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走停停,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宋嫂子的胭脂铺子。“春到星桥”的幌子迎风招展,边沿处的红色逶迤晃动,艳丽至极, 也抢眼至极。
“这是……换了新幌子?”黛玉一眼就看见了。
再往前走几步, 胭脂铺子竟然也开张了。
她示意徐茂行一起走过去,却见大门敞开,门前摆上了一个长长的摊子, 摆放了许多各式各样扎好的白灯笼。
摊子四周围着许多小桌子, 小桌子上摆着笔墨颜料,显然是给人作画用的。
徐茂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做什么的,不禁拍手称妙:“妙, 大妙。宋嫂子真是好灵巧的心思!”
恰逢宋嫂子抱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听见赞叹声抬眼望去,见是熟人, 便笑着招呼道:“你们出门好早呀,我这摊子还没支完呢。”
说话间,她把匣子放在最里面的桌子上,单手叉腰问徐茂行:“方才听见徐二爷称妙, 想来是看出我的用意了?”
徐茂行笑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多的是夫妻情侣一同出游。但凡是懂些书画的, 路过你这摊子,老爷公子们哪一个不想显显身手,好在女伴面前挣个脸面呢?”
听了他的解说,黛玉恍然。
——原本她还以为,宋嫂子设的这个摊子, 就是为了吸引文人骚客呢。却原来, 是利用了人好出风头的天性。
果然, 这些能独立开铺子,还能在偌大京城站住脚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宋嫂子哈哈大笑,嗔道:“就你机灵,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思给点破了。怎么样,来都来了,二爷不给二奶奶画一个?”
“我不擅丹青,献丑不如藏拙。”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画着张果老的灯笼,炫耀道,“看见没,我家奶奶给我画的。”
宋嫂子仔细看了两眼,对黛玉笑道:“妹子好手艺,依我看比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士子强多了。”
她把刚才抱出的盒子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许多胭脂水粉,招呼黛玉道:“这些本是今夜做赠品的,都是我新调出来的颜色,妹子有缘碰上了,挑两盒吧,我送你。”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们夫妻才刚出门,要好久才回去,拿着东西也不方便游玩。”
说完就对宋嫂子微微福了福身,笑道:“嫂子你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宋嫂子也是个爽快人,听她这样说也不勉强,笑道:“那行,你们玩去吧。”
双方就此别过。
随着日薄西山,天色渐暗,逛久了的两人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部,扭头看向对方,却看见了对方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
两人都是微微一愣,不禁相视一笑。
徐茂行道:“找个地方坐坐?”
“也好。”黛玉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随着夜幕降临,许多铺子都陆陆续续挂上了各具特色的华美灯笼。
一时灯火辉煌,抬眼望去,一派盛世气象。
但两人却没有去那些装饰一新的大小店铺,而是去了一家摆在街角的馄饨摊子。
那摊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头发花白,身子骨却十分硬朗。夫妻两个手脚麻利,摊子收拾得很干净,包的馄饨也是皮薄馅大,个个都圆鼓鼓的,十分诱人。
更重要的是,他们家的馄饨不是纯肉馅的,而是六分荠菜、三分瘦肉,又佐以葱姜等调味品,鲜香不腻,连黛玉也能一口气吃一整碗。
因着黛玉致力养生,遵从“食有时”,过了饭点很少再吃东西。所以这个摊子上的馄饨虽然颇合胃口,她也只吃过两次而已。
但因她仪态出众,那老婆婆记性也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眯眯地招呼道:“这位奶奶又来了?”
转眼看见徐茂行,老人家多看了两眼,对黛玉道:“想必这位就是您家中老爷了,真是郎才女貌呀!”
好话谁都爱听,便是徐茂行和林黛玉也不例外。
两人在干净的长条凳上坐下,笑着和老人家寒暄了一阵。老婆婆颇为健谈,那老翁却是沉默寡言,只安安静静地守着摊子包馄饨。
包好的馄饨就放在一个大抽屉里,只有煮的时候才拉开,数出一碗的量,抽屉立刻合上。干干净净的,很少有沾染灰尘的机会。
老婆婆则是一边和他们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在滚开的骨头汤里煮馄饨,“奶奶还是照原样的来?这位爷呢,要不要加鸡子?”
