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来看诊。”这位六分半堂赫赫有名的大堂主说。
他的脖子软软的垂着,垂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衣摆,他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乍一看像是一个害羞的年轻只有靠近才能发现他长得极为好看,眼睛也很亮,像是天上的孤星,明亮而清冷。
王怜花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上下打量了狄飞惊几眼,唇角便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弧。
步云端开口道,“狄大堂主请到这边坐下。”
狄飞惊循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步云端把手上的医书搁到一边,略有两分好奇的看着眼前人,“狄大堂主是来断颈之症的?”
“是,”狄飞惊轻声道,“有劳。”
步云端心中暗暗好笑。
她如今这般身份可无意出手搅弄风云,却还是半卷入了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争端之中。
狄飞惊的颈骨断裂之症可不简单。
无情的伤腿、追命的内伤、苏梦枕的多病,具源于人祸,他们遭厄多年,心中自是希望摆脱这一身伤病,也好努力达成自己而狄飞惊的颈骨断裂,却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
这根源在于他修习的大弃子擒拿手。
这门功夫威力巨大,但若要练成,则要弃绝自身,做出惨重牺牲。
狄飞惊颈骨断裂,就是修习这功夫的代价。
换言之,若是狄飞惊颈骨痊愈,就等同于他必须放弃大弃子擒拿手。
这一点狄飞惊定然心知肚明,想必雷损也不会不清楚。
所以狄飞惊此刻出现在天心堂的真正缘由就耐人寻味了。
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相峙多年,过去还能因着苏梦枕和雷纯的婚约勉强维持和平,但如今形势越演越练,婚约已成空话,两方明争暗斗势同水火雷损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苏梦枕的身体恢复康健而什么都不做的。
但步云端早在接诊苏梦枕之前就已料想到了这一点。
她既已决定行医立世,那上门求医的都是病人,她会尽己所能医治。
这是新的人生和体验,她会将其做到最好。
于是,步云端站起身来,“我需得探看一番阁下的颈骨,失礼了。”
正常人颈骨断裂到狄飞惊这般程度,即使幸运不死,行走坐卧也无法自如。
这位置是人体一大命门,若不慎被制,生死则都落于他人之手。
然而面对步云端的要求,狄飞惊却很顺从的同意了。
他甚至很乖巧的抬手拨开背后的头发,露出软绵绵的颈项来。
步云端微拢袖口,伸手细细摸索他的颈骨,又抬手扶住他的下巴上下托举他的脑袋,好探索颈骨的截节状态。等她收手敛袖,狄飞惊还没开口,旁边的王怜花已经合扇好奇出声,“怎么样?”
事关病人隐私,王怜花在旁观望已是不妥,步云端不好透露,正要开口让王怜花避嫌。
对方却已然用折扇敲着手掌心,自得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这伤是修习大弃子擒拿手得来的,若治好了这伤,那这功夫也就不成了,需得换一处地方自弃,像之前那卜说到最后,他似想到了什么,折扇往唇前一挡,把说到一半的话生咽了回去。
步云端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未老先生卜先知,是上一个练成大弃子擒拿手的人,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断子绝孙。
男人断子绝孙还能怎么个断法?
