出这片山谷后,张恒终于缓过神,开口道:“他们态度坚决,否认刺杀杨培风。扶风城很有意思,疯子太多,正经人少,我睡觉都撰着匕首。”
老道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局势很复杂。”
张恒吃下一口热茶,道:“百年前,先太子太师智远和尚南下扶风,历经风雨。根据现存的堪舆图,他一定会现身在北方的云州大地。”
此事并非秘辛,在近几十年里,扶风城的茶馆酒肆,不乏有人谈论。甚至在老道人年轻时,都还常听说有人要出海,去追寻智远和尚的步伐。
而且尚有后文。
老道人的看法一如当年,直言不讳道:“智远和尚苦求仙缘,五次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天外乐土。看似奋力争取,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画下一处心牢。”
紧接着张恒便长叹息道:“但他却三十载光阴证明,他是对的,世人错了!归来后,他一头闭了十年死关,之后开坛讲经,一举名动天下。大虞武运,迎来史无前例的大爆发。”
老道人笑眯眯道:“此举,和卢钦所做之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恒无奈苦笑,他不好评判那位同僚,只好继续往下讲:“先帝龙颜大悦,大造声势,甚至册封其为国师的诏书都草拟完毕。结果呢?只过了一夜,智远和尚便被放逐千里,死在中途。”
老道人咽了口唾沫,真的假的?多年销声匿迹的智远和尚,竟早已不在人世?
老道人说:“没记错的话,姑丈在世时,任武卫中郎将,隶属老杨公。莫非子玉知晓其中缘由?”
张恒压低了嗓音道:“智远和尚的关门弟子,淫乱后宫。先帝大怒,提笔一挥,老杨公便杀得‘赵’姓人头滚滚!但在陆畋等人极力奔走之下,罪魁祸首竟活了下来。”
老道人惊奇道:“如此?”
“当然不!”
张恒一脸严肃。
“小和尚饥渴难耐,青楼什么美妓没有,偏偏垂涎三四十岁的皇妃?而事成之后,智远死了,他还能安然无恙。须知,千百年来的朝堂之争,最惊心动魄,莫过于无上君位。”
“老杨公,老杨公,他是赢了天下才被尊称为老杨公。称呼本身,并无多少意义。”
老道人品出些余味儿来,说:“所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杨氏。”
张恒点头道:“杨钧身死,这一切就算和杨氏脱离关系。我们这次来,用窦牝的死做文章,就是想将杨培风困住。在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将所有事尽快结束。但正如你适方才所说,局势复杂,有人用心险恶,在一步步,逼他入局!”
“从何说来?”老道人仍旧不解。
张恒肃色道:“通往智远和尚当年去到的地方,只有三种方式,一是当年被他带回的少年,二是水底那头畜牲,也是从那个地方来的。至于三……在杨培风手里。据说被他丢到了杨氏书楼。”
“而那个少年,身份很多,栖霞寺德高望重的慧空禅师、陛下当年用后弃之的棋子,陆畋的结义兄弟,淫乱后宫的小和尚。陆畋死的当天夜里,他就死了。”
那天夜里,慧空追杀黑袍剑客,被人截在半路。
灵柩就停在栖霞寺偏殿,大约能烧出半颗舍利子。至少有几名管事和尚,似乎对此很有兴趣。
“死了?”老道人眉头紧锁,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张恒生出一股无力感。
从来扶风起,事情的所有走向,都在往最坏的结果发展。
“慧空死了,这妖畜也不听教诲,之后一段日子。拥有最后通往仙路办法的杨培风,不得安生。”
“那头妖畜——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