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 今日正是腊八节。
京城里,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家前一日晚上就开始熬腊八粥了,等到腊八这一日早晨, 家里人都能喝上香糯的腊八粥,在这寒冷冬日的早晨, 慰藉一番肠胃。
日子过的不好的人家倒是省了这桩麻烦事, 日子过不下的人家到处祈食, 哪里还顾得上今日是腊八节。
今年的年景不好, 京城周边各处佛寺道观给周围信众分发粥食比往年更多些,外城有许多乞儿前去讨食,倒叫一些少有人去的山野庙宇多了几分人气。
有佛寺分发粥食, 京城各家富户也少不了去城外摆几日粥摊,做做善事, 叫百姓念他们一声好。
也有许多不去摆粥摊的,比如和九皇子府关系亲近的人,张廷玉、姚元景等人, 都送了粮食、银子去长福庄。
日子不好过, 被卖被遗弃的小孩儿多了许多, 长福庄今年收容的孤儿是以往的两倍,管理长福庄的庄头夏天时就跟主子申请过了, 今年长福庄又多修了一座。
姚怀玉大着肚子在屋里处理人情来往之事, 自从师兄进内阁后,给他们家送节礼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了, 姚怀玉这个后宅妇人也越来越忙。
“阿娘, 阿爹回来了。”
六岁的永安读完书在院子里堆雪玩儿, 看到阿爹的马车进门, 赶紧跑去屋里给阿娘报告消息。
姚怀玉放下手中的帖子, 笑道:“你阿爹回来了就回来了嘛,你跑什么跑?”
永安冲阿娘笑,阿娘明知故问。
张廷玉一身四品官服从门外进来,眉头微皱,当年的翩翩少年郎,如今也有了几分位高权重的权臣模样。
“这身四品官服真衬夫君。”
张廷玉听妻子夸自己,他顿时笑开了:“四品官服又如何,这是皇上允的,改日皇上不高兴了,自然也可以不允。说到底,我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张廷玉去屋里换了身深蓝色常服出来,走到妻子身边:“今日身子可舒坦?”
“还好,孩子乖,没怎么闹腾。”
张廷玉摸摸妻子的肚子:“我送信给菁菁了,最多不过半月,阿秀从海参崴过来照顾你生产,自然会妥妥当当的。”
姚怀玉握着他的手:“阿秀擅长调理人身体,又是女医,有她在自然好。只是阿秀来了咱们家,菁菁和永乐就没人照顾了。”
“不用担心,上回菁菁写信你也看了,她信里面还自夸呢,永乐被她照顾得极好,长这么大就没怎么生过病。永乐那孩子最爱往外跑,壮得跟小牛犊一般,阿秀一两个月不在,定然也不会出事。再说了,菁菁惜命得很,没有阿秀在,她身边也不缺好大夫。”
姚怀玉瞧着瘦弱的儿子:“要不明年开春后,把永安也送去海参崴请菁菁帮我们带一段时日?咱们家儿子怎么这么瘦呢。”
张廷玉瞥了眼三天两头生病的儿子,想说他两句挑食,又说不出口。大夫都说了,是因为怀这孩子时大人吃了太多药,才让他身子不好。
永安眨眨眼,不吭声,他都习惯了,习惯爹娘说起干娘家那个名字和他有些像的小妹妹时候,阿爹都要瞪他一眼。
“咱们只生最后这一个了,家里有两个孩子足够了。”
“嗯。”
姚怀玉知道自己的身体,生了永安后养了这些年,意外怀上这个孩子后,身体还是太虚,她也知道不能再怀孕了。
“今日发生何事了?你回来时怎么皱着眉?”
