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柏樟有半分钟的沉默。
于清溏的手在他胸口划, 像摩擦生火,“还不行吗?”
“不是。”徐柏樟把他手心按平,“想你陪我见个人。”
“什么时候?”
“等伤恢复。”徐柏樟翻身, 把他拢进怀里, “晚安。”
*
意外受伤,于清溏获得了一周带薪假。
假期未享受, 人先被吵醒。
大清早, 柳思妍跟讨债似的闯进卧室,“清溏,你怎么样了?”
“怎么我刚走你就出事!”
“吓得我差点厥过去!”
柳思妍外出采访,去个没有通网的偏僻村落,忙到半夜回酒店,于清溏遭挟持的消息铺天盖地。
顾不得其他, 柳思妍连夜往回赶, 风风火火敲开了门。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罢休!”
“狗东西, 死不足惜!”
“他就该千刀万剐!”
于清溏没睡醒, 翻了个身, 手边空荡荡的, 囫囵说:“柏樟呢?”
柳思妍像闷了半宿的火药,“老娘为你长了八个火泡,你睁眼就是你老公!”
“我在。”徐柏樟出现在门口,“喝不喝水, 饿了吗?”
于清溏揉眼, 还是晕,“渴。”
徐柏樟端着空杯子离开, 于清溏终于清醒。
他和柳思妍说:“我没事, 小伤, 你消消气。”
柳思妍气走得快,眼珠子溜溜转,“啧,你和你老公挺会玩啊?”
“玩什么?”
柳思妍指指他,又指指门外,“互换衣服,挺会搞情趣。”
两个人穿同款家居服,只有码数不同,是昨晚妈拿给他们的。
于清溏身上这件款式肥大,袖口稍长,徐柏樟的袖口和裤腿都显短,分别穿不易察觉,对照来看,显然穿错了彼此的衣服。
于清溏回忆着昨晚,两个人的衣服都被他扒干净推在床脚。他半夜上厕所,全然忘记是父母家,卫生间在客厅,要路过父母卧室。
他晕沉沉下床,鞋还没穿,就被徐柏樟抱回来,摸黑套了衣服才放人。
于清溏偷偷摸里层内裤。
松了口气,还好。
柳思妍伸着脖子,往门口瞧,“你老公这么看也挺有味道的。不戴眼镜、不穿西装,话不多、也不笑,像又酷又会做饭的居家好男人。”
“不是像,他就是。”
柳思妍斜他,“切,显摆什么呢。”
“你也找一个,也能显摆。”
“姐这叫宁缺毋滥,单身贵族。”
于清溏:“好的贵族姐,吃早饭了吗?”
柳思妍打了个哈欠,“你说呢。”
连夜过来,觉都没睡,哪顾得上吃饭。
于妈妈的声音传进来,“思妍、小徐、小溏,洗手,准备开饭喽!”
“哦,来了!”柳思妍起来,“赶紧起床,饿死了。”
“你帮我把柏樟叫过来。”
柳思妍:“他就在客厅,麻烦您老张张嘴,叫一声。”
“快点,出去帮我叫,别惊动我妈。”
“知道了。”柳思妍猜中他那点小心思,“老大不小了,害羞什么呢。”
徐柏樟过来,“怎么了?”
于清溏把门关上,上来就脱衣服。
徐柏樟赶紧帮忙,生怕他动作大扯到伤。
于清溏脱掉自己的,又去扒对方。
徐柏樟把门反锁,下意识往后看,“清溏,你还有伤,现在不太合适。”
“想什么呢,别磨蹭了。”于清溏把自己脱掉的上衣往徐柏樟头上套,“等会儿妈要喊人了。”
徐柏樟后知后觉,“怎么突然要换。”
于清溏:“太不像话了。”
“不是常这样,不喜欢了?”
确切的说,是于清溏常穿徐柏樟的衣服,宽松舒适,徐柏樟穿他的多少有点短。
于清溏:“被妈看到,该笑话了。”
“妈已经看到了,问了我一早上。”
“你怎么说的?”
“如实回答。”
于清溏:“……”
徐柏樟:“怎么了?”
于清溏假笑,“麻烦徐医生下次回答的时候,带点虚幻色彩。”
徐柏樟刮他鼻尖,“尽量。”
整理好双方的衣服,于清溏急匆匆开门,“走吧,去吃……!”
门被顶上,于清溏受到外力往后倒,上半身跌进了徐柏樟怀里。
腰紧的像缠了打包带,声带震在后颈,耳垂有咬痛的感觉。
徐柏樟边咬边说:“昨晚不是挺能折磨我的。”
于清溏腿软了,拽他胳膊,“妈要催了,放开。”
徐柏樟像缠卷的藤蔓,“怎么当着妈的面,这么容易害羞。”
“徐柏樟唔嗯……过分。”
*
于爸爸早起工作,其余四个人分坐四边。
于妈妈碗端,眼睛在于清溏脸上瞟,“有那么热吗?”
于清溏闷头喝粥,“什么?”
“你脸红扑扑的,跟抹了胭脂似的,刚早起运动了?”
