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实在是热。
十五岁的兰山寻背着一个与她同高,宽约二尺的大木盒子,艰难的登上了拥挤的长途汽车。
她第一次出小镇,对外面一切都好奇,忍不住拨开窗帘往外看。但因心里装着事情,忧心忡忡,风景进眼里不进心里,不一会儿又无趣的放下窗帘挡光,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的木盒子伤心。
十个小时候后,她到达A城。
高楼大厦,人声鼎沸,正好是晚上七点。
她掏出一个老人机,紧张的按下一个号码。等对面接通后,她小声说,“玲玲姐,我到了。”
电话里传来了女孩兴奋的声音,“转头,转头,我看见你了。”
兰山寻转过身,就看见穆玲在朝她招手。
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招呼,“玲玲姐。”
穆玲高兴坏了,“是小寻吧!”
她拉着兰山寻的手,“都长这么大了!”
她开车来的,接着人就往车上带。先打开后备箱放东西……发现放不下。她发愁说,“你这个盒子——怎么这么大?放了什么啊?”
兰山寻立马紧张起来,“是山神娘娘。”
她抱住盒子,“我坐后面吧?我抱着山神娘娘一起。”
穆玲惊讶的张开嘴巴,“啊?”
山神娘娘?
她欲言又止的把兰山寻和她的山神娘娘都带回了家。
穆玲今年二十九岁,上班忙成狗,但工资低得买不起狗粮。A城房租太贵,她就跟同样单身的闺蜜一起合租,一人一千五,刚好能租下好一点的两居室。
她出来接人,闺蜜在家里准备火锅接待。见人回来了就笑,“这么快,没堵车?”
穆玲也很惊讶,“今天运气好好,一点也没堵。”
兰山寻乖巧的打招呼,“姐姐好。”
闺蜜惊喜,“长得好漂亮啊,可以做明星了。”
穆玲:“去去去,她还在读书呢。”
她把兰山寻带到卫生间,“太热了,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然后想了想,又不放心的走过去,“这个水龙头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
兰山寻不好意思的笑,“我知道用的,学校有这个。”
穆玲摸摸她的头,“那你先洗澡。”
兰山寻:“好啊。”
浴室的水声响起来,闺蜜把穆玲拉到一边悄悄问,“那盒子真不轻,亏她背来,力气好大啊。”
她好奇,“是她们那边的特色行李箱吗?”
穆玲摇摇头,神色复杂,“不是,里头装着的是……是她的山神娘娘。”
闺蜜:“……啊?”
穆玲一边往锅里下火锅底料,一边小声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不是被拐去山里给人做老婆吗?”
这个闺蜜知道。穆玲当年的事情还挺轰动的,后来被救还是因为兰山寻。
穆玲:“我当时被绑了,是小寻爬窗户进来带我逃进了大山里。那家的人打着手电筒来追,她就带我躲在一棵梨花树后面。”
“她说……那是她的山神娘娘,会保护我们的。”
穆玲:“我们就藏在树后面,那一家畜生还真没找到我。”
后来警察就找来了,她逃了出来。
虽然这段往事一共才经历了五天,但那五天她毕生难忘,说起来就恶心得不行。她骂了好几句国粹,才又担心的说,“我本来想带走她的,但她不肯走,也有奶奶。我怕村子里的人报复她,就没对外说是她帮了我,只对警察说是自己见机跑的。”
但这些年她一直跟小寻联系。
前两年,小寻的奶奶也死了,她爸爸给她办了学校的寄宿就又急匆匆的走了,妈妈又没有音信,她还想着把小寻带来A城读书呢。
“她还是不来,她说,她要陪着山神娘娘。”
何况她还有爸妈,怎么也轮不到她做监护人。她工作又忙,也没有坚持。
闺蜜唏嘘,“小姑娘这命苦啊,从小就没有精神寄托,给自己找了个神。哎,还是太可怜了。”
又问,“这次怎么愿意来了?”
穆玲小声说,“她说,山神娘娘病了,她想带山神看病。”
闺蜜瞪圆了眼睛,“啊?”
她看向木盒子,“看病?”
穆玲点头,“对,看病。”
闺蜜叹息又摇头,“玲玲啊,这是心理出问题了,你可得好好帮她,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吧?钱不够我还有,你别怕。”
穆玲当然知道这不正常。她也不信神。但是吃完饭,关起门来,面对兰山寻那双清澈认真的眼睛,她又说不出要带她看心理医生的话。
她只能踟蹰问,“你说山神娘娘……得病了?”