“并非朝堂之事,朝堂上的烦心事没什么可说的,都惯了。我回来时在想,今年冬日这般冷,街头上只怕要冻死不少人。”
说起这个,姚怀玉道:“今日一早我使人去长福庄送冬衣,管家回来说,长福庄外头好些人排着队想进庄子,长福庄里收不下许多人,只是允许年纪小的孩子进入,大人一律叫他们自谋生路去。”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加上今年新修的,菁菁在京郊和保定府周边建的长福庄有八座了吧。”
“嗯,其他省份也建有长福庄,这几年若不是有海外贸易赚来大把银子,菁菁又要投银子养着墨家农家那些人,又要养着这许多孤儿,只怕早就支撑不下去。”
“长福庄撑下去应该没问题,除了咱们家,我听说四贝勒、五贝勒、十阿哥他们也在给长福庄送银子送粮食。”
姚怀玉笑道:“菁菁当年赐婚给九阿哥时,咱们都觉得以后只怕要难了,没想到呀,如今好几个皇子都偏向九阿哥和菁菁夫妻俩,皇子间还是有些感情的。”
呵,感情是有一些,不过也不多。四贝勒去福建筹措明年开春的赈灾粮,人出京才几日,就有满人官员弹劾四贝勒结党。
“皇上正要用四贝勒,定会帮着四贝勒吧。”
张廷玉轻嗤:“帮了,也没完全帮。”
正是因为看到皇上的态度,这几日对四贝勒的弹劾的折子才越来越多。弹劾四贝勒的大臣里,有太子的人,三贝勒的人,八贝勒的人,还有其他因为追缴国库欠款之事厌恶四贝勒的皇室宗亲和朝臣。
“四贝勒真是不容易。”
“不用太过忧心,皇上允许那些人弹劾四贝勒,但皇上终究是要用四贝勒的,冲着这个,四贝勒这次买粮的差事应是能安安稳稳做好。”
等差事忙完回京,有这些弹劾的奏折摆着,皇上只需用一句“百官激愤,大局为重”就可把四贝勒的功劳压下来,以四贝勒隐忍的性子,大抵会默认皇上的处置。
胤禛刚到福建,还不知京中许多官员弹劾他,他正在海军衙门内和海军众将领会面。
“四弟来的真快,四大商行的人明日才能到。”
“大哥,这有什么说头,需得四大商行的人到了才能谈买粮之事?”
胤褆点点头:“朝廷买粮之事还需他们配合,特别是粤商林家,林家跟东南亚那边的粮商关系最为亲密。”
“大哥,叶氏商行的人不在?”
“叶氏商行的管事刘山如今长期驻扎在叶家坡,叶氏商行管着所有去叶家坡交易的洋人,咱们两边贸易之事都是他们在忙,若是无事,叶氏商行的管事一般不会来福建。”
“叶家坡如今可还安稳?”
“暂时还能稳得住。”
“大哥此话何意?”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说句实话吧,洋人的船和炮不比我们差,但若真起了冲突,欧洲各国的船和炮一起围攻咱们,咱们不出大代价也赢不了。好在他们还想和咱们贸易,南海又在咱们家门口,他们不敢轻易动手,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稳定。”
胤禛沉默后,才道:“咱们优势不明显,是因为朝廷不允许海军征兵,海军人少吧。”
何止是海军人少,还有装备问题。
“朝廷船厂给的船,火药局给的火炮,这些年都没什么大进步。咱们海军练出来了,武器装备等还是那些,整体实力也就只能跟那些当惯了海盗的洋人打个平手罢了。”
董鄂长吉劝直郡王别生气:“咱们这几年士兵的整体水平上来了,能和洋人打个平手已然算不错了。咱们的海军若是没建起来,洋人打进来咱们只能干瞪眼。”
胤褆皱眉,摇了摇头,还是不够。
鄂尔泰道:“四爷,两年前,九爷叫人送了两张大船的图纸过来,老船工瞧了都说若是造出来,咱们的船肯定比洋人的船好两三倍,新船还能多装备三组火炮在船上,十分好。我们把图纸送到朝廷,船厂那边也收到了,但是船一直没给我们。今年送来的五十条船,都是以前的老样式。”
胤禛一直关注着海军,海军的大概情况他都知道,但亲自来了海军衙门听海军将士们自己说,他才真切地知道,这几年皇阿玛到底打压海军到什么地步。
直郡王拍桌子:“如若不是朝廷不让民间船厂造大船,拿着九弟给的图纸,咱们自己都能造出来。”
胤禛看向董鄂长吉:“九弟妹手下的人,是不是研制出新式船了?”
