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骤然下降的温度中太后生病的消息传遍后宫,永寿宫的门时隔两年多终于打开,卫嬿婉穿着毛茸茸的水蓝色宫装,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步撵上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被福珈迎进门就看见她老人家坐在罗汉榻上抽着烟袋,一副飘飘然的舒坦样。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凤体康健,长乐无极。”
卫嬿婉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给太后磕了三个头,太后往后面的靠枕上一歪,这才腾出功夫回她:“福珈,赶紧给炩妃扶起来。”
“这么多的莺莺燕燕来请安,探病,就你还说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花样来。”
被福珈搀起来的卫嬿婉谄媚的笑着去到太后旁边,给她老人家捏着腿:“臣妾这不是想着,万福和金安太后娘娘您都有了,那不如再加上一个长乐无极。”
“这宫中的日子,金尊玉贵的养着,能长寿不稀奇,能每天一睁开眼就觉得高兴,没有烦心事,这才是稀奇的,臣妾就希望太后能高兴,您高兴了,臣妾就高兴。”
说罢她招招手,一直悄悄站着的春蝉赶紧就端着手里被红绸盖着的红木都承盘过来,卫嬿婉掀开上面的红色绸子,将叠的工整的东西都拿出来,赫然是一件黑金大氅,上好的狐腹皮做出,又用金线和孔雀毛点缀,还没展开就能看出其华丽。
在大氅的上面,放着一条不起眼的黑茸抹额,抹额中间镶嵌着一大颗红宝石,剩下的被黑曜石填充,既漂亮,又保暖,看上去就废了许多功夫。
卫嬿婉用手细细抚摸过抹额,又摸了摸大氅,手陷在黑色的茸毛里显得苍白又修长,嫩的几乎要掐出水来,“臣妾本来半年前身子骨就大好了,奈何臣妾在宫里缩着惯了,一想到出来要面对那么多人,臣妾就胆怯,索性那时得了几块上好的狐皮,便想着给您做件大氅,正好能赶上冬天。”
“没成想,臣妾手慢了。”
烟袋在桌子上磕了磕,太后略显沙哑着嗓子说:“不晚,今年的冬天还早着呢。”
她往烟枪里塞烟叶子,卫嬿婉在旁边帮着点火,刺啦一声,火柴燃起来,卫嬿婉淡淡的说:“宫里的冬天,就快来了。”
“臣妾怕冷,所以早早的便穿的厚实。”
烟雾缭绕间,太后又眯起眼享受,漫不经心的道:“既然怕冷,还闭宫,若是皇帝常去你宫里,想冷也冷不起来。”
话音落,整个慈宁宫寂静无声,福珈上前将卫嬿婉手里的东西拿走,卫嬿婉的手无处可放,最后去抠太后腿上绣的花纹。
太后睁开眼,看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恨不得一脚给她踹个趔趄。
“往日里,人不来,每月给七公主的东西也不少,今日人来了,倒是只给哀家带,连点汤水都没给七公主带,就这样,还指望她能认你这个额娘?”
“身子好了,那就做你一个妃子该做的事,跟个缩头王八似的缩在你那永寿宫,日子就能好过?”
“指望着哀家,哀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给你养着孩子,看护着你,可哀家还能活几年?等哀家两腿一蹬,你自己又扶不上墙,怎么办?抱着七公主追到阴曹地府去?”