徐茂行道:“加一个吧。”
“好嘞。”老婆婆利索地把馄饨盛出来,又烫了一枚鸡蛋放在其中一个碗里。
端过来之后,没有鸡蛋的给了林黛玉,加鸡蛋的给了徐茂行,“加一枚鸡子,多两文钱。若是加汤,不要钱。”
这时候的人少涉荤腥,这馄饨虽然是肉菜混合的,但好歹是带荤腥的。且汤又是骨头熬出来的上好高汤,鲜美异常。
有饭量大的一碗馄饨吃不饱,就会自带干粮,多加一碗免费的汤,泡着干粮下肚。
如此一来,原本干巴巴的饼子或窝头,也都变得酥软鲜香起来。
吃完馄饨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望舒驾着月轮弛上高空,给本就热闹的上元夜增辉添彩。街头巷尾不时有人放爆竹或各色烟火,围观的孩童拍手大笑,路过的行人看见漂亮的,也会忍不住驻足叫好。
那些在街边燃放的本就有出风头的心思,见有人围观,更加得意,把那随身带的好烟火一个接一个点燃了。
徐茂行觉得有些危险,边拉着黛玉尽量远离,慢慢地就走到了平日里开阔,此时游人异常多的护城河畔。
每到上元节,护城河畔都少不了一个传统节目——放河灯。
河灯乃是祈福、祈愿之物,寄托了投放着虚无缥缈的美好愿望。尽管很多人都清楚,愿望不是只靠求就能实现的,可每到此时,前来放河灯的还是络绎不绝。
“咱们也买一对放吧。”徐茂行和黛玉商量。
黛玉正要笑着点头,却忽然目光一凝,指着一个卖河灯的摊子说:“你看那边,是不是紫鹃?”
徐茂行顺着她的纤纤玉指看过去,只见远处那少女身穿绿色袄子,银红马面裙,头上梳着元宝髻插着一对松鼠暂。
那身量、那打扮,不是紫鹃又是哪个?
但重点不是这个,而是……
“紫鹃身边那个是谁?狗儿呢?”
两人也没心思放河灯了,找了个暗些的地方躲着,观察紫鹃和跟在她身边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从肢体上来看,两人之间相当克制守礼。但紫鹃脸上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羞涩和喜悦,那位公子的耳垂在灯光火影的映照下,一直都是红的。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
他们说笑着一起挑好了河灯,各自写下了要许的愿望,又一起去河边放灯。
紫鹃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祷告。那位公子则是时不时就要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看她。
徐茂行笑着对黛玉道:“莫非紫鹃是遇见正缘了?”
可回身一看,却见黛玉的秀眉微微蹙着,不禁奇道:“怎么,你认识那位公子?”
“我没见过他,但却觉得他的相貌有些眼熟。”林黛玉沉着脸说,“他眉眼长得像赵太太,鼻子和下颚像赵三姑娘。”
“啊,这就是那赵公子?”徐茂行吃了一惊,“紫鹃不会是明知有坑,还要往里跳吧?”
“我也不知道。”林黛玉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忧虑。
徐茂行安抚道:“紫鹃是个又成算的姑娘,想必事情不像我们猜测的那么糟糕。咱们先别打扰他们了,等回去之后再问紫鹃。”
黛玉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徐茂行拉走了。
因着这件事,接下来黛玉都不大有兴致,又玩了半个时辰,徐茂行见她实在无趣,便劝着她一起回去了。
家里依旧是福婶守着,徐禄家的身子沉,早就睡了,徐禄本人则被福婶打发去守院门。
“二爷和奶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茂行道:“元宵灯会年年都是这般,今年也不过是少了宵禁,着实没什么意思。”
——他当然不会把紫鹃的隐私随口乱说,只好顺嘴编了一个理由。
好在从前他就喜欢到处跑着玩,算是见多识广,徐禄也没怀疑,把他们迎进来之后就把门锁上,去后厨帮他们提热水了。
夫妻二人泡完脚之后,躺在床上商量了许久,觉得今晚就当他们没有遇见过紫鹃。
至于紫鹃和那位赵公子的事,就等她准备好了之后自己说出来。
这个意见是徐茂行先提出来的,徐茂行道:“紫鹃的为人我也算了解,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有了除夕之夜的那番谈话,她面对赵公子时,会更加谨慎的。
在这个前提下,她还能和赵公子相谈甚欢,甚至支开狗儿一起逛灯会,一起放河灯,必然有她自己的理由。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清楚,就急赤白脸地问了,让她误会我们不同意和赵家的亲事,把好好的姻缘给拆散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首先就排除了“紫鹃是个恋爱脑”这种可能性。
毕竟,在黛玉和宝玉两情相好的时候,就能对黛玉说出“王孙公子都是三房五妾,便是娶个天仙,不过三五日也就看作马棚风了”这种话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有恋爱脑的基因。
“你说的也有道理。”
黛玉思索了一番之后,决定采纳徐茂行的建议,对紫鹃和赵公子的事权当不知觉,任凭紫鹃何时准备好了,亲口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