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盐水多为凌姑娘擦拭几次身,也许会起到一些作用,如今也别无他法了。府主,那我先回去了。”段先生神情中满是无奈,拱手对陆景行略略作了个揖,转身而去。
其实医者最怕面对的便是束手无策的病症,当看到病人备受病痛折磨,他们心中同样不好受。
雀儿将段先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段先生和陆辞离开后,她主动开口对陆景行催促道:“表公子先出去吧,女婢为二少主擦擦身。”
在雀儿眼中,钟离湲性子虽冷了些,但自己几经转卖,在遇到的所有主子里,钟离湲是对她最好的一位主子。如今帮钟离湲擦拭身子似乎是她唯一能为钟离湲做的事了,她不想放弃这唯一能让自己主子生还的机会。
在没进江府之前,自己可吃了不少苦,雀儿如今回想依旧历历在目,几次三番地转卖,做的都是些最低贱的粗活,挨打挨骂是常事,皆在管事者的喜怒之间。
陆景行出去后,房内便只剩了江听雪与雀儿两人。江听雪努力缓和了下情绪,抹去脸上泪水,随后起身轻轻解开了钟离湲的里衣,拿过雀儿手里的帕子,自颈间开始为钟离湲细细擦拭那滚烫的肌肤。
“这片疤……”褪去钟离湲左手臂上的衣料,江听雪面色一变,不过瞬间便想起来了,之前她询问钟离湲经历时,钟离湲曾说过这片疤的来历,之前她未曾见过,如今才发现这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心中的火气不禁又添一层,“畜生,别让本姑娘逮到!表哥明明知道,却不替小潺出头!”
“这片疤之前便有了,奴婢问过二少主,但她并未多言。这般骇人的伤疤,真不知二少主当时是怎样熬过去的。对,后肩上还有两道。”雀儿将钟离湲另一只手臂擦拭后,由于血脉上的伤口脆弱,她放得格外小心。
一个女子,身上却留下那么多伤疤,雀儿想想便唏嘘不已。
提起钟离湲后肩的伤疤,江听雪不禁叹息一声:“那刀疤应该是上次小潺被一女子所劫持,受女子连累所留下的。”
“那二少主日后该如何嫁人啊?这旧疤尚未寻到法子去除,如今手腕上又添了这样一道新疤,又有哪个男子能够接受身上带疤的女子呢?”雀儿忍不住摇头哀叹,如今钟离湲还生死未卜,可她却开始担心钟离湲日后的事了。
江听雪原本心中急躁。然而听了雀儿这番自语后,她心情反倒好些了。她不曾想,都这个时候了,雀儿却关心起那么遥远的事来。
江听雪这便可以看出,在雀儿心里是坚信钟离湲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的。她接过雀儿的话,道:“放心,表哥是不会在意的。况且,只要费些精力,伤疤定能去除。”
持续了很久的绚丽烟火渐渐自天空中散去,钱塘城的夜空最终恢复了寂静。寒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吹拂,陆景行倚在廊下的方柱旁,发丝在他肩上飞舞,他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随后深深吸了一口寒气,闭眼间,碎雪不知不觉已落了他满身。
“表公子,可以进去了。”雀儿打开房门,孤独落寞的背影顺势落入她的眼中,她一面提醒他,一面端着脸盆脚步匆匆地向膳房而去。
陆景行回屋,见江听雪正趴在榻沿边,身影孤独疲倦,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听雪,注意自己的身子,回房休息吧,这有我就行。”
“不,小潺正发着高烧,我不能走。”江听雪话声无力,却异常坚定。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走来的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钟离湲那不安的睡容。
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屋内回荡,此刻竟令她感到有些刺耳,甚至有一种想命人来拆掉它的冲动。
陆景行知道多劝也无用,就如同江听雪劝他,他同样也没有听江听雪的劝说回房去。那么这样,便一起守吧。他也未曾想到,短短时日,江听雪竟然对钟离湲产生了这样深的情谊。
陆景行端来两盏温水,一盏递给江听雪,一盏则是用勺子一点点喂进钟离湲嘴里。虽然多半的水最终从钟离湲嘴角溢了出来,但总比她就这样缺水要好。
几经辗转,钟离湲竟又回到了梦境中。然而这次的梦与前面的都不同,梦境中的世界荒芜沧桑,地面寸草不生,就如同来到了一片烈日炎炎的戈壁。
她在嶙峋的红岩上赤脚徘徊,苍茫大地,看不见任何生灵,她就如蝼蚁一般渺小。荒凉、孤寂、炽热压得她喘不过气,同样也逃不出去。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钟离湲在心中反问,她知没有人会来回答她的问题,然而她却依旧想要问一问。
