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四月初六, 望同县的事情告一段落。
这几日秘密考试,终于考出结果。
前来告状的十四名考生,以及听说这件事后, 赶来的四十三名考生, 再跟“过了”县试的其他望同县一十九名考生一起再考。
七十六人的考试, 在两天之内考完。
这事说起来也不知如何评价, 望同县从二月初六开始县试, 一直考到三月中旬, 考了七八轮也未见分晓。
此事上达府学,一日之内便考完了。
一日听说连考三场, 以这三场来做评判。
七十六人中,只取十九人。
不少人都在关注, 若这最新入选的十九人,跟之前送过来的十九人对不上号, 那就有意思了。
而结果出来,确实对不上不号。
望同县府衙送来的十九个“过”县试的考生, 只有两个在这次考试中被录取。
剩下的十七人, 文章狗屁不通,把阅卷夫子气得够呛。
到这,就能看出望同县的科举到底有多黑。
不过这种方法顶多能过县试,府试这关还是过不去啊。
望同县的教谕为了敛财,真是谁的前程都不顾。
天齐国极重养士。
科举就是养士的一环。
既然出这样大的弊端,知府派人前去调查,结果不会太快出来, 但好歹平息学生们的怒火。
知府又让人去查其他县试的情况, 好在没有再出第二个望同县。
此事闹出得极快, 处理得也快。
毕竟今年不仅有府试, 还是乡试年。
虽说八月才乡试,但现在已经四月,六月七月,京城过来的监临官就要到此。
到时候听到风声,知府跟府学学政日子都不会好过。
虽说监临官不过是个临时的差事,按照品级差不多四品,跟知府学政差不多。
但这种临时的官职,官员本身基本还有正职。
正职便不同了,基本都是翰林院以及六部的三品以上大员。
皇上为了表示对科举的重视,每次派来的官员要么要员,要么是亲信。
建孟府的地方官怎么可能得罪京城来的要员,巴结着还来不及。
望同县的事,肯定会从重从严处理。
不管用意如何,这样确实能给本地书生带来一个公平。
这些事情也只在正荣县学生吃饭的时候八卦一下。
剩下的时间,都在进行最后的学习。
看得酒楼老板都忍不住给他们加菜,还说:“我们这历年都有学子来应试,只有你们不被外物打扰,真是可叹。”
说罢,又让厨房务必小心,天气渐热,给学子们吃的东西一定要新鲜。
“万一咱们酒楼出了个府案首,再出个状元呢。”
同酒楼其他县的考生见此,也抱起书本,把之前买的祈福香囊暂且放在一边。
那香囊上写着逢考必中,明显是府城用来忽悠学子们的。
偏偏不少人一看到这东西,确实想买。
买来也不能说没用,确实是个心理安慰。
四月初八,府试终于来了。
早上天未亮,酒楼的烛火渐渐点燃,有些考生还在读书,有些考生则在放松心情。
正荣县十二个学子起得稍微晚些。
他们经历过正荣县的县试,自然知道接下来一天要做什么。
必须养足精神,好好休息才行。
上午的考试时间还是辰时正刻,就是早上八点钟。
那五点起来的话,毫无必要。
再者,李勋他们帮忙定下的酒楼距离考试的贡院很近,走路都能过去,不必太过慌张。
万事俱备,只差考试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二个学子都历经过正荣县的县试。
对考试时间,考试要求,考试模式完全一样的府试,少了许多惧怕之心。
心里也更安慰了。
用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经过模拟考,心里有数,心里也有底。
不像其他大部分县里,都跟望同县,合远县那样的考试方法。
一日考一场,一场歇两天。
当然,对比起来,正荣县的考试明显更残酷。
而这些残酷,在参加府试的时候,全都成为大家的经验。
纪元从今早起,就没有再翻书了,反而带着大家一起做套操。
大家都习惯每天早上跑步了,这几日没地方跑,反而觉得筋骨不舒服,故而每日都做套操。
广播体操有些怪,那就做八段锦。
一群人做得不亦乐乎,郭夫子李夫子他们都加入,觉得这八段锦确实很不错。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正荣县的学子们一出来,其他学子都看过来。
再看他们养足精神,面上不带忧虑,领头的纪元,蔡丰岚,李锦三人更是说说笑笑。
剩下的几个人也差不多,下楼便道:“老板,每人一份面,面少一点,加个鸡蛋,每人多加一份肉。”
考试之前,还有心情吃饭?!
