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倒不急着说故事,他先放回拂尘,这才与任逸绝坐到屋外的一条长凳上。
今日天晴,日头正暖,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千雪浪满头霜发,肤色胜雪,叫这骄阳一照,身上似朦朦胧胧得要发出光来。
任逸绝只觉炫目,却不知是这金乌炫目,还是身旁这雪一般的玉人炫目。
“这人虽然告诉你也可以,但却不急,你先听我说一件我师父的事。”千雪浪道,“我师父身死前,曾经卜过一卦,是大凶。因此临行时,他嘱咐过我一件事。”
任逸绝听到此处,不禁疑问:“究竟是什么难事?既是凶卦,令师为何还要去?”
千雪浪淡淡道:“凶吉又有什么干系,你若要做一件事,容易成要去做,不容易成也要去做。”
“如此说来,又为何要卜卦呢?”任逸绝有意挤兑。
千雪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总是如此,他想卜就卜了,想弹琴便也弹琴,不愿意与人说话,就许多年不与人说一句话。”
天性自然,哪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任逸绝无话可说,只好问道:“那令师嘱咐了你什么事?”
“我师父说,若我回来,倒也罢了,若我回不来,我没什么外物可留恋,你愿意住在这里也好,不住在这里也罢,都随你的意愿。只是我不愿别人动我的身体,你若收到消息,怎样都要来寻我,将我的剑与尸体带回去。”
这话其实说得没头没尾,任逸绝听得甚是古怪,心道:既有关生死,难道仇敌还会管你的尸体如何吗?若是与人决战,对手要一具尸首做什么呢?
他心念一转,蓦然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令师是去参与当年的除魔之战么?”
数十年前,正邪两道曾有一场大战,若是那场大战,确实会有魔修偷窃正道人士的尸身用以修炼邪法。
“是啊。”千雪浪点了点头。
任逸绝想得顺畅,心中倒有十来个万全之策,不慎说漏嘴来:“若担忧魔修利用尸身,为什么不要人一把火将自己烧个干净?”
他此言残酷冷血至极,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瞧千雪浪的脸色。
任逸绝虽又恨,又气这冷冰冰的人,恨不得将他咬上许多口,可与他说话甚是放松,总难免说出许多自己本不该说出的话来。
“我也不知。”千雪浪摇摇头。
任逸绝忙变化话题:“剑在此处,我已瞧见,却不知道令师葬在何处?”
“我正要说到这里,你不要心焦。”千雪浪道,“旁人虽不能动,但却有一人例外。”
任逸绝立刻明白过来:“阁下想起的,想来就是此人吧。”
“不错,他是我师父的朋友,我师父虽有一些朋友,但与此人最是默契。”千雪浪道,“不过许是有些好得过头了,这位朋友竟对我师父情根深种。”
任逸绝:“……”
你们师徒二人倒也不必此处都这般相像。
“师父说,他若要讨,你便给他吧。”千雪浪道,“想来师父是觉得一具皮囊,左右无用,且聊以安慰。他与我师父同行,如今一生一死,伤心欲绝,告知我师父的遗言,又与我说道阻路长,莫要让师父奔波了。我想这就是讨要,于是允了他,便见师父最后一面,取了剑走,也就作罢。”
听到此处,任逸绝方才感觉出来,和天钧亦是无情之人。
这等风月情事,旖旎相思,只怕唯有他们师徒二人能说得如此置身事外,宛若寻常。
不过,如此无情,却又似多情了。
“不知令师留下什么遗言?”
逝者已矣,活人却还需个寄托,任逸绝不便多问这位朋友的消息,就往无关处引去。
“皆空空,百年千载尽无用。”千雪浪道,“师父第一次见我时,劝我回转红尘,说得便是这句话。”
任逸绝沉默片刻,要是寻常人说此遗言,他必定觉得这人心灰意懒至极,可是以徒弟观师,如和天钧这般修为的无情道人,他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我那时想……”千雪浪忽然将声音放慢了,“那时想,师父也许是后悔了。”
任逸绝到底没能忍住:“啊?”
“怎么?”千雪浪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任逸绝一愣:“不……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阁下会想得如此正常……”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真是无礼。”
任逸绝认同:“……是我无礼。”
“人死,当是什么模样的?”千雪浪瞧了他两眼,如云一般轻,倒也并不是想询问的意思,很快将目光又收回去,“我这一生从未品尝过死,不过想来是很不好受的,师父……却很快活。”
“我这一生,也未曾见过师父那样的笑,甜如蜜一般,好似他不是死了,是悟道了。”
快活得像悟道,这话恐怕也只有千雪浪说得出来。任逸绝不禁在心里摇头,不敢再说出来。
“至于他。”千雪浪顿了一顿,“倒似死了,后来,他总觉得是师父的兵刃不好,是有什么地方不尽心,他以为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才留下这句话来,便特意铸造了红鹭给我。”
任逸绝讶异道:“原来红鹭是这位……嗯……这位前辈所铸么?”
“不错。”千雪浪道,“问天也是他所铸。”
他虽没说“问天”是什么,但任逸绝已想到是屋内那把孤傲之剑,当真是人傲剑傲名傲。
“可是,问天未断。”千雪浪说,“原也怪不得它。”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此剑已失主人,又遭铸剑之人深恨,莫怪它大放悲声。”
其实话说到此处,任逸绝已猜出这位前辈到底是谁了,接连铸出“问天”与“红鹭”这两柄不世神兵,又有实力参与除魔大战且生还,世上又能有几人。
唯有一人,铸师未闻锋。
千雪浪见他神色有异,忽然问道:“你猜出来了,是吗?”
任逸绝略有些尴尬:“……若我说没有,是否显得不太诚恳?”
千雪浪静静注视着他。
“哎,是铸师未闻锋,对吗?”
千雪浪忽然一笑,这一笑却似冰雕,如雪琢,全无半点活气。
“一点不错,人果真是只惦念活人的。”
他倒没什么责怪之意,只是又肯定了一样早已心知肚明的道理。
任逸绝仿佛被人重锤了一拳,肚里泛酸,嘴中隐有苦意,他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觉得这般倒也不错。
若做了有情人,就太伤心了。
千雪浪又问:“你与未闻锋都一样,一样多情。就像现在,这与你实在是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任逸绝立刻觉得这个人又可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