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风是在路边醒来的，手里还紧抓着那盒橘子。
他数不清喝了几斗，也不记得酒宴何时散场。
木奴丰内烛光摇曳。
杨培风头疼欲裂，可他疼着疼着却忽然笑了出来，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从剑身纹路上一寸寸抚过。
这把剑为杨老太爷所赠。
杨老太爷独孙杨钧，字介甫，官拜尚书右丞，于乙未年秋，即青枳之战前昔，遇刺身亡。
杨氏绝后。
同年冬末，杨培风降生。
杨老太爷不练剑，据说也不喜欢杨钧练剑。老人南征北战戎马一生，见过太多天赋异禀的剑客，而殒命在他枪尖下的更多。
杨培风只开口一次。老人当时没做任何反应，琢磨了小半年才打造好一柄剑，取名“韬光”。
杨老太爷并不指望啥，他只是非常淳朴地觉得，仗剑四方的游侠儿，一定比孤僻的书呆子更讨少女欢心。后来正如老人所料，杨培风多年不曾翻书，也的确不再摸剑。
杨培风仍是喝酒，一杯复一杯，最后索性抱坛痛饮，倒在地上酣睡……
翌日。
“咚咚咚！”
叩门声急促。
“有事？”杨培风揉了揉眉心，脑袋微疼。
对方瞥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如果这里不是茅房，那就是买橘子了。”
“三文一斤，五文两斤。”得益于多年不涨价，杨培风说得非常熟练。
谁知此人抬手便砸下一块小银锭，爽快道：“都要了，不过秤，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
闻言，他当即醒了大半，两眼放光道：“果真？”
回应他的是五六名仆人，挤进门端起簸箕便走。
难得的是，他竟生不起一丝拦人的心思。
够了够了，便是将这门拆了带走都够啊！
杨培风将银锭抓在手里，喜上眉梢，“客官下次要，直接知会一声，小的保管送您府上。”
“大爷慢走啊，慢走！”
也无怪昨夜别人对他视而不见，单就这副嘴脸，若非和探花郎有关系在，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踏进流风阁大门。
老槐树酒垆。
“陈酿松花，小酌一杯。”
杨培风特地坐在门外，冷是冷些，但头顶扶风最古老槐树，若不多踩两脚这满地枯黄，倒显得自己不解这秋天的寂寥了。
“温一温？”沈掌柜先给年轻人煮了一小碗羊肠面，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的日子。
他至今清晰记得，无数个天色暗沉的黄昏里，总有道身影从小河对岸的高门大院跑出，顺道打走半斤酒。
只是等少年长大些，却再没出现在那条小路，反倒每天在酒垆吃些饺子、面条，仿佛怎么吃都不腻。
唯有打回去的酒，慢慢地从半斤变成了一斤。
沈掌柜转身温酒，随口道：“陆家出了个探花郎，公子这是要去道喜？”
杨培风眸子蓦然一亮，“对啊对啊。”
“好了，公子您慢用。”
“有劳。”
杨培风思多却食少，只吃下几口，便眼睁睁望着碗里的面条逐渐黏成一坨。沈掌柜将其撤走，刚说出另煮一碗，被杨培风婉拒。再煮几回都是浪费。
余下一杯酒，他却浅斟低唱起来。
挨过一阵难受，杨培风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像极了将奔赴沙场的勇士，“沈掌柜，晚辈快去快回？”
“好。”沈掌柜微笑着说。
可杨培风没走几步，忽觉不妥，还是停了下来，将那锭银子放在桌上，慢声道：“连上次的一起，不用找了，先余着。”
“那更好了。”老人再次点头，似乎年轻人的任何话，在他这里都找不出纰漏。
陆府正门。
陆问沅刚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一抹墨黑便晃进眼角，令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大姐姐好。”杨培风朝女子拱手作揖。
那名侍女同时行礼：“公子康安。”
陆问沅蛾眉轻蹙，眼波流转，令她生气的是，自己竟对此人升起了一股陌生？
“杨老爷大驾，倒是稀客。”她冰冷地说了一句，提裙便走。
见此情形，杨培风赶忙追了上去。扶风城他谁都惹得，唯独眼前这位，万万开罪不起！
杨培风陪着笑脸道：“大姐哪里的话，小弟病愈也就这两天的事，刚能走两步路。老三他在镐京一路青云直上，也是托您的福，不辞辛劳打理扶风诸多产业。”