还点得很特殊。
少面,一个鸡蛋,还要肉。
纪元跟身边人道:“反正按我说的,发的饼子要少吃,不然肯定会犯困,古人都说七分饱,要我说科举吃饼五分饱即可。”
这自然有科学依据。
古人自然不懂什么血糖,什么淀粉,但吃饱了犯困这事,大家基本都经历过。
蔡丰岚道:“你说得没错,看来我们多带肉干就没错,稍微吃一口即可。”
大家虽然不富裕,但考试三天,也不会吃太多肉干,大不了买咸鱼干也行。
这次吃的少面加鸡蛋加肉也是这个原理。
蛋白质多多的,淀粉少一点,吃完人也精神,还能饱腹,早上的考试肯定如有神助。
也不知是谁,偷偷跟伙计道:“我们跟他们吃得一样,也是少面加鸡蛋加肉。”
啊?
这也学?
不过能赚钱嘛,伙计们自然不会多说。
只是郭夫子他们过来的时候,看着大堂里,各县学子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忍不住道:“今日老板只提供这种餐食吗?”
雷捕快他们笑。
分明因为大家都在学我们啊!
卯时正刻,早上六点多,大家收拾好东西,去贡院前排队。
此次考生约有一千六百八十九人。
所以要提前过去排队,由搜查官检查学生们带的各色用品。
府试共考三日,要在里面过两夜,同样不提供被褥,连蜡烛也不提供,全由学生们自己带。
吃食估计也给的很少,温水会供应。
所以学生们带的东西很好,郭夫子,雷捕快他们最近就在忙这些,还给学生们补充不少肉干。
旁的不说,新县令来了之后,对县学的拨款并不吝啬,甚至还多了些。
教谕虽不知聂县令为何这样大方,反正给了他就要,给学生们吃好喝好就行。
所以正荣县学生们东西带得零零散散很是不少。
郭夫子,李夫子,李勋等人帮着购买,基本不会有问题。
说起来,纪元最近才知道,李勋,李夫子,还有李锦,竟然是同族的人。
李勋能在府学读书,好像就是李锦他爹托的关系。
李勋作为李锦家旁支,考上县案首之后,便得了主支的帮扶。
不过李锦并不以此为荣,李勋也不觉得自卑,两人都没多说,要不是纪元跟李锦李勋关系都不错,怕是还不知道。
而随行的李夫子,一心读书,学问很深,他在县学的时候,也并未对同族子弟多照拂,因为他对每个学生都用心。
只有这次送考生进考场,李夫子才拍拍李锦道:“好好考,咱们李家没落多年,好容易出个李勋,如今若你再能考得不错。你们二人,必然能光耀我们建孟李家。”
不少学子都背负着家族的期望,这点并不奇怪。
纪元这边,郭夫子看看他,微微点头。
纪元不用为家族争光,但他心里却也有想法。
那个说起来很大,甚至会被人笑话的想法。
纪元看着蓝天白云,稍稍笑了下。
他的志向是什么,不用言说。
正荣县众人带的东西齐全,提前去排队,等着搜查官查验。
十二学子都是有经验的,并不慌张,搜检官检查,询问官核对身份姓名,他们都对答如流,没有半分紧张。
这份淡定,就区别于其他县的学生了。
模拟考就是有用啊!