兰山寻抿唇,终于在此时委屈的嗯了一声,带着哭腔说,“对。听说省城的医生是最好的,我就来看看。”
她问,“玲玲姐,我带了两千块钱,够看医生吗?”
穆玲哪里舍得看她这么可怜的样子,马上说:“够够够,钱是小事。”
只是……她纠结的说:“我可以看看山神娘娘得了什么病吗?”
兰山寻都把山神娘娘带出来了,当然不会讳疾忌医。她嗯了一声,郑重的蹲在木盒子前嘀嘀咕咕了几句话,然后才打开盒子。
她这个模样,搞得穆玲也不由自主的郑重起来,她屏住呼吸看过去,只见硕大的木盒子里却装了一块手掌大小的木头,看着像是树上面掉下来的一截枝丫。
那枝丫……平平无奇,毫无特色。
她咳了一声,“你为什么会觉得它……觉得山神娘娘生病了呢?”
兰山寻眼睛里的泪水就忍不住了,她低头啜泣,“本来好好的,我去学校读书之前还好好的,等我考完期末考试回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这截木头。”
穆玲之前只在电话里跟她谈谈心,平常也很少说到山神娘娘,所以还没有太大的感受,只以为是小姑娘的信仰。
信仰,人人都有。有人信钱,有人信科学,有人信道,有人信佛。兰山寻生在大山里,信山神也没有什么。
只是……她没有想到,兰山寻信得这么深。
穆玲发愁,穆玲掉了一大把头发。这些头发她都起了名字的!她心疼的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安葬,轻轻咳了一声,“那你之前……跟山神娘娘说过话吗?她在消失之前,说过什么吗?”
兰山寻摇头。
“没有说过话。”
山神娘娘一直躺在梨花树上,有时候闭着眼睛,有时候睁开眼睛,从来不说话。都是她说自己的事情给山神娘娘听。
“最后见到山神娘娘那天,她也闭着眼睛,跟平常一样。”
穆玲更加怜爱这个缺爱的小姑娘了。这怕是真给自己找了个“幻想倾听对象”。
然后等了等,突然问,“既然消失了……也可能是……”
可能是真消失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是病了呢?”
兰山寻认真抬头:“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变弱了,像是我们病了的时候。”
穆玲支支吾吾,“那要找道士?和尚?你的意思是想找医生吗?”
兰山寻一口认定:“他们没用,得找医生。”
穆玲头疼,“你怎么知道没用呢?”
兰山寻:“直觉。山神娘娘给我的直觉。”
穆玲:“那也是山神娘娘让你找医生的?”
兰山寻点头,“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就该来看医生。”
她固执得很,执拗得可怕,穆玲不敢多说什么,只安慰她睡下后,出来一直抱着闺蜜哭。
“她妈妈真狠心啊,出国之后就一直没有打电话回来过,跟没了一样。她爸爸有了新老婆,一点也不管她,她奶奶对她也不好!”
“好好的人,就这么整出个幻想症。”
闺蜜也哭,一边擦眼泪一边挂心理医生的号,“她太不容易了,就算是做戏,咱们明天也带她去医院问问山神娘娘的病吧。”
“你带着她去看山神的病,我就去心理医生那里,把小寻的事情说给医生听,看看医生是怎么说的。”
穆玲:“只能这样了。明天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先进去跟医生说明情况,让医生说几句话哄哄她。”
闺蜜:“行。”
两人又开始骂人,从渣爹骂到消失的妈,最后抬头一看,天亮了。
今天是周六,也不用上班,两个人干脆不睡了,起来煮面条,特意多加了两个鸡蛋给兰山寻补补。
兰山寻很不好意,“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穆玲:“你就是我亲妹妹!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她说到这里都带了哭腔,“我应该早点去看你的。”
她工作也太忙了。她一直以为小寻是个正常的小姑娘。除了有点特别的信仰。
谁知道成了这样。
兰山寻更加不好意思,“不用特意去看我的,我很好啊。”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奶奶虽然不爱她,但是也不打她。老师同学们都很好。她还有山神娘娘陪着呢。
她是陪着神明的人啊。
很幸福的。
只是她太穷了。
山神娘娘生病了,她只有两千块。
也不知道够不够。
她发愁的说,“玲玲姐,你说,我能找什么工作啊?”
穆玲:“你还是个孩子呢!你要读书!”
她深吸一口气,坚决不准她想这个问题,马上转移话题到她宝贵的山神娘娘身上,“小寻,你今天也要背着这个盒子吗?我看山神娘娘也不大,要不要放在包包里?”
兰山寻就认真的摇摇头,“不行的。”
她说,“那样山神娘娘就住得不舒服了。”
得给山神娘娘住大房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