这个董鄂长吉不知道:“嘉年或许知道,上月听嘉年说,海参崴那边需要上好的铁矿和煤,已经送去几船了,年前还要送一批过去。”
去年,董鄂嘉年和他师兄李复考中二榜进士,两人都没有留京,谋了个福建的官职,如今都在福建沿海任职知县。
董鄂嘉年在晋江任知县,叶氏商行在晋江码头有管事留守,董鄂嘉年通过那些管事,知道更多叶氏商行的事。
“既然如此,等见过四大商行的人后,大哥送我去叶家坡一趟吧,我也想瞧瞧如今外面如何了。”
“这个不难,明后日海军要去叶家坡换防,四弟跟着一块儿过去吧。”
买粮是大事,但对四大商行的当家人说,无论是借船还是去东南亚,管事就能办好的事,他们就不必亲自露面了。
但是,负责采买粮食来的是位皇子,这位还是走叶氏商行的路子找上他们的,四家的当家人也顾不得过年,收到信后,都默契地尽快赶往福建。
第二日,四家人一早就到了泉州,赶去海军衙门前,四家见了一面,所有人都看向江升,江升只一句话:“如若没错,那位就是九福晋选的人。”
晋商领头人王伦立刻问:“汉臣也如此认为?”
江升意味深长道:“那些大人,可不像咱们这般实诚,不过照我猜测来看,应该就是了。”
浙商周家的周齐寿看向林敬:“若是如此,林当家的,东南亚那边的路子,就别藏着了,咱们也该叫那位知道知道,咱们商人重利,也重国。”
林敬点点头:“我知道该如何办。”
从叶氏商行走他的路子卖粮给蒙古,他就猜到了早晚有这一日。能把这条路子送到这位主儿面前,林家掌握的这条路子已经算是卖出高价了。
江升看向周齐寿和王伦,突然举起手:“我江升承诺,我江家以后不涉足海外粮食生意。”
周齐寿跟了:“我周家也是如此。”
王伦点头:“林东家放心,我王家也不做海外粮食贸易生意。”
江升、周齐寿、王伦,他们如此说,这是给林敬交底,就算他们知道林家的粮食贸易门路,这个生意除了林家,也只有朝廷做,他们三家不会上前分一杯羹。
林家牺牲了他家最赚钱的门路,他们三家都领林家的情。
林敬也不扭捏,拱手道:“多谢江兄、王兄、周兄。”
四家通完气,一同去海军衙门,他们见到了九福晋选的那位皇子,只交谈了半个时辰不到,四位心里就有底了。
支持海军,见不得沿海百姓被洋人欺负,甚至鼓励他们四大商行走出去跟洋人抢利益,甚至暗示他们,只要他们不沾鸦片这种犯法贸易,被内务府皇商独占的一些不影响大清根基的外贸都可适度放开给民间。
这,比江升他们原本预想的结果还要好啊!
胤禛话说到位了,林敬自然投桃报李,说是愿意亲自跑一趟帮朝廷采购粮食,助朝廷赈灾,中间他不取分毫。
胤禛起身:“林东家仗义,那就今日出发吧,我跟你一起去。”
“四贝勒也要去东南亚?”
胤禛颔首:“顺便去叶家坡瞧瞧。”
叶家坡三个字,让江升等人又放松了不少。做为大清皇子,能说出叶家坡这个名号,就代表着,一直帮他们四大商行顶在前头的叶氏商行,应该不会被卸磨杀驴。
叶氏商行,既是他们民间商行和朝廷中间的缓冲,又是朝廷对商人态度的风向标。
胤禛多敏锐的人,立刻就察觉到林敬等人表情的变化。看来,九弟妹的叶氏商行经营的非常不错,在这些商人中间十分有声望。
也挺好,九弟妹通过叶氏商行掌握这些大商行,也便于朝廷管理,更便于为朝廷所用。
直郡王亲自带着海军出海去叶家坡换防,一路从福建去叶家坡,中途没有碰到洋人的船。
“前两年还有洋人的船还会去阮家控制的岘港停靠,这两年咱们海军渐强,加上红河港的驻军一直沿着安南国领土沿海巡逻,那些洋人的船都不来了,他们的船不是停在叶家坡,就是停靠在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的港口,一般不会进入咱们南海海域。”
胤禛回头,看到身后海军的大船,他心里生出一股豪情:“大哥,这几年辛苦你了,大清的海疆,全靠你领兵守着。”
皮肤黑的跟普通渔民看不出区别的胤褆笑道:“四弟不必如此,我既是大清的郡王,又是大清的将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大哥不用谦虚,海军从无到有,你和海军的将士当居首功。”
“只有咱们是不够的,叶氏商行和江升他们也付出了许多辛劳。”
江升等人忙道:“咱们先是大清人,再是大清的商人,为国尽力,都是应当应分。”
胤禛笑道:“你们的功劳,爷记下了。”
胤褆深深看了四弟一眼,有打量,也有认同。
比起太子,四弟上位他服气。
胤禛头一回来叶家坡,海军的船进港口,他震惊:“这么个小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船?”