王怜花平日里百无禁忌,此刻面对步云端,却是不好将此事宣之于口。
步云端身为女子,如今也只能当作没听见王怜花的话,转向狄飞惊。
“王公子说的不错,我虽可重续狄大堂主的断骨、令狄大堂主的颈骨恢复如初,但如此狄大堂主自此也就再无法使用大弃子擒拿手像西域金刚门就有一位名叫黑玉断续膏的奇药,可令断骨重生。
步云端无需黑玉断续膏,自可研制出重续断骨的药物,但只要狄飞惊不放弃大弃子擒拿手,他身上则必有一处重大残缺。既如此,那他这断颈治不治都毫无意义了。
...其实,若要完全治愈狄飞惊还有另一个办法。
那就是完善大弃子擒拿手,使之成为无需弃绝自身也能练至大成的绝学。
若能拿到大弃子擒拿手,步云端有信心完善它。
可事关他人武学,她这一开口,即使狄飞惊愿意拿出大弃子擒拿手供他研究,恐怕雷损也不会同意,甚至反过来要怀疑她的居心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步云端是不愿意干的,因此即使心中对大弃子擒拿手极为好奇,她也只得暂且将此事按下。狄飞惊似是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听完步云端的话,面上情绪未变,只平静道:“我知道了,多谢。他的反应显见着是不愿意放弃大弃子擒拿手了,步云端也不意外。
“此事也并非不能转圆。”步云端沉吟一番,到底是不愿意让病人毫无所得的出了自家医馆。
且她虽然不喜六分半堂,对狄飞惊却并无偏见。
“狄大堂主不愿舍弃武功,那么只能保持颈骨断裂的状态,”步云端微微一笑,“此事暂无解决之法,但若要让狄大堂主每日里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如常人一般抬首四顾,我还是能做得到的。步云端的办法,就是让狄飞惊的颈骨保持伤残却又不完全伤残的状态,留他一两分余力可
以在短时间内可以抬头,若要坚持抬首则后继无力。
在这个时代,需要对病人颈骨的精准探测和药物的绝对把控才能做到这地步。
当世名医中能做到这点的人不是没有,但人的颈骨何等关键,稍一不慎就能断送一条人命。
届时就不是救人而是结仇了。
步云端有信心做到这一点,就是不知道狄飞惊和六分半堂放不放心了。
狄飞惊没有明确回复,步云端心知他要回去和雷损商讨此事,却也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她横空出世,初来乍到,又有苏梦枕先一步结下交情,想也知道雷损不会把手下大将的命脉交到她这么一个立场不明的人手上。尤其狄飞惊的伤残对大局并无影响,他的颈骨好不好都不影响他为雷损做事。
狄飞惊走了,步云端却对大弃子擒拿手生出了兴趣。
无论面貌变成什么模样,她天生对一切事物怀揣着好奇心与求知欲,而她超出常人的天资也足以支持她去探索她想知道的一切。不久之后,断魂庄天权坛坛主便接到了一个新任务一一暗中搜寻大弃子擒拿手。
而此刻,看着狄飞惊离开的背影,步云端心头无奈。
今日狄飞惊进了天心堂所有人有目共睹,而他无得而返也不是秘密,外人不知狄飞惊武学机密,对比起渐愈的苏梦枕,怕是在外人眼中她的立场已然有所偏向。王怜花走到她身旁,摇着扇子嗤笑一声,
“世间武学多如繁星,这人偏偏要选择损害自身的一门,从此不得抬头见人,当真是本末倒置。
王怜花此人极为自我,又追求完美,如他这般样人,是最难以接受自己身上有任何残缺之处的,自然也是十分难以理解狄飞惊的选择。步云端不以为意,“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外头已是暮色四合,王怜花借此机会提出邀约,“我初来汴京,对这地界不甚熟悉,也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幸而今日有幸结识步芳主,不如我请芳主吃个晚饭,咱们到外头走走看看,如何?”汴京并无宵禁,作为繁华京都,每到夜晚,各处街道皆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烟火气缭绕,酒楼茶坊美食曲乐不休。王怜花的目的很明确,这是向步云端提出约会邀请了。
....约会??