柳思妍噗嗤,差点把饭喷出来,“阿姨,我估计他是……唔唔!”
于清溏把豆沙包怼进柳思妍嘴,“多吃饭,少说话。”
于妈妈又去聊衣服,“你要是喜欢穿肥的,我也给你买大码,别成天占着小徐的衣裳穿,脚脖子都露着。”
徐柏樟:“没事妈,我喜欢穿清溏的衣服,不嫌短。”
柳思妍:“没事阿姨,清溏也喜欢穿徐医生的衣服,不嫌长。”
于清溏:“……诸位,可以吃饭了吗?”
在此之前,于清溏对和父母同住没概念,这次回家,深刻认识到分住多么刻不容缓。
白天相敬如宾,到了晚上还得像做贼,抱一下都成奢侈。
连住的第五天,父母终于“放人”。
回家放下东西,他们又马不停蹄赶到下一个地点。
徐柏樟没说见谁,于清溏也没问。
车开了七八公里,停在别墅前。
于清溏:“今天要拜访的,是朋友还是长辈?”
“长辈,是恩师。”
于清溏下车,见他两手空空,“不带东西会不会不合适?”
“他很廉洁,不喜欢那些。”
大门打开,中年女性站在门口,“徐医生来啦,老爷子早盼着您了。”
“嗯,冯阿姨好久不见。”
看样子,应该是家中的保姆阿姨。
“老爷子,徐医生来喽。”话到一半,冯阿姨的眼睛落在了于清溏那,“您瞧着眼熟。”
“阿姨您好,我是于清溏。”
“噢,知道知道。”冯阿姨很兴奋,又对着里面喊,“老爷子,徐医生还带着名人来的。”
“听到了。”
越过保姆阿姨,在她身后两米处,站着位头发花白,留齐胸胡子的老人。对方昂首挺拔,身体很硬朗,穿着件熟悉感非常高的白色练功服。
于清溏合理猜测,“这位老人,不会是……”
“老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想传播中医找你儿子霍霍去,别折腾老徐。”钟严带着股姗姗来迟的火气,“他好不容易松了口,你要是再敢霍霍,我跟你没完!”
老人的胡子要吹起来,“你这臭小子,除了气我还会干什么!”
种种迹象都印证了于清溏的猜想,他不尴不尬问徐柏樟,“这位不会是钟医生的爷爷,钟院长吧?”
徐柏樟点头,“他们平时就这样,别见怪。”
于清溏:“……“”
是挺怪的,欢喜冤家似的。
钟严拽着徐柏樟往楼上走,“我先给你洗洗脑,省得你又被老头忽悠了。”
钟严远远说:“于老师,展现你实力的时候到了,用你的名嘴劝劝老头,让他少霍霍老徐。”
“成天跟着魔似的,什么都听他的。真该让老梁给你换个脑子!”
徐柏樟挣脱不开,对着于清溏满脸无奈,“等我。”
三楼卧室,大门闭紧。
钟严坐进转椅,“你今天过来干嘛?”
徐柏樟靠在书桌前,“看望我老师。”
钟严不信他的说辞,“你脑子是不是有坑?你想去哪、想什么时候去,关老头什么事,多此一举干什么?”
“他是我老师,我想征求他的意见。”
钟严:“他还是我老师呢,你看我什么时候听过?”
“你是你、我是我,不用相提并论。”
“行行行。”钟严深呼吸都压不住火,“他要是不同意呢,你打算怎么办?”
徐柏樟:“我会综合考虑。”
“你考虑个屁!”钟严撸起袖口,“徐柏樟,心外对你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知道你今天抽什么疯……”
徐柏樟打断他,“我懂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想法。”
“行行行,我闭嘴行了吧。”钟严烦得要命,起身开门。
徐柏樟拦住他,“你去哪?”
“给老头洗脑,让他少忽悠你。”
“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让他省省心。”徐柏樟把车钥匙递给他,“回去吧,我自有打算。”
钟严不情愿接下,“老徐,麻烦你考虑考虑自己,到底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
一楼茶室,安静清幽。
于清溏转向老人,“钟院长。”
“不在医院,叫爷爷吧。”
于清溏微微颔首,“好的,钟爷爷。”
钟院长没有威严和距离感,他递来杯茶,“尝尝。”
于清溏双手接下,熟悉的味道,“柏樟也会给我泡,像您泡的一样好喝。”
是养生茶,口感甘甜,补气和胃。
钟院长仰头笑,捋了捋胡子,“你知道他带你过来的目的吗?”
于清溏摇摇头,“他没和我说。”
“小徐这孩子知恩图报,又认死理,我当他是孙子,他把我当老师、当恩人。”钟院长说:“当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喜欢征求我的意见。”
“他中医是和您学的?”
据于清溏所知,获取中医资质的方式有两种。除了传统的高等教育,也可选择中医师承,通过拜师的方式,来获得中医理论,这种方式比常规教育的认可度更高。
钟院长:“柏樟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最有出息的。”
“当年是您让他转到中医科的?”