卫嬿婉想着,上辈子太后活的可比她久多了,这么想着,嘴也没把住门,一秃噜就是:“璟妧不认臣妾这个额娘才好,不认臣妾,她便只是太后您的孩子,将来自有您为她寻前程,认了臣妾,指不定背后要被人怎么笑话。”
“更何况,两年前的事,是臣妾的额娘不对,做错了事,就要罚,臣妾也没再指望承宠生子。”
“这两年臣妾的日子能过好,臣妾知道是太后娘娘在帮衬着,臣妾日日祈祷,太后娘娘能长寿,能活过百岁,若真有那一天,臣妾便是跟您去了又如何。”
“左右那时璟妧也都长大了,臣妾也没什么牵挂,与其在这宫里处处被排挤,臣妾不如跟着您,至少,长这么大,您是第一个这么疼臣妾的人。”
说着,卫嬿婉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好像是怕被太后训斥,也不敢拿手帕去擦,也不敢出声,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又呜呜咽咽。
“你这孩子,你说哀家第一个疼你,这就是没良心了,若你额娘不疼你,又怎会做下那样的事,她在宫里的事,哀家有所耳闻,是粗鄙了些,只是为你的心不差。”
这话仿佛捅了卫嬿婉的肺管子,她恶狠狠的用手将脸上的泪一抹,护甲差点划破那精致的小脸蛋,福珈赶紧过来将她的护甲给摘了:“您这小手,动不动就往自己脸上招呼,也不怕划着眼珠子。”
“谢谢福珈姑姑,我在宫里不戴护甲习惯了,刚才没反应过来。”
福珈将护甲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一步,只觉得这炩妃有点心眼,但不多。
卫嬿婉接着对太后道:“臣妾原本跟您一个想法。”
“从小额娘就疼佐禄,对着佐禄是心肝宝贝的喊着,对着臣妾就是死丫头死丫头,臣妾或许是矫情,也或许就是贱皮子,她越不喜欢臣妾,臣妾就越想让她看着臣妾好,想让她知道自己偏心,想让她也疼臣妾。”
“我有孕那会儿,将她接来宫里,将自己攒了好久的好东西都给她,结果她扭脸就给弟弟送去,那时候臣妾只觉得心凉了半截,缓缓还能缓过来。”
“结果突然有一天,皇上和皇后就派人来了,臣妾被带走的时候一脸懵,看到她跪在那更是以为她冲撞了皇上,结果说她,说她…”
“她口风紧的很,什么也不跟臣妾说,臣妾又听说佐禄被抓了,整个人慌得手脚都发软,直接就软地上了,那时候额娘突然发狂,说臣妾不中用,臣妾还以为她是因为臣妾跟她抱怨皇后欺负臣妾才做这些,心里还在感动着,还想把罪责都揽下来,哪怕臣妾没了,换额娘和弟弟一个平安也可以。”
“结果她倒好,不等臣妾感动完,她就悄悄在臣妾耳边说让臣妾保佐禄,在臣妾没反应过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卫嬿婉抹着泪,语气里是不甘和怨恨:“哪怕臣妾早产,臣妾也要打点下人跟她见最后一面,那时她才告诉臣妾。”
“佐禄遇上了愉妃,不,愉嫔娘家的弟弟,想跟人家玩,结果人家瞧不上他不说,还带着一群朋友奚落他,他不服又胆大包天,就当牛做马的跟人家玩一块,然后又撺掇了愉嫔的弟弟,我额娘之所以保我,是因为她找城外的大师算过,臣妾肚子里是皇子,她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觉得臣妾生下皇子,就能当皇后,当了皇后就能护住佐禄。”
“从头到尾,她没有为臣妾想过一丝一毫,她不曾想臣妾会因她面对什么,她不曾想,臣妾在宫中本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不曾想,臣妾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脑子,能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卫嬿婉几乎要嚎啕大哭:“臣妾当时,是真的心如死灰,真的想带着七公主一块没了算了,反正我不招人待见,我的孩子不管送到谁宫里,都未必活的好。”
“只当我这个做额娘的没本事,下辈子我再还她。”
“可是您去了,您让福珈姑姑去看臣妾,当时臣妾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臣妾想着,您慈悲心肠,一定会善待璟妧,便想着,拼一把,让产婆把臣妾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出来,总归是活了一个。”
“太后,太后,皇额娘……”
卫嬿婉将脸埋进太后的腿上,眼泪快速晕染,几乎要透过衣服烫伤太后的腿,她哭着,像是直到今天才从那场惊吓中缓过来,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皇额娘,谢谢您,谢谢您当初去看我,谢谢您,愿意收养璟妧,谢谢,谢谢……”
“臣妾,臣妾万死难报……”
一声叹息过后,太后的手起起落落几次,终于轻轻抚摸上卫嬿婉的头发,避开那冰冷的头面,手中的发丝温暖柔顺:“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