前来迎接的刘山解释道:“原本这里就是个小渔村,港口容不下这许多船,这几年里,咱们把港口改造了一回,才能容得下这许多船。”
“这些船都是谁家的?”
“一半的船是咱们大清的,另外一半是英国、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十二国的船。”
“因为咱们大清严管此地,船上有火炮有枪的都不准靠岸,除了这些过来跟大清贸易的船,他们还有不少船停在印度、缅甸等国的港口。”
“贸易量大吗?”
“从咱们经营叶家坡之后,和海外的贸易量比之前翻了一倍。”
刘山早有准备,把这一两年在叶家坡贸易的数据表递上前来,苏培盛接过后送到主子爷手里。
胤禛翻看数据表,主要看个总数,以及大额贸易的种类。
“主子交代过,白银大量流入大清会让咱们大清的银价更贱,为了维持大清银价稳定,咱们跟洋人的交易除了以物易物外,收黄金的比例几乎和白银持平。如若咱们跟以前接受大量的白银贸易,叶家坡的海外贸易量会更大。”
胤禛赞赏道:“九弟妹有远见。”
胤禛追问:“银子不够就会造成银贵,银子流入过多就会造成银贱,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明确知道什么时候该多流入白银,什么时候该少流入?”
“禀四爷,这涉及到物价、粮食等多个层面的计算,计算起来十分麻烦,奴才并不清楚。”
“无妨,以后慢慢琢磨就是。”
胤褆先去处理海军换防,就先离开了,刘山引着四贝勒和四大商行的当家人去叶家坡城区。
刘山在叶家坡那可是大人物,不提叶氏商行的人,只说那些留守在岛上交易的洋人,看到刘山恭敬地把四爷请进叶氏商行,他们就知道,这人肯定身份不凡。
胤禛通过跟九弟和九弟妹接触了解到的叶氏商行只是皮毛,在叶家坡上,叶氏商行的管理架构、人员管理、交易买卖细则、各项交易明细账册等,他都一一看过询问过之后,他顿时觉得,大清的内阁首辅该叫九弟妹来,若按照九弟妹的管理法子进行,大清朝廷内外的风气将会大大不同。
刘山知道自家主子的态度,叶氏商行所有东西都对四贝勒敞开,没有丝毫保留,当胤禛看到叶氏商行的人员工钱后,他又明白了许多。
用人,除了选对人之外,俸银方面不能小气,要给出匹配他们能力的俸禄才行。
刘山替九弟妹掌管叶家坡的海外贸易,除了基本俸禄之外,每一笔交易里都有他的一笔佣金,年底还有分红赏银,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账本上。
胤禛笑道:“九弟妹是爷见过最大方的主子,不说朝廷内的高官,就是当今太子爷,一年领的俸银都没你多。”
刘山恭敬道:“奴才有今天,多亏了主子对奴才的看重。能投到主子门下,是奴才的福气。”
“听说你儿子已有秀才功名,明年要下场靠举试了?”
“回四爷,正是。”
“叫儿子好生读书,以后考中举人,进朝堂当差,有你这位当爹的给他领路,爷瞧着,他去户部一定很合适。”
刘山露出个笑:“科考难得很,奴才也不知道他哪年能考得上,不过夫子说他还能读,我们全家也支持他,望他多读书,光耀刘家门楣。”
胤禛点点头:“你不错,你儿子自然不会差,定会一代比一代强。”
“多谢四爷吉言。”
胤禛看到了刘山这些人的价值,更看到了九弟妹为何作为一个女子,足不出户就能掌控如此大产业的缘由。
不拘一格降人才,他也该放开眼界。
胤禛在叶家坡停留了一日,第二日就跟船去了越南缅甸等地,林敬亲自当中间人,把当地的大粮商都请到他面前。
胤禛见过这些大粮商后,发现这些人不仅贩卖粮食,他们本人和家族都是当地的大地主,他们卖的大半粮食都是他们名下土地的产出。
胤禛去看了当地一年三熟的田地,和这些大地主买了粮食,他就要走时,碰到刚上岸的洋人,一个个手里捏着香烟,肩上扛着枪,一看就不是善类。
坐船到叶家坡,两兄弟汇合,胤禛道:“大哥,东南亚各国的洋人咱们能不能控制住?”