这下再也没有正荣县的学子抱怨自家县试极难了。
难是有道理的。
县试难了,府试的压力便减轻很多。
流程一样,接下来抽签,找自己的席舍,一切都是那样轻松。
但纪元却在这个时候再次打起精神。
越是这么顺的时候,越要警惕,否则会出大纰漏。
纪元检查自己带来的东西。
考试专用的纸张。
笔墨,三根蜡烛,火折子。
一套更换的衣服,被褥等物。
再有两匣子吃食等物。
是没错的。
纪元闭上眼,只等着辰时正刻,八点的钟声敲响。
只听七点钟声先敲,旁边文庙燃起香火,在席舍内都能看到。
看来府学学政带着监考老师们正在焚香祭天,一并戒誓。
诸如:“求贤为人臣事君义。”
再比如:“如违此誓,天地降难。”
“唯公慎明,乃臣之贞。”
等等等等。
不少学生头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忍不住伸头去看,直接被捕快打了一下,让他立即坐好。
府试一千六百多个考生,不敢再发一言。
每个考场都有数位监考官,以及十位数以上的捕快。
终于,那边香火的烟气消散,所有监考官到位。
再听钟声响。
辰时正刻了。
府试第一场考试。
正式开始。
两个时辰内,答两道四书义题。
第一道题目是,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啊?
纪元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一遍。
这道题目,竟然跟他们县试题目一样!
县试的考题,一般都是县里自己人商量。
府试考题,自然是府学的人商量。
两者互不干扰。
这等于说,你正儿八经考试的时候,第一道题,就是模拟卷考过的。
好事啊!
之前模拟卷夫子们还点评过,找过他们的疏漏,只要把之前的文章删删改改,便能写上来。
是自己写的文章,再誊抄上去也是无碍的。
一模一样的题目,写上去的却是精修过的文章,第一场开始的第一题,就给正荣县十二学子十足的信心!
第二道题,那就不一样了。
但题目不难。
学而不思则罔。
以此写七百字。
这句话出自论语,意思很简单,学习要跟思考结合,不然也白费功夫。
纪元思索片刻,在“学”跟“思”之间辩证,阐述其观点。
下笔的时候,纪元想到郭夫子提过的时文方法。
也就是这个时代八股文的雏形。
虽然不至于照搬,但真的可以尝试用同类的方法。
纪元下笔,直接破题,先仿宋文,后面再用元曲的方法。
只是写着写着,又回归自己的老毛病,八股文变散文。
纪元看着都笑,干脆重新融合,把前面过于格式化的东西去除一些,后面太散的给收紧了。
估计谁都没想到,纪元在考场上,竟然还在练习自己的文章。
上午两篇文章写完,基本到了中午。
纪元吃了些肉干,用了温水,继续闭目养神,直到下午第二场考试开场。
第二场依旧是四书里出题。
出自孟子,题目为:“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如果为百姓考虑,那么百姓也会为你担忧。
孟子的想法便是推己及人,施恩于民。
此话看着两者互有干系,但却也分先后。
上位者先担心下位者的安危,下位者才能反向回应。
若上位者做得不好,就不要再想得到百姓的帮助了。
纪元起笔道:“民之与君同优,其事亦不系于民也。”①
就拿正荣县的县学举例子。
先是县学对学生们好,所以县学的学生李勋等人,愿意为自家县学忙前忙后。
甚至先行垫付银资,提前联系酒楼,在城门口迎他们等等。
为什么其他县的学生们没有这么做?
自然因为其他地方的县学没有那般照顾自己的学子们。
以后纪元他们这批学生考出来,会事无巨细地照顾下面来的学弟们,会分担县学夫子们的工作吗?
