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缂丝?”
李承点头。
“村头天后庙那个墟市?”
李承再点头。
马老将渔网一放,拍拍手,“走,回家看看!”
脚步挺轻快,还顺手摘下毡帽,扇扇风。
这次,李承看到马老全貌,头顶一根毛发没有,只有两鬓各有两簇斑白,很有点黑老版陈小二的味道,精神矍铄的很。
楚老背着手,晃晃悠悠另一侧街角过来,笑眯眯问,“老马,今天鱼获怎样?”
李承翻翻白眼,这位老爷子来的时间卡得真准啊。
“你回来了?最近不忙?”马老脚步稍稍放慢,朝他笑着点头招呼,又对他招招手,“这位李小哥,刚才在天后庙墟市入手了一件好东西,来看看。”
“哦?就村头天后庙?”楚老难以置信的看看李承。
马老点点头,挺感慨,“最近一段时间,鬼畜在那里摆摊卖旧货。我前几天还去看过一次,没发现什么好东西,李小哥好运气。”
马老的话让李承庆幸不已,忽然想起那位眼镜男说的“他今天第一次出来摆摊”,当时还不以为意,看来还真是……自己运气不错。
马老的儿媳妇早已经端出来几张小矮脚凳,吴伟帮忙抱出一张这叠桌,放在小店门口。
马老去店内洗手,楚老胳膊肘碰碰李承,“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玩古董的,就听不得“好东西”三个字。
李承将挎包拿过来,取出那只红木盒子,又将红木盒子打开。楚老探头朝盒子里面看了眼,有些失望,只是他嘴中还是念叨一句,“鲨鱼皮眼镜盒?那里面势必是老玳瑁眼镜。”
“老玳瑁眼镜,也算……好东西吧。”他原本是想用升调表示讥讽,估计是又想到和李承不算熟,忙又换成平调。
听起来怪怪的。
玳瑁眼镜虽然不错,可在侠州市场
并不少见——南方重商,海上丝绸之路从未断绝,来自欧罗巴的稀奇古怪物品,基本上都要走云州、泉州过,能少得了玳瑁眼镜?
故此,楚老还真看不上这件东西。
李承嘿嘿一笑,继续手中的动作。
将鲨鱼皮镜盒打开,一副三折玳瑁眼镜抽出来,又将它身上的“眼镜布”揭开,将眼镜放在木盒中,又将“眼镜布”摊开放在木盒上方。
“咦?织锦?不对,是缂丝!”楚老刚准备‘违心的夸奖’一句这件三折玳瑁眼镜,就见到李承变戏法的弄出一块织物,最开始,还以为是丝绸呢,再细看,缂丝。
楚老不由自主的低头细看。
缂丝和丝绸、织锦等,同属于丝织品,可它们的织就工艺差别很大。
传统的丝绸,在织法上采用“通经通纬”,再辅助丝线构成精美的图案,而缂丝采用的却采用“通经断纬”,局部回纬的方式织制。
因而在缂丝织物上,花纹与素地、色与色之间的交界处,会呈现一些互不相连的断痕,就像用刀镂刻过一样,古人形容其“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称缂丝。
普通织物在表现花纹时,受技术限制,一般都织成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的规整纹样,走的是大纹饰、大色块。
而缂丝却因为断纬和回纬,能自由变换色彩,对小局部的着色非常细腻到位,因而擅长表现细致精微的色彩过渡和转折,有层次丰富和灵活多变的装饰效果。
因而特别适宜摹制书画作品,它所表现的物象生动逼真,与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前这幅尺寸不大的缂丝织物,就是一幅《仙山楼阁图》。
“仙山楼阁”,是丝国传统画作中广泛被用到的题材,只要具备“山”“云”“楼阁”“仙人”,表现风格较为缥缈,即可称
为“仙山楼阁图”。
丝国绘画史上,类似的画作比较多,像南宋画家赵伯驹,明代画家仇英、盛茂烨,清代画家王时敏等,都创作过《仙山楼阁图》。
楚老原本是低头查看,后因为木盒上不平,他直接上手将缂丝织物摊开,再后来直接捻起两端边角,将其悬挂起来,边看边慢慢举高,迎着光线,一点点的查看。
缂丝表面挺脏的,除了灰尘积垢,还有一处油渍,但这些似乎并不影响楚老欣赏,边看边啧啧称叹。
楚老的手法,就是“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
李承也趁机再细看一遍——刚才购买时担心引起摊主疑心,没敢看得太仔细。
缂丝织物中的仙山楼阁,沐浴在光线之中,在素色底子的映衬下,加上微风轻拂,飘飘荡荡的,有着一股子让人飘飘欲仙的怪异视觉感官。
“乾隆苏工,不错,好东西。”