人都是如此,明明知道有些事是问不出答案的,却依旧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去知道那个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即使最终弄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她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转瞬间,四周竟燃起了熊熊烈火,霸道的火舌向她袭来,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张开双臂,自愿投入火中。
她不知生对她来说有何意义,或许死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次又有何惧?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却隐约听见了既虚幻飘渺又真切实际的琴声与吴语歌谣,曲子婉转悠扬略带苍凉悲伤,飘摇于火海,回荡在脑中。这琴声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异常熟悉。
钟离湲在闭上眼的瞬间,心中猛然窜出求生欲来,随即睁开了眼。她开始挣扎,想要逃离这里,听见了这熟悉的声音,她知道有人一定在等她,她不舍得就这样舍下那个走进她心里的人。
然而此刻,她越是想要逃出去,便越是困难。火舌就如有了精魂一般,拼命纠缠着她赤裸的手脚与腰身,贪婪的烈焰舔舐着她的肌肤,渐渐地将她淹没。
心怀求生欲的人即使身处绝境,也总会想尽一切办法获得生机。钟离湲此时的求生欲望便来自于给予了温暖与呵护的人那里,这似乎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夹缝中求生存,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光明,瞬间豁然开朗。
既然无法挣脱,那么便让它知难而退好了。《寒魄心经》中说过,只要将其练至第三层,便可不惧严寒炽热,而她如今便刚好快要突破第三层。如若此刻她能突破第三层,是否可以破掉眼前这困局?
答案未可知,但如今仅剩这一方法,唯有试一试,总比妥协强。她艰难克服着火舌的束缚束缚,开始在火海中运功打坐,并快速默念心法。
在专注的神思里忘我,最终,熊熊烈火竟真一点一点放开了她,渐渐褪去。她感觉身心一松,睁开眼站起,自虚空中传来的乐声依然还在。
荒芜的戈壁竟逐渐出现了碧草,接着是灌木,最后长出了大树,大树下竟是一个山洞,洞前坐着一名身穿兽皮的男子,正在草地上编织渔网。他的不远处蹲着一名同样身穿兽皮的女子,手握木钻,试图用钻木取火之法点燃自己身前的篝火。
钟离湲走近几步,待看清女子面容,她大吃一惊,怎会是她自己?她定了定神,想要去看清楚那男子面容时,却突然眼前一片茫然,失去了知觉。
天快亮了,趴在榻沿上睡去的江听雪被自己心中的惦念惊醒,急忙伸手去探了探钟离湲的颈窝,一片冰凉而脉搏却在平稳跳动。她顿时大喜过望,回头呼唤陆景行:“表哥,别弹了,小潺的高烧已退去了。”
听到这话,陆景行仿若在做梦,从琴前起身,跌跌撞撞走过去,竟与陆辞一般莽撞起来,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他。
这么多天过去了,榻上之人从未像此刻这般安稳,安稳得令陆景行都不愿打扰,只是站在榻前认真瞧着,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了心。
“表哥,你去休息吧,这有我与雀儿就行。堂堂七尺男儿,总是待在女子闺房,传出去也不怕笑话。”江听雪顿感轻松,略略舒展了一下腰身,竟打趣起陆景行来。
然而陆景行却是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轻声道:“我守着便好,听话,回房好好睡一觉。”
两人一番互相催促,最终陆景行还是没能扭过江听雪,在叮嘱了一番后才离开了房间。
陆景行走后,江听雪直接褪去了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上榻,在里侧躺下,盖好被衾,揽着钟离湲安稳睡去。
雀儿还特意为两人放下帐幕,随后熄灭里屋所有油灯。为了不打扰到主子,她静静在外屋守候,撑着案几打盹。
雪落了一夜不止,风声呼啸,屋外又是白茫茫一片,白得耀眼,纯得无瑕。
暖帐内安逸静谧,钟离湲的长睫随着眼睑的颤动而扇了两下,随后睁开了紧闭多日的双眸。
熟悉的环境落入眼中,钟离湲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只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梦,梦境杂乱无章,疲惫感持续到梦外令她感到窒息,脑袋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