自然会。
因为民亦忧其忧。
他们自然会因为县学夫子们的行为,而心存感激,帮忙分担这些事情。
故而正荣县只来两位夫子,两位捕快,就能把事情办得圆满。
他们这件事,就是最好印证了这句话。
当然,此事并非典故,写下来并不好,但用这件事的感悟思考其他事情,也能理解同类事物的规律。
学而不思则罔。
学习上的事情要思考。
对待事情同样也要思考。
后面又写:“且忘民之忧以恣其乐者,其信盖有所恃焉...使环顾其民而皆有二心焉。吾见君之独立于庭也,而若是非者非一日之故也。”②
忘记百姓忧愁反而很快乐的人,心中肯定有恃无恐。
还会以为反正他们不快乐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妨碍到我。
那有一天,百姓们忧愁一定会发展到让你也担忧,让你不得不去看。
那个时候再看看周围人,你跟百姓一定会有二心。
国君跟百姓离心,站在庭院里环顾四周,发现只剩自己,那就说明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
不顾及百姓的君主,一定会众叛亲离。
全篇写的都是忧民跟民忧的关系。
从根本上分析君主跟百姓的联系,以及诚心为民,施恩于民的想法。
这跟孟子整书的想法也是相合的。
第二场第一题答完。
第二题为“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
同样出自孟子,意思是,安抚天下的百姓,是君子们最开心的事情。
君子讲仁义礼智。
定四海之民,是君子们乐见的事情。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一个君子的本性,他们本来就喜欢做,这是从内到外的本心,不为其他,就因为他是君子。
此题说的是君子为何是君子。
不是做了这些事就是君子,而是君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在约束读书的读书人,让他们成为一个仁义礼智的君子。
这跟第一题竟然有些呼应。
如果读书人真的能达到这种理想的状态,想来上面那题,忧民之忧者,必然水到渠成。
四月初八晚。
第一日考试结束。
纪元分析了下,第一场考试内容都是《论语》。
第二场都是《孟子》。
难不成明日上午中庸跟大学各一道。
下午考五经两题?
这么看的话,好像确实是如此地规律。
最后一日上午,就是最后一场第五场的考试,应该是孝经跟试帖诗。
总的来说,跟正荣县县试顺序没差太多。
但每一场的考试是一本本的考。
也算有规律。
四月上旬的天黑得很。
纪元却早早闭上眼,先是默背中庸,再默背大学。
这两本加起来不过五六千字,背起来不难。
如果明日上午真的考这两本,那他算是再次复习。
等到快要休息,纪元才点上蜡烛,铺了被褥睡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
还是以前睡过更差的床。
纪元沾了枕头就睡,睡得还很香甜。
每逢大考,他的睡眠质量都格外好,像是身体都知道,必须好好休息,才能好好考试。
四月初九早上。
醒来的学子们看着手里新做的饼子,正荣县十二学子不再狼吞虎咽,不管这饼有多香,都要吃个五分饱即可。
等试卷发下来,纪元定睛一看。
第一题出自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
第二题出自大学,“大学之道。”
看到第三场考试的两题,纪元几乎能看出出题人的恶趣味。
昨日的考试,一日论语,一日孟子。
都是第一题起手很难,第二题简单。
今天的考试,一个中庸,一个大学。
看似中庸的“君子之道费而隐”不好答。
其实大学的一句“大学之道”才是包罗万象,答不好就是四不像。
这题目出得不刁钻,却带着一股恶趣味,就是要让学生随时落入“陷阱”。
四书题目都是这样,下午五经考试,纪元都有些期待出题人会给什么题目了。
第一题:“君子之道费而隐。”
意思是君子之道广大而且精微。
看着似乎有些矛盾,但同样在阐述君子之道。
实际是讲,一个君子,做到圣人一样的境界,也能做好普通人的事情。
结合上下文的话,拿君子跟普通人相比,跟圣人相比。
是在讲君子是可以学习并进步的,最开始都是普通人,等达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圣人了。
从这点破题,应该问题不大。
如果从普通人做到圣人,可以从努力学习分析,也可以从实践分析。
只要沿着一条线写下来,文章便成了。
第二题,也是纪元无奈的题。
“大学之道。”
这句后面很多人都会背诵。
但凡是个读书人,总会背第一章的内容吧?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再后面便是解释大学的原则到底是什么。
而大学之道,翻译一下就是。
大学的原则是什么?
比如问你,学语文的意义是什么?
学物理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一个千人千面的回答,当然,问语文要围绕语音,问物理要围绕物理。
问大学?
自然要围绕大学。
可《大学》讲的又是什么?是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好家伙。
这要是一起答了。
别说七百字,七千字都写不完。
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学不会。
碰到这么大的题目,纪元都有些头疼。
再加上他写文章散漫,必须强行约束。
干脆就做个小总结。
只从《大学》主要意义来讲。
题目写大方面。
那他也写大方面,不再细究里面的东西。
君子之道费而隐。
从大到小,从小到大,他都可以写!