“四弟想如何?”
胤禛见过东南亚的良田,他觉得这里可以长期为大清供应粮食,以后碰到天灾,大清的百姓也能多一条活路。但若是洋人哪一日彻底控制了东南亚,他们大清拿着银子只怕也买不到粮食。
“四弟考虑的极是,但是咱们海军如今这模样,守住南海和东南沿海已经十分吃力了,东南亚那边,咱们暂时管不了。”
说到底,还是海军实力不够强,人手太少。
胤禛忧虑,希望这种和平暂时不要被打破,再给大清一些时日,等大清变富强之后,定要把大清周边土地上的洋人全部都管的服服帖帖。
林敬上前一步:“草民愿意为大清做马前卒,大清海军未强大之前,粤商愿意为大清提供东南亚各国的消息。”
胤禛拍着林敬的肩膀道:“林东家,爷记住你了。”
林敬心头一热,这时候他有一种直觉,他感觉用不了几年,大清的商船,或许能在东南亚各国横着走。
胤禛想看看洋人最好的船和武器,选了个天晴朗的晚上,胤褆用一种黄黑色的染料把胤禛全身涂了一遍,带他假扮渔民划着小船去洋人的大船附近转悠,主要是卖吃食,卖干净的水,卖当地水果特产等。
洋人拿枪监视着他们,胤禛和胤褆抬着一桶水登上洋人的大船,他们抬水送去厨房的路上,胤禛快速扫了眼各个船舱,排列整齐的炮筒,挂在船舱墙上崭新的火枪等等,都让他深深地记在心里。
借着这次南下买粮,胤禛在东南沿海走了一遍,也见识了洋人的大船和火炮,押粮回京的路上,他觉得,事态紧急,皇阿玛若是不肯改,就由他来。
马上年底了,刘山带上账房和今年叶家坡的账本去海参崴,和他一同去的还有两船铁矿和一船煤炭。
往日船都是白天到港口,这一次,天黑了船才靠岸。
胤禟和叶菁菁都睡下了,慧心亲自去敲门,有要紧事情禀报主子。
胤禟被吵醒,满脸不耐:“是倭寇打进来还是洋人打进来了?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主子,四爷来了。”
胤禟撸了一把脸,顿时清醒:“四哥来了?怎么来的?”
“四爷南下买粮,押粮回京途中,换了咱们家的船过来了,跟刘管事一块儿到的,现在人已经快进城了。”
胤禟和叶菁菁起身穿衣裳:“快,叫人去隔壁府上,把胤祯叫来。”
胤禛不好露脸,大晚上进城也是坐马车进来了,叶菁菁安排叶淮在门口迎接,尽量别惊动府上其他人。
除了厨房。
胤禛只中午用了一顿饭,天寒地冻的,又在海上漂了大半天,这时腹中饥饿的不行。
小金子亲自去后院把杨贵从床上叫起来,小金子烧火,杨贵掌勺,做了一大盆有肉有菜的拌面,煮面的面汤装瓮里一起送去。
小金子一个人不方便拿,杨贵帮着送去前院。
杨贵进门头都不抬,他低着头只能看到对面那位贵客肩膀以下的位置,但他耳朵好得很,一听贵客说话,他就知道是四爷。
杨贵这样成精的奴才,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咽到肚子里。胤禟和叶菁菁也是放心他的,要不然也不会叫他起来做饭。
主子有的吃,苏培盛等人还饿着呢,出门后,杨贵笑着道:“苏公公若是不嫌弃,去厨房煮碗面?”
