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风将剑匣妥善安置,天已抹黑。
陆府又差仆人请了一次。
实话实说,他面子挺大的,扶风城但凡有见识的都知道,能宴请到深居简出的木奴丰老板,是一种福气。
酒宴设在流风阁,没记错的话,正是东篱书院某位同窗的家族产业。
东篱书院历史悠久,由州学正卢钦兼任山主,非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不得入。通晓六艺五德四修八雅之人如过江之鲫,有擅韬略者破格授任兵部,有武道天才做了王侯将相的上宾,更有雅人韵士赋诗一首名动天下。军事幕僚、状元探花,不知凡几。
杨老太爷生前在当地有一定声望,安排族内唯一的晚辈入学,并无难处。
但此时再看,窘迫到如此地步的杨培风,也难怪被当了多年异类。
杨培风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其实什么都懂一点,就一点点,无一精通。
年轻人叹了口气,将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收拢回来,刚往台阶上抬了条腿,侍立在旁的小厮便皱起眉头。他刚将果盒递出,就见小厮伸手挡住,“走走走!打秋风也不打听打听今天谁做东?陆老爷招待朋友,谁吃你这酸不拉叽的橘子?”
杨培风有些发懵,愣了一小会儿,方才试探性问道:“陆老爷不吃,小陆老爷没准儿喜欢?”
他实在穷的可怜。杨老太爷生前每一笔人情往来都记得清楚,以后谁家有个喜丧事,他都得替老人还上。而那笔数额不菲的银子一半被他输给赌庄,一半当做药钱,早没了。至于答应的沈掌柜的“衣锦还乡”,如今毫无着落。他已尽可能从木奴丰挑出模样还算周正的橘子。
他认真补充了一句,“甜的,不酸。”
小厮被气乐了,好声劝道:“若为寻常酒宴,就连路过的狗叫的好听些,也能叼走块带肉的骨头。可今日探花郎的做东,惹恼了官老爷,你如何吃罪得起?”
杨培风喃喃点头,“这倒也是。”
小厮洋洋得意,知道了还不快走!
“培风?”
略带迟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你是……”
杨培风转过身,神色木然。他喜欢喝酒,但却讨厌各种酒宴。他从出门起脑子里就只剩一团浆糊,现在认不出人,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来人高高瘦瘦,容貌俊朗,穿着一袭天青色薄衫,整个人透出一股干净清爽。他似乎没看出杨培风的窘迫,笑容和煦道:“我,不记得了?”
杨培风微微低头,“对不住。”
“一晃眼都离开扶风这么多年,别来无恙啊培风,现如今和柳新还好吧?”这人怅然道。
“何昊?”
杨培风忽然有了印象。
“这不还都记得吗?”此人笑容愈发地浓,好像能被木奴丰老板记住,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他只在东篱书院待了三年,之后随家人外出。
往事渐渐随风而逝,却独有一人,令他始终难以忘怀。
当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同龄人,还热衷于琴棋书画时,眼前人就乐此不疲地给孤本古诗标音注释;等他们终于累了乏了,开始装模作样附弄风雅,而对方早已沉醉在三教经典中无法自拔。听着就很孤僻,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少年似乎和谁都聊得来,有俗气的一面,更会得意洋洋地挥舞一根儿笔直的木棍,挣了个扶风狗见愁的浑号。
“门口风大,先进去喝两杯?”何昊双眼发酸。
“好啊。”杨培风欣然应允。
流风阁二楼大厅,氤氲的灯光下满是混合着馥郁酒香的暖气,七八张紫檀圆木桌分开摆放。
两人推门走入,几张陌生面孔零零散散落座。
不用猜都知道,大抵都是那位陆探花青云路上的助力。而且不可否认,其中不乏当年东篱书院的同窗。
何昊暗自打量杨培风,从上衣到鞋面的漆黑似乎从未变过,除了束起长发的一支木簪外,再找不出别的任何装饰。
杨培风有一双的漂亮的瑞风眼,眼光流而不动,眉头舒展时含情脉脉,微蹙时不怒自威。
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恍如当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少年也不例外。
他还记得,东篱书院拳头再大的师兄,也不敢和皱眉时的杨培风对视。
“二十年前青枳之战,天子仓皇出逃,郜都半日沦陷,战火绵延三千里,扶风城十室九空。敌国铁骑,踏弯我大虞整整一代人的脊梁啊!”