“举大学之要,合圣功王道而底与极也。”③
大人之学的要点,就是把圣人的功德跟仁政的道理发挥到极致。
这是为大学,就大人之学做个总结。
不就是让写学语文的意义吗,那他就说为什么要学,学到哪里了,学了又有什么用。
确定了这三点之后,文章水到渠成。
先确定大面,从大面收缩到小面,不失为一种方法。
“规乎其善,而即以勉乎其至。”
“赴乎所至,而必不移于所止。”
“而使建中作则者,无偏倚之休。”
“而一道同风者,有会归之极。”④
规范到达极致,可以变成最好最善。
到最后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想法。
要建立公正并且以身作则,不能偏私偏袒。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都受天子的教化,会有相同的目标。
这些彰显德行,爱护百姓的行为,就是大人之学,若都能做到,那大学就学好了。
明德,亲民,至善。
最终回归大学之道最初的意思。
此篇写完,纪元长舒口气。
这一题算是府试里最不好把握的题目,更是他最薄弱的地方。
好在郭夫子突击训练时文很有效果。
写完之后再看时间,竟然还算充足,纪元再誊抄一遍,第四场考试结束。
府试第三日,第五场考试。
果然考《孝经》。
之前说过,孝经看似在讲孝,其实是在讲忠君。
出题人竟然稍微点透其中意思。
直接考的是忠君的题目,后面又扯了孝字。
怎么看,这出题人的想法都非同寻常。
他的题目多跟民有关,多跟君子的德行有关。
涉及到忠君,竟然寥寥数语,颇具讽刺意味。
孝经题目写完。
终于到纪元最头疼的地方了。
试帖诗。
今年的试帖诗,就是以孝经为题。
写出五言八句即可。
纪元在府试的时候,就不太会写这些,勉强凑上韵脚即可。
也是如今取士不重诗赋,只重文章。
不然纪元县试都难过。
当然,县学夫子们,多半以为纪元随便写写,在他们心中纪元的诗句很有天分。
否则以前的大作怎么来的。
故而县试过后,并未帮他恶补试帖诗,反而找了郭夫子让他再精炼文章。
所以对其他人来说简单的试帖诗,到纪元这,已经在揪头发了。
好在他脑子里的诗句多,想起被后世重新找回来的一首诗,放在这应该正合适。
欲得儿孙孝,无过教及身。
一朝千度打,有罪更须嗔。⑤
欲得儿孙兴,以德立正心。
怜子不丈夫,包庇祸无穷。
前面尚且还好,头一句还有考题中,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的感觉。
就是上位者要以身作则,君主跟百姓的关系,是要君主先照顾百姓。
欲得儿孙孝,无过教及身。说的也是这个自己,想要孩子孝顺,那自己就要管教。
但越写到后面,就已经完全是打油诗。
写完之后,纪元自己都捂着脸。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但这已经是他花一个时辰想出来的。
甚至比写七百字孝经义题都难上加难。
他真的编不出来了啊。
好在这些在府试成绩占比也不大。
他只能靠文章取胜啊!
四月初十,纪元从考场里出来,两眼还是呆滞的。
主要为自己的打油诗呆滞。
哎。
怎么说呢。
好丢人,但又只能是这样了。
写诗真的不是他的强项啊。
等出来之后,纪元恍然道:“怎么给忘了!”
他就算是写打油诗,后面也该加几句歌颂朝廷的啊。
科举考试的赋得体,要的就是这个。
就像一个命题作文,看似让你写景,实际让你察言观色歌颂上司。
他还真就只写了孝跟子孙,以及长辈之间的关系。
后面改成赞圣人圣明,天下百姓都会效仿多好啊。
可惜了。
他不仅写的是打油诗,连拍马屁都给忘了。
郭夫子过来接学生们出府试,见纪元神色震惊,下意识道:“怎么了?考试出问题了?”
其他同窗也看过来,本来萎靡的神色变得警惕。
纪元考试都出问题?
哪里的问题?
他们有没有啊。
纪元强忍不好意思,然后微微摇头。
他怎么能说自己在考场上写了打油诗?
还是那种终极打油的那种。
见大家担心,他小声道:“最后的赋得体,我好像写了打油诗。”
啊?
打油诗?