步云端为脑海中莫名闪过的这个词生出几分疑惑,却不妨碍她含笑婉拒对方,“我初至汴京也不过两三月,这段时日忙碌医馆事宜,极少出门行走,因而对此地也不甚熟悉,怕是不能作王公子的向导了。”王怜花领会她的拒绝之意,虽有些不舍,却也不愿勉强,只能无奈告辞。
他摇着扇子,悠然出了门,.....迟开都为让群芳,贵地栽成对玉堂。红艳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剪裁偏得东风意,淡薄似矜西子妆。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①随后的日子,王怜花几乎每日都出现在天心堂。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却从不明言。
且这人牙尖嘴滑,心思玲珑,又擅察言观色,每每步云端话未出口,他就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直接先一步将她的话堵回去,硬是赖在天心堂,直到天黑医馆关门才离开。他也精通医术药理,闲时也会主动帮忙整理个药案草药,再加上
生子圆滑
进退有度,对天心堂的姑娘们周到有礼,绝不逾矩,这般下来,步云端也不好赶他了。
只能态度冷淡一些,尽量忽视他的存在。
无花在天心堂躺了三天就走了,如王怜花所说,他们二人仿佛天生的不对盘。
其主要表现为王怜花总是出言挤兑无花,无花就是脾性再好,任他再三挑衅后也不愿再容忍,伤势稍好一些后就离开了。据无花所说,是神水宫的水母阴姬请他前去讲经,他因着追踪采花贼之事已经延误许久,如今却是不得不启程了。王怜花轻笑,慢悠悠拉长了声音道,“和尚掉进女人..."
有过几次前车之鉴,无花已然了解到王怜花的牙尖嘴利,闻言也并不理会他,和步云端告辞后便离开了。无花刚出门,后脚范遥和杨逍便进来了。
范遥一边进门,一边回头看了眼那抹身着僧衣远去的身影,“那和尚是谁?”
杨逍凝眉思索,“此人身形颇为眼熟。”
“那是少林的无花大师。”步云端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幽光,随口道:“两位见过他吗?”
此时无花的身影已然淹没在人潮之中,范遥身形一动,已然追了上去。
杨逍却不动,只负手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周围。
王怜花冷眼看着他,二人视线不经意撞在一处,又各自移了开去,互相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
不消片刻,范遥便回来了,对着杨逍摇摇头,“跟丢了。”
步云端只当不觉,含笑道:“两位身体看着十分康健,不知来我天心堂所为何事?”
杨逍凝目望着她,不答反问,“近日姑娘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步云端也不在意他的回避,含笑摇头,“来此的都是些寻常伤患,倒是并未见过什么可疑之人。”“芳主这话可说错了。”一旁的王怜花瞧着扇子,意有所指道,“眼前这两个可不就是可疑之人吗?”范遥眉头轻皱,杨逍眼神微冷,“你是谁?”
这二人眼神一对,心中都隐隐明了对方几分心思,视线相触之时,仿佛闪过几道无形的火花。
王怜花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带着几分轻佻道,“区区王怜花,见过逍遥二仙。”
他姿态随意,漫不经心,闲适又傲慢。
杨逍的傲慢却丝毫不亚于王怜花。
他直接无视王怜花挑衅的眼神,仿佛没看见这人,转向步云端,冷傲的面容微缓,“我和范遥此行是为追踪一个可疑之人而来。”步云端右边一个王怜花,面前来了个杨逍,旁边还杵着一个眼神复杂的范遥,这场面看得她莫名头疼。面对杨道的示好,她保持着温婉的浅笑,道,“若是事关明教机密,杨左使无需对我多言。
杨逍双目灼灼,“此事与明教无关。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就是了。”
“咳咳!”范遥咳了两声,带着几分刻意的抢过话头,“实不相瞒,其实此事事关东门。”
“东门?”步云端明眸微瞠,有些讶然,“他不是在闭关吗?”
“是,”范遥看她一眼,沉声道:“月前我和杨大哥经过大沙漠,本想前去拜访石林洞府,谁知东门已经闭关,石林洞府封锁严密,不接待外人。“我二人正要离去,却无意中发现有一神秘人在石林洞府外窥探,行事诡秘,行踪鬼祟,被我二人喝止后就意图逃走。自打败白天羽后,东门出云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刀客,寻常人不敢撩其虎须。
因而步云端到汴京后就没再关注过大沙漠的事情,没想到那边竟发生了这么一遭。
步云端恍然,“两位就是为了追踪此人而来的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