陆问沅步伐轻快，漫不经心道：“生意上的事都由母亲料理，至于老三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也是他有股皓首穷经的心气，我又何敢贪功？”
“小弟受教。老三出类拔萃，理当受尽恩宠。不像我，本就一块朽木，怎样都雕不出朵花来，到如今更一事无成。说到底其实心病更重些，熬白了头发也不敢睡，就怕突然在木奴丰闭眼，辜负了杨氏，也辜负杨老太爷。”
杨培风娓娓道。
陆问沅心口莫名揪了一下，不去看他，“现在好些了？”
杨培风默不作声。
陆问沅鼻翼微动，有些不耐烦了，“说事！”
杨培风暗自叹息，女人心真如天老爷，说变就变的。他低声道：“木奴丰位置差，刚好沈掌柜年迈要走，小弟琢磨着盘下酒垆，学做一下生意，目前……差些银子。”
陆问沅银牙一咬，当即狠狠骂道：“喝酒，喝酒，又是喝酒！如此说来，你要喝一辈子酒了？”
杨培风挠了挠头，认真道：“做生意，可以不喝。”
“还差多少？”
“一千两！”
“就是说身无分文了？”
那破酒垆哪里像值一千两的。
“大抵如此……”杨培风声音更低。
陆问沅扭头看向别处，无可奈何，更无话可说。
杨培风弱弱道：“五百两也行。”
“银子的事，半个字都别再提！回头让怜儿找几份差事给你，行不行的，你先好好干着。”
陆问沅对此事盖棺定论，没给杨培风再说话的机会。
“小弟告退。”
杨培风轻轻“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木奴丰无人问津的烂橘子，蔫巴巴的。他低垂着头，鬼使神差地来到青玉赌坊。
平日鲜少露面的林坊主，此时大步流星来到门外，满脸谄笑：“杨公子，近来可好？”
杨培风拱了拱手道：“林老板久违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公子说笑，别说借一步，就是借十步都成。青玉赌坊除了借钱，什么都能借。”林老板眯眼细细打量，脚下却不挪动丝毫。
都是人精，三言两语便谈到这个份上。
来都来了，杨培风只得硬着头皮道：“若就是借钱呢？”
话音刚落，把守大门的两名壮汉便开始撸袖子，被林老板一个冷眼呵止。
“不能够。”林老板不动声色挺直腰背，声音也洪亮了一些，“在扶风城，别人不知，林某难道还不知杨公子威名？”
杨培风老脸微红，“自然有难处。”
林老板吃了一惊，曾几何时，对方也是青玉赌坊一掷千金的贵客啊！造化竟如此弄人？他于心不忍，可古往今来都是钱庄、当铺开门借钱，何时轮得到他赌坊了？
这借钱对象，可就不是青玉赌坊了，而是他林长生。
“若不方便，就不叨扰了。”杨培风似乎亦觉不妥，嗓音低沉，拱手就要告辞。
“不。”林老板立即摇头，朝一旁招手道：“杨公子未免低看了在下，支出太多，林某不好交代。二德子，快替杨公子取三百两银票来。别写字据。”
林老板亲自送年轻人出门。
下雨了。
扶风每年这个时节，都会连续落几十天的蒙蒙细雨。
杨培风打肿脸充胖子，一千两银子的小酒垆，价格虚高，但毕竟有求于人，别无他法。
忙活一个上午，勉强凑到三百两。
而且后面要还的。
他枯坐在木奴丰外，愁眉不展。
“你那把剑怎么卖？”
有人喊他。
“还来？”
杨培风循着声音望去，街上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
奇了怪了。
他复躺下，不多时，又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杨培风望向来人，奇道：“怜儿姑娘，有事？”
陆怜自幼被陆府收养，与陆问沅情同姐妹。
“姑娘找了几份差事，请公子过目。”陆伶儿柔声道。
真来？杨培风愕然，他以为对方随口应付的。他此时心烦意乱，可实在不好拂了大姐的金面，何况对方辛苦跑这一趟，便不情愿地将清单拿在手中。
“张府张老爷护卫，月银十五。”
“赵家园卖烙饼，不错，日三百文。”
“扶风东城跑腿送信，隶属城主府，好大个铁饭碗！”
“这个流风阁洗盘子，手笔不小，包吃包住呢还。”
杨培风念着念着就笑出声来，“陆问沅是能持家的。行，就挑贵的来，麻烦伶儿姑娘知会张家老爷，就说……”
“杨培风拜谢。”
陆伶儿脸色煞白，一记深揖到底，“奴婢告退！”
等人走远了，杨培风方才低骂道：“去你娘的。”
一把，将那张纸揉成团。
“我很诚心的。”
声音再次出现。
杨培风迅速回头。
对方坐在木奴丰内，旁若无人地吃橘子。
他的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