郭夫子听此,笑道:“没关系,多数人的赋得体都是打油诗。”
不过转念一想,纪元不应该啊。
县试他随便写写就行了,府试怎么也这样。
难道是对自己的文章极有自信?
算了,反正如今科举考的是文章,后面的诗句不离谱就行。
纪元心里默默想,前面四句不算离谱,后面实在是离谱至极。
好在考完了,希望他的文章给自己加点分吧。
如果实在不行,那他只能明年再来了。
纪元此次府试,要说有多大把握,那确实不好说。
他从启蒙到如今也不过三年,虽然这三年多读的书不比其他人少,书读得也算精。
可缺点也是明显的。
首先就是史书的欠缺,文人写文章,都要引经据典,都要博古通今。
他实在是缺失这一块。
文人要读书,不仅是读儒家的书。
还要读当代的律法,还要学习乐器,学许多杂课。
这些课业都会融合到自己的文章里。
正荣县县学尽力提供了科举上的东西,像这些杂学,自然无暇顾及。
除此之外,纪元想法跳脱,文章上也能看出。
虽说郭夫子考前补习了一通,但有些毛病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改的。
这种毛病,需要多研习当今的时文,不仅是建孟府的,还有天下所有好文章都要读。
就是多读高考范文,至少能掌握如今科举考官钟爱是什么。
这些毛病都不算小。
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补足的。
纪元本就忐忑,再加上现在最后一场考试的试帖诗让他羞得面红耳赤。
作诗也是个问题。
读书怎么那样难。
越学下去,越知道天地之宽广,越知道世界之宏伟。
在这些书面前,再伟大的人都会变得渺小,成为书籍的学生。
不说旁的。
府试的出题人,单用简单的题目,就能“刁难”考生,就能“窥探”学生的想法。
这种举重若轻的手笔,才是真的把学问研究透了。
纪元轻叹一声,跟着大家一起回酒楼。
贡院外的锣鼓声似乎响彻云霄。
让刚出考场的学生们不由得飘飘然,在如此振奋的乐声中走过,好似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实际上,距离贡院不远的刘家酒楼里根本听不到。
纪元他们回到刘家酒楼,已经跟贡院的乐声隔开。
考生们由出贡院的疲惫不堪,渐渐变得焦虑起来。
当时县试结束,考生们同样焦虑。
但焦虑之后,似乎又有些安稳,平时大家都是同窗,都是一个县的。
对身边人的水平心里有数,对自己能不能过心里也有数。
府试却很不同。
一千六百八十九人同时考试。
整个建孟府过了县试的人都在这。
身边人水平孰高孰低。
考官的喜欢偏爱。
他们统统不知。
留给考生们的,只有等待。
这份等待在众人情绪中蔓延,渐渐变得焦躁不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便是纪元也没看书,他同样想知道结果。
一是检验他的学习成果,二是他需要一个功名傍身。
他这一路走来,其实也惹不少人。
有县学护着才没出什么事。
现在又把李耀众的功名给夺了,想必这仇随着时间越久,对方会越恨。
那都是真金白银的损失。
不说旁的,今年秋收他家田地就要交税,估计全家都能恨死自己。
有这种祸端隐藏在身边,谁还能睡得安稳。
若再因为这些事连累安纪村,那他罪过便大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纪元都想得到这个功名,非常想。
考生一千六百八十九。
只取一百二十人。
能当个丁等秀才,应该就不错了。
不只是他,潜心苦读,早就是近视眼的蔡丰岚。
为了家族荣耀的李锦。
还有路上被骗了全部身家的许春,哪个不想考个功名。
说不想的都是骗人,不想要功名,干嘛还来科考。
可惜不管他们怎么想知道成绩,都需要耐心等待。
府试的人数更多,考官跟阅卷官也多,出成绩自然要晚。
今日四月初十。
估计四月十八左右,成绩才会出来。
八日时间,也是府学加班加点阅卷了。
当天晚上,郭夫子还拿出笔钱,让大家吃了顿好的,算是缓解一下焦虑的心情。
其他考生甚至能喝点低度数的酒。
十一岁的纪元只好抱着果汁喝。
刘家酒楼几乎在一夜之间,从安静读书变得热闹起来。
早上大家都睡了懒觉,上午开始活动,下午去府城玩耍。
少数坚持起来并锻炼的,也就纪元他们。
学长李勋知道他们有晨跑的习惯后,开口道:“府学后面有蹴鞠场,你们去那边跑啊。”
说着,还带着他们去看了看。
这会正是四月十一,考试第二天的下午,府学还未正式复课,但还是有很多府学子弟住在府学,下午正好出来踢蹴鞠。
看来蹴鞠确实是天齐国的爱好,只是正荣县那个荒废了,好在最近重新修整起来。
李勋听此,眼睛一亮:“真的吗?咱们县学也开始踢蹴鞠了?”