何昊突然开口,狠狠撕开在座众人的伤疤,对老皇帝的蔑视毫不遮掩。
这里多为功勋之后。
东篱书院的学子,少有父母健在的。
作为大虞偏远的南方孤城,也是当年出兵最多之地。
陆健二十岁身居五品高位,天子近臣,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
可往事种种,和今夜酒宴有关系吗?
“你喝酒了?”杨培风碰了碰他胳膊。
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
“郜都学宫,培风兄知道吗?”何昊仿佛藏了很多委屈。
“多有耳闻。”杨培风颔首。
“当年州试后,名列前茅者大多进入郜都学宫。不止我国臣民,其中不乏昔日围攻大虞的敌国学子……”何昊嗓音低沉,满眼酸楚,不该是二十余岁该有的落寞模样。
杨培风乏了,这些家国大事和他一个小小的木奴丰老板离得太远。
“同年冬,礼部尚书范鸣下令,凡东篱学宫女子未婚配者,需日夜照理别国学士生活起居。更有传闻,若有诞子者,重赏千金!若不遵从,剥夺一切功名。”
何昊强忍心痛,将这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抖了出来。
对方轻飘飘的话,在杨培风平静的心湖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他脑子里嗡嗡的,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无数人向往的巍巍学府吗,天子脚下,怎会如此奸佞横行?
此时,门口忽然走入一行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非意气风发的探花郎莫属。
可杨培风的视线,却自然而然落在旁边一对神仙眷侣身上。
女子身着一袭洁白长裙,清冷如月。
扶风杨、陆两家世代交好,屡有联姻,但到了杨培风这代,却是一点与对方结成亲家的可能都没有。
当年,杨老太爷大抵是看出了年轻人外强中干,又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指望不上对方振兴杨氏,那么传宗接代就得提上日程。
少年性格儒雅、家世显赫,长相更是无可挑剔。但大家族的人都很精明,猜得到杨老太爷辞世之后,孤苦伶仃的少年独木难支的惨状,便不作考虑。
唯独柳家老家主,有不一样的想法。
杨老太爷经常看着与杨培风作伴回家的柳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就差临门一脚定亲时,杨老太爷——没了!
再之后变故太多,太快。年轻人还没缓过神,五年时间弹指即逝。
柳新的视线落在杨培风身上就不移开。她身旁的青年则耳根涨红。
气氛古怪。
见状,陆健匆忙邀人入座,将一道道目光吸引过去。
杨培风始终没动筷子,也不参与众人的谈论。二十一岁的他没离开过扶风半步,更别说远在万里外镐都见闻。
他只觉得这里很吵,便靠在窗边一杯杯灌酒。
或许不该来的。
当然,众人也毫不在意这里是否多一个酒鬼。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的琵琶声慢慢变得浑厚急促起来。
陆健手握扶风最名贵的松花酿,缓缓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满面哀悼,“大虞立国三百载,郜京繁华!声色犬马无休止。谁又知,男儿战死沙场无人问……”
紧接着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所有人纷纷举杯而起。
杨培风眼皮儿轻颤,一时没反应过来。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陆健声音激昂,颇有其父风范,“天子失德,吾等当替天伐之!”言罢,他闷头豪饮,一甩手,“啪”的一声脆响,酒杯粉碎。
何昊立即从旁劝阻:“陆君!慎言。”
“见鬼,你们不是一路人?”杨培风暗自腹诽。
这……这是密谋造反啊!需要我加入就快说。这年头倒奇了怪了,我这穷的揭不开锅的老实做顺民,你们腰缠万贯的却不安于现状?
借着饮酒的功夫,杨培风偷瞄了某人一眼。
可惜空等良久,根本就没人提到他的名字。
杨氏落魄。
看来这杯酒,续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