“不是我当年给出建议,如今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都将听不到徐柏樟的名字。”
钟院长很骄傲,“他果然没让我失望,短短几年,就稳住了脚跟。西医铺天盖地的时代,还能把中医发扬光大,不容易啊。”
“儿子和孙子靠不住,柏樟是唯一懂我的人。”
于清溏突然理解了钟严所做的一切,包括他的不算礼貌和大惊小怪。
年迈老人眼睛里有光,梦里念的、心里想的,也只是找到个传承人。
徐柏樟是心外的唯一,但在钟院长眼里,他又何尝不是唯一。
徐柏樟曾和他提过,博士毕业前夕,他担心心理报告单的时候,钟院长却对他绝对信任,专门请他回国。出事以后,也是钟院长帮他摆平,让他暂时转到中医科。
没有钟院长,也不会有徐医生。
这份情谊,太难割舍了。
面对花甲老人,于清溏也无法开口。
他有点后悔,那晚睡前不该对徐柏樟“威逼利诱”,要他先答应自己。
徐柏樟的出现打破了沉默,他坐在于清溏身边,在红木桌下牵住他的手。
满手心的汗,让徐柏樟稍有担心。
他给钟院长倒茶,“在聊什么?”
“家常罢了。”钟院长说:“那个臭小子呢?”
“我让他回去了,省得在这儿叽叽喳喳,惹您心烦。”
“还是你了解我。”钟院长捋胡子,“那小子跟他爸一个样,除了气我,什么都不会。”
徐柏樟:“三十多年了,您还不了解他?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和您最亲。”
“罢了,亲不亲的也是自己孙子,还能怎么办。”
气氛短暂沉默,徐柏樟给钟院长倒了茶,又给于清溏倒。
众人喝完,徐柏樟继续倒,场面很和谐,但又很不自然。
钟院长:“你今天过来,就是给我倒茶的?”
“不是。”徐柏樟左手在下面,捏住于清溏的手心,“还没和您介绍,这位是我……”
“行啦,我看新闻,小严也没少念叨。”
徐柏樟止住嘴,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柏樟,你怎么想的?”钟院长瞳仁不见底,“想回去吗?”
于清溏能明显感到,徐柏樟拉他的手在收紧。
徐柏樟:“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先说你的真实想法。”
作为旁观者,于清溏像被塞进了真空环境,全身因感受不到压强和空气而急速收紧。
于清溏的手心还在渗汗,指尖按进徐柏樟的掌心里,就听到他说:“我想回去。”
钟院长:“想回就回,还问什么?”
徐柏樟的手还在无限收紧,“可是,传承中医是您的梦想。”
“那是我的梦想,和你有什么关系。”钟院长说:“心外是你的梦想,你该追你的梦去。”
徐柏樟:“可是……”
“孩子,不只当你是传承人,也把你当孙子。你喜欢就去,没那么多可是。”
手掌稍稍放松,又十指紧扣。
徐柏樟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谢谢爷爷,我永远热爱中医。”
钟院长挥挥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吃过午饭,和钟院长告别。
于清溏坐在副驾驶,问出了他怀疑很久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拜钟院长为师的?”
“大学的时候。”
“因为钟医生认识的?”
“不是,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钟严的爷爷。”
对徐柏樟来说,心外的梦想,中医就是爱好。他人生中第一本医学书就是《黄帝内经》,那会儿年纪小,大多看不太懂,也不妨碍他研究。
上了大学,在大部分人眼中,中医和西医间有非常厚的壁垒,徐柏樟并不这么想。他申请了中医第二学历,有幸上了钟院长的选修课。
那个人人只想混日子、修学分的课程,只有徐柏樟听得认真,有幸获得了钟院长的器重,成为了他的传承人。
于清溏:“钟院长没有别的传承人吗?”
“不多,真正意义上的就三个。”
于清溏:“其他两个呢?”
“一个钟严,还有一个是钟严的爸爸。”
钟严就不用说了,于清溏又问:“钟严的爸爸不从事医学?”
“从事,他爸在骨科方面是领头人,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私人医院。”
于清溏在心里竖大拇指,“好厉害,钟医生也算医学世家了吧。”
“不止,他妈是牙科院长,你应该很熟悉。”徐柏樟说:“双禾口腔。”
于清溏:“……”
陈女士的假牙就是在那儿装的,又贵又好,又爱又恨。
徐柏樟又说:“他舅舅是省院泌尿科主任,表姐在儿科,表弟目前在医大读博。”
于清溏:“真·医学世家。”
徐柏樟叹气:“就是没一个人愿意继续学中医,帮老爷子传承。”
于清溏抓住他的手,“好啦,忘了钟院长怎么说的,自己的梦想要自己守。”
“我知道。”徐柏樟发动汽车,“回家?”
“不。”
“去哪?”
“追溯青春,实现我们的梦想。”
“什么?”
于清溏说:“那天在报告厅你说的我都记得,当年我们连线时的承诺,你答应我的那些。”
“虽然迟到了,但我还想要。”
想寻找过去,了解十二年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