“你们不知道,这府城每年还有蹴鞠的比赛呢,可惜我技术不精,也就当个府学的替补,去年比赛的时候我踢了一刻钟都不到。”
还有比赛?
听着就热闹。
“秋天的时候比,你们要是能来就好了,看看也好玩啊。”李勋说完,再叹口气,“真希望你们能来府学啊。”
他并非炫耀,是真心实意这样讲。
谁不想在学校有自己的老乡,还是在酸诗狎妓的舆论下有可以抱团的人。
纪元其实也想踢,他本就喜欢跑步,再加上蹴鞠这种酣畅淋漓的运动,谁会不喜欢。
大家看了一会,决定明日早上过来跑步。
这会还有点时间,李勋说道:“要不要带你们去府城最大的书铺,你们绝对会喜欢。”
自家县学的人,李勋还能不了解。
都从乙等堂考上来了,不喜欢书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正荣县十二个考生才有一种自己来了府城的感觉。
还有一种府试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一会是热闹的蹴鞠,一会是府城最大的书铺,听着就跟正荣县不一样。
李勋确实得了夫子们的授意,让他得空的话,就带着同窗们去转转。
如果只闷在酒楼,估计满心都是府试成绩的事。
但现在焦虑也没用,不如出去逛逛。
不管有没有考中秀才,都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段时间里,大家埋头苦读,都快把刚来府城时的感觉给忘了。
那会只觉得府城繁华,又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是真的知道此地为何是府城了。
东西南北四个集市。
如今他们来的,人称东市第一街。
又或者藏书一条街。
名字说得这么直白了,纪元他们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建孟府读书为第一,这里都是书,自然为东市第一街。
还未进到里面,就看到门口四书五经被摆在地摊上卖。
往日在正荣县两钱银子,也就是两百文一本的书,如今只要十五文钱。
当然,纸张并不好,翻几次就会烂。
可胜在便宜。
若真有想读书又没钱的,质量不好的书也是能读的。
好的当然也有,印刷精美,纸质上乘,一本要一两银子。
每个价位都存在,按照适合自己的购买即可。
如果说这些书让纪元他们震惊的话。
那纸张的便宜更胜一筹。
关键是这些纸张并不算差。
在正荣县唯一一家书铺里,一文钱可以买三张质量最差的大纸。
而在东市第一街里,却可以买五张手感光滑的竹纸。
李勋介绍道:“各家便宜的纸张不怎么赚钱,主要是为了拉客,建孟府学生多,读书人也多,用便宜纸张拉客,总会买到书籍的。”
“不仅书籍,你们再看。”
李勋带着他们去了一家店铺。
这店铺极大,大家甚至有些不敢进,但那伙计极为热情,笑着招呼:“诸位是刚来建孟府的考生吗,府试结束,诸位必然辛苦,等小的给你们上茶!”
他们一行人穿得并不算好,也就李锦跟另外一人衣着光鲜。
像纪元这样身上带补丁的却是常态。
那伙计却人人奉茶,给他们介绍道:“来看看也可,买不买随诸位公子的心意,全当给我们攒人气了。”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让大家大着胆子去问,连许春都问了许多、
其实许春他们不知,这些伙计们眼睛亮着呢。
见过那么多学子,哪些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哪些是草包一个的,他们打眼就能看清。
在东市一条街,这么多同行里面想做长久买卖,这眼力必须足够。
但要问他们怎么看出来的,全是大家的秘密,根本不透露。
纪元此刻就被一个伙计跟着,他有种现代逛衣服店的感觉,还未说要什么东西,只是眼神多停留一两秒,对方便拿起让他试用了。
李勋见纪元下意识后退半步,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介绍道:“这家店也算我常来。”
“从笔格,笔洗,笔床,镇纸,压尺,想要什么价位都有。”
“再看纸张,同样是便宜得很。”
李勋随便挑了家店铺,就是给学弟们看这里面的买卖有多精细。
随便一家店铺,就能包揽读书人所有需要的物件。
别的就算了,那竹纸纪元是真喜欢。
一文钱五张!
