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是同样的问题,问的也是同样的人。
可是这个问题,却不能如之前那般搪塞过去,任逸绝为自己相关之事所生的情意与为不相干而生的情意,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到头来,仍要被开膛剖腹,取出一颗真心来看。
真是……让人不快。
任逸绝心头促狭之意忽起:“倘若我回答了玉人的问题,那玉人又有什么报答?”
果不其然,千雪浪眉头微蹙:“你为什么这样喊我?”
“这嘛。”任逸绝站起身来,在廊下踱步,并未走得太远,很快就转过身来看着千雪浪,“原因有三。”
“请说。”
千雪浪仍然端坐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阳光之下,他的眉眼如常,看起来一点也不羞愤,一点也不恼怒,衬得眼睛更清,肌肤更透,仿佛天然生成的一尊玉像。
任逸绝悠哉道:“一来,阁下生得貌美,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玉人一称,并不为过。”
千雪浪淡淡道:“貌美貌丑,我也不知,既你觉得我貌美,那便算是如此。其二呢?”
“其二,阁下心思剔透玲珑,君子如玉,光华自现,如玉之人,便称玉人。”
“是么?”千雪浪道,“你人倒好,我将你气成这样,你还夸我。其三呢?”
任逸绝脸上笑意一滞,又很快化作平常:“其三嘛,需知玉器需人雕琢,阁下既对在下有所问,那想来我便是雕琢阁下之人,既为我所雕,那称呼阁下一句玉人,又有何不可。”
千雪浪听到此处,觉得的确不无不可,便点了点头。
其实前两句倒还能用玩笑掩过,到这第三个理由,已是说得冒犯了。
任逸绝有心占这便宜,虽知千雪浪不会在意,但瞧他当真心若冰雪,不起波澜,又觉得甚是没滋没味,一时间有些许愧疚,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
倒是千雪浪忽道:“其实你这话,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不过他倒不叫我这个。”
“哦?”任逸绝兴致一向去得快,来得也快,“那和道君叫玉人什么?”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再反驳:“他叫我小石人,不过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任逸绝不禁一笑,心道:“这位和道君倒是位刻薄雅士,可惜不能一见。”
不过转念又想,他师徒二人脾性一般,都是我行我素的无情之人,只怕见了,也是生气,一时间倒也没那么遗憾了。
千雪浪既已解惑,就不再介怀,又道:“至于报答……你又想要什么?”
他如今庇护任逸绝,不过是几个问题,任逸绝怎好去讨要什么报答,只是他常常叫千雪浪气得头昏脑涨,倘若老实告知,又觉得心里愤愤不平,因此有意为难罢了。
任逸绝瞧着千雪浪从容镇定的模样,实在又想叹气,又想微笑。
“我也不知,不如玉人来猜一猜?”
千雪浪道:“我这一生从没猜过别人的心意,想来猜得不准。”
他这话淡淡说来,虽无什么高高在上之意,但旁人听来,难免觉得他性子甚是孤傲清高。
纵然任逸绝与千雪浪已相识多日,心中仍耐不住冷笑一声。
“倘若猜错,再猜就是。”任逸绝道,“又有什么打紧。”
千雪浪想了一想:“你既也不知,想来你想要的,是自己也不曾拥有的。”
任逸绝道:“这话倒是说得不差,人性贪婪而不知珍惜,若得到手了,多半就不那么想了,也不觉得有先前那般好了。”
千雪浪道:“那你缺些什么?”
“这嘛……”任逸绝目光渐深,沉沉道,“只怕是玉人无法给的东西。”
千雪浪倒也不以为意,他身无长物,不能给的东西实在有太多,便又道:“如此说来,我不该去猜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我未必能有。我该去猜的是,我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
“那……玉人想到了吗?”任逸绝道。
千雪浪道:“我只想到这一点道理,可到底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却还没想好。”
任逸绝又走了过来,这样坐在千雪浪的身边,瞧着他的脸。
千雪浪恍若不觉,仍静静地坐着,不紧不慢地说话,神色完全未变,全无半点不耐懊恼之情。
他虽可恨,但任逸绝不得不承认,这份气度绝非寻常自命不凡者能够拥有的。
正因如此,任逸绝的把戏才全然无用,无论他想怎样逗这个人欢笑,逗这个人恼怒,逗这个人窘迫,到头来,只有自己无可奈何。
又过了一会儿,千雪浪方才摇摇头道:“我想不到。”
于是任逸绝便干脆利落地说道:“玉人现在懂了吗?”
“懂什么?”千雪浪疑惑地看着他。
“倘若你这一生一世都打动不了在下,那么这答案自然也就无法可解。”任逸绝道,“可在下的意愿,又与玉人有什么关系呢?”
千雪浪何等聪慧,当即明白过来,摇头道:“我如今困惑,我去思,去索,去揣度你的心思,只因我对你有求,既有求,怎会是毫无干系。”
任逸绝笑了起来:“不错,在下还以为玉人连这也不懂,本想从头雕琢。”
千雪浪皱眉:“无礼。”
“在下这就赔罪。”任逸绝看上去虽不诚恳,但好在没人同他计较,“先前论道,在下便隐有所感,想来玉人从未睁开眼睛,去看看自己之外的人。”
千雪浪不解:“何意?”
“别人冒犯你,你不生气,别人讨你欢喜,你也未必开心。”任逸绝道,“你眼中也从未有过我,甚至是凤先生,说慢待些,恐怕连令师也未曾被你放在眼中。你无忧无虑,不喜不怖,不知荣辱,因此你也只看得到自己。”
千雪浪默然半响。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其实这答案倒也好说得很,只是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因你的心里只有自己,你若瞧不见别人,任何人与你说答案,都是无法叫你明白的。你只会问,可是问而无感,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时日来,任逸绝只能与千雪浪说话,他说话时不是绵里藏针,就是笑意盈盈,倒是第一次这般认真,也这般清楚明白。
那张或是带笑,或是恼怒的脸,难得沉静下来,倒显出几分慑人。
千雪浪听了这番话,不觉心中大震。
只是他生性便淡然至极,从未有过喜忧悲怒,也无从知晓此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本想对任逸绝说:“我生来便是如此。”
可隐隐的,却觉得胸膛一疼,一股腥意涌上咽喉,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需知人之七情六欲本就强烈,纵然是凡人这般喜怒随心,倘若情绪过于狂烈,也难免昏厥呕血,更何况千雪浪这般清心克制的修行者。
千雪浪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想到师父死时甜如蜜的笑,一会儿想到凤隐鸣忧心忡忡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任逸绝沉静的脸,只觉得如幻似真,仿若从未发生过。
他身子一软,径直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