李承一回头,马老不知什么时间已经站在自己身边,说话的就是他。
老爷子眼力了得,一眼看出清代乾隆年间,苏工工艺。
缂丝起源于何时已很难考证,汉代楼兰遗址中就已经有中西域风格混合的缂丝毛织品,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缂丝毛织物,其制作极为精美,说明当时缂丝工艺水平相当高超。
文物大盗斯坦因,他在整理诸多文物后发表过有关缂丝起源的论文,认为缂丝工艺,极有可能源自西齐云洲或者臻国,再由张骞通西域,传入丝国。
考古界基本上认可他的观点。
有意思的是,缂丝这种工艺,在西亚并没有流传下去,也没有文字记载,甚至连实物发掘都很少,反而在丝国落地生根,并逐渐成为丝国织品工艺上的一颗闪亮明珠。
丝国隋唐,缂丝已经开始大面积应用,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用缂丝
织品做书画包首——敦煌藏经中有不少珍贵经书都采用缂丝做书画包首。
宋代缂丝,工艺上创造“结”的戗色技法,让工艺变得更细密,同时,缂丝织品开始华丽转身——转向层次更高的欣赏性艺术品的制作——缂丝画作。
宋皇室和文人的追捧,让缂丝的身价倍增,随即有了“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明缂丝,结合江南文人的风流才气,一举将缂丝工艺推至顶峰,其花色花样繁多,名家辈出,知名的就有朱良栋、吴圻、王统等人,各有派系,流传技艺。
清代缂丝虽然色泽多达六千多种,其实在工艺上没能突破明代顶峰,但并非说清代缂丝不好,而是“明之极”太高!
眼前这方缂丝,就是清朝乾隆年间的苏工精品,整幅作品轮廓精确、线条挺括,富有光感、质感、立体感。
国内缂丝工艺有三处较为有名,其一为冀北缂丝(含剑阁),其二为为金陵织造;其三为苏工。什么李承和马老都能一眼认出苏工工艺?
苏工缂丝有两点是其它两处无法比拟的。
第一点就是色线多,活细,用色精准。其二就是苏工缂丝在技法上,融入部分丝毯织法,使得画面的立体感更强。
眼力高明的鉴定师,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稍差一些的鉴定师,需要上手才有可能感知。
楚老啧啧称叹,恋恋不舍的将这件缂丝织物重新放在木盒上,看李承的眼神颇为复杂,摇头感慨,“你小子真是好运气。”
李承揉揉眉角,呵呵一笑,倒是有些奇怪,这老家伙怎么不提邀请马老给松心阁三处顶班掌眼的事了?
此后,三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谁也没在提及马老出山的事情。
楚老很有意思,还将李承今天在船上讲述的刘香故事,简略说了一遍,
让马老很是看了李承两眼。
这会李承也看出来,楚老想让了。
估计是楚老自己也意识到,马崇峰前往李承那边担纲大掌眼,要比去松心阁三处顶班,强得多,于是索性不提,还捎带着帮李承垫句话。
老狐狸一只,李承还不得不领这个人情。
一杯清茶香味散,日已斜阳半边天,李承正准备开口再度邀请马老。
不料,马老先开口了,“李小哥若是信得过老头子,留下这件缂丝。老头子我刚好还会点清洗缂丝的手艺。很长时间没去拜访饶老哥,过几天我去饶府,顺带着捎过去,怎样?”
李承大喜,“这有什么不放心?求之不得呢!”
不仅是因为缂丝清洗——李承自己也会,更因为这句话实表明老先生的态度——他原则上接受李承的邀请,具体事项,饶府当着饶师的面再谈。
他又补了一句,“我师傅要是得知您上门,一定会非常开心。上次和他聊起您时,他还说,这几十年没见您联系他,还感叹,老朋友相见越来越难了。”
李承的这句话,让马崇峰和楚源盛都有些唏嘘——英雄迟暮,终究是件让人伤感的事。
将缂丝连带着玳瑁眼镜套装,全留在马老这里,又示意吴伟从店铺内将今天的收获都带上,李承准备告辞。
楚老眼尖,看见那堆东西中还有一幅玻璃框,以为什么古画呢,指指问道,“李东主,那是什么?”
“一幅明代航海图,我瞧着挺有意思的,就买下了。”李承没好意思说藏宝图。
马老瞥了瞥,嘴角带笑,“是那个鬼畜的藏宝图吧?”
额,马老还真的去逛过墟市。
“藏宝图?拿出来看看,兴许老头子我还能给你点线索呢。”楚老笑嘻嘻的,不像好人。
显然,大家都把藏宝图,当成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