五张呢!
还有画画用的宣纸,价格同样便宜到离谱。
那伙计也道:“哎,最基础的物件,大家都是这个价。”
随后伙计又低声道:“若你们买的多了,我们还送几张呢。”
这样算下来,实际购买的价格,会比一文五张纸更多?!更便宜?
饶是纪元都被这价格恍惚了。
差点直接开荷包买买买。
李勋把他们拉出来,说出“潜规则”。
“建孟府造纸大大小小造纸作坊有七八家,其中三家最大,市面上的纸大多都是他们提供,所以三家抢着供应,打的不可开交,也算便宜我们这些穷苦读书的。”
有人问:“既然不赚钱,就不怕作坊开不下去吗?”
“不怕,他们便宜的纸张不赚钱,更好的纸张是赚的。若不是三家觉得价格太过,定了个协议,估计现在白送都行。”
这话肯定是夸张。
但翻译一下就是,三家打价格战,最后打到都受不了,干脆定个不赔不赚的价格,以此作为引流的货源。
现代人的那套商战,古代人也早就在玩了啊。
李勋最后道:“不让你们买,是让你们来这看看。”
“我事先说明,大家看到喜欢的,先不要买,否则会让你们更后悔。”
说着,李勋带着众人去了之前说的地方。
东市第一街,最大的书铺。
建孟府一条街都在卖书,都在卖学习用品。
而这个店,在这条街上也是首屈一指,可见体积之大。
“周家书坊。”
“买他家的书!直接送他家自己造的纸!”
“不仅如此,如果运气好的话,根本不用买!”
纪元进门,整个人直接镇住。
什么叫书山书海,他算是见识到了。
这周家书坊上下两层,楼上买学习用品,楼下八间店面,里面全都是书。
纪元头一次觉得自己眼睛要看不过来。
这么多书,若都能读完,那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两米高的书架,从上到下,挤满各色书籍。
科举用的,游记类的,史学类的,哲学类的,甚至还有医书。
但凡你能想到的品类,这里全都能找到
纪元愣了足足有十秒,这才进门,谁料那伙计直接道:“恭喜今日第九百九十九名客人!送白纸宣纸各五十!”
啊?
他是今日第九百九十九名进店的?
纪元的纸刚到手里,就听旁边有人道:“啊?我不是已经有九百九十九吗?怎么又来一个。”
那伙计一愣,赶紧改口:“这客人是第一千位,所以也送。”
李锦:?
他比纪元早进去啊。
这怎么算,也不可能只差一人。
李勋拉着李锦跟纪元离开。
不等李勋解释,纪元就明白了。
套路,什么是套路。
就是用个名头送你纸张,让你成为这家书坊的黏性客户!
李勋又说另一个原因:“这里的伙计只看眼缘送纸,所以让你们别买,过来碰碰运气。我们没钱买纸张的时候都会过来。”
李锦:?
蔡丰岚:?
不是?!
我们就不合眼缘吗!
就纪元和吗!
纪元手里的白纸跟宣纸还没焐热,也不知道哪个伙计又看他一眼,甚至没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拉着他道:“您是今日第八百八十八位客人,本店请您一百张白纸一百张宣纸,还请您收下。”
那伙计说罢,才看到纪元手里的东西,脸涨得通红,随后竟然还是把纸张给他了。
甚至就当不知道,还不让纪元说话,东西说给就给,像是烫手山芋一样。
纪元:?
你们的竞争,是不是有点过于激烈了?
他就那么合眼缘吗?!
但白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府城好啊,府城可以白嫖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