“那就麻烦杨公公了。”
苏培盛和杨贵不熟,但皇子们出宫之前,苏培盛经常给主子提饭,常去御膳房,和杨贵自然认识。
说煮碗面吃,就是煮碗面吃,杨贵把面煮好,料头单独用碗装着放桌上:“苏公公慢慢吃,吃完把碗筷都放盆里,明日自然有小子来清洗。”
“多谢杨公公。”
杨贵摆了摆手,进屋继续睡。
真能睡得着吗?杨贵睡不着。
跟了主子爷和福晋这些年,自家主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本事,杨贵大概也清楚。四爷暗夜前来见主子爷和福晋,肯定有大事商量,杨贵不知道具体有什么大事,他只知道,明年,府里或许有大变化了哦。
前院里,胤禛吃完一大碗面,喝了半碗汤,这才说起南海洋人的事。
胤祯打了个哈欠,十分困倦道:“四哥你放心,九嫂早有准备了,只要朝廷同意,蒸汽船一造出来,洋人的船再也追不上咱们的船。”
“什么蒸汽船?”胤禛不知。
胤祯一下乐了:“九哥,咱们带四哥去海上开开眼。”
胤禟站起身:“四哥走吧,讲再多不如让你亲眼瞧瞧。”
去海上啊,大冬天的这么冷,叶菁菁就不去了,让他们三兄弟去吧。
三兄弟都不会开船,去船厂自然要把墨家大公子和唐子归叫起来,唐子归亲自开船出海,带着三位主子爷去海上转悠了一圈。
今晚上月色十分明亮,胤禛站在甲板上甚至能看到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他心潮澎湃,这……真是个神物啊!
胤禟半是炫耀半是心疼道:“我福晋为了支持墨家搞出这个蒸汽船,前前后后花了快一千万两银子。这还不是头儿,他们正在忙活把木船改成铁船,要弄成了,船速会大大提高,但是肯定还会花更多银子。”
胤禛拍着船弦:“九弟妹还未进宫前就开始筹谋做这个了吧。”
“嗯,十多年前就开始做了,改进了无数回才有这般样子。”
胤祯插话:“四哥,蒸汽机这个玩意儿不仅能装船上,还能装车上,把车放在铁轨上,据说跑起来特别快,比八百里加急都快。这若是叫他们搞出来,从京城到大清边疆串起来,以后边疆再有什么动乱,平叛大军最多两三日就过去。”
“真能做出来?”胤禛激动的声音都变了。
船靠岸,墨家大公子拿出火车图纸,再拿出简略版的大清地图,亲自算给四爷看,从京城至边疆,多少时速三日之内能到,多少时速一日之内能到。
胤祯指着火车的车箱:“这么大的车箱串成一串儿,一次能拉多少人?多少军粮?四哥你想想,有了火车,以后,边疆都在大清控制之中,再不怕动乱了。”
“你们从海外买铁矿就是为了做这个?”
“还在研究中,主子的意思,先把铁船做出来,再研究火车。火车跟船不一样,火车需要集全国之力。”
胤祯口无遮拦道:“皇阿玛咱们是不指望了,四哥,就指望你了。”
胤禛嗯了声,原本坚定要夺的大位的心,如今更加坚定了。
墨家大公子心里震惊,他们家主子和主子爷,还有十四爷,要送四爷上位?
唐子归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成了尖叫鸡,他就知道,富婆不愧是富婆,就是有远见,选谁也不如选四大爷这个劳模上位来的好。
瞧瞧他爹,瞧瞧他儿子,一两年不出门旅游就浑身难受,他呢,自从当上皇帝后,一个皇帝过的比九九六的社畜还惨,到死都没出过北京城。
当皇帝十三年,死的前一天还在干活,谁家拉磨的驴能比得上雍正勤政啊!
“这个路线图谁画的?”
“除了九嫂还能有谁。”
胤禛长舒一口,看着这张图,仿佛已经能想象到,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大清国富民强,国内有火车连接全国各地,沿海有海军镇守海疆,海外洋人尽皆臣服,万国来朝,大清将是何等强盛。
大清之盛世,会诞生在他手上吗?
胤禛红了眼眶,他紧紧抓住九弟的胳膊:“火车若铺满大清南北疆域,你和九弟妹,九弟妹手下的这些大师们,都将是带领大清走向强盛的英豪,你们的所作所为,必将成为大清史册中最耀眼的一笔。”
胤祯无语:“四哥,我呢,你弟弟我就一点贡献都没有吗?”
“你努力练兵,以后,海军还要靠你和大哥。”
胤祯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胤禛在海参崴待了四个时辰,即将要天亮时,他坐船出海,穿过朝鲜海峡回到北上的押粮船队中。
下午粮船到天津港,卸粮的力夫扛着一袋袋粮食正在卸货。
今日,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胤禛没有着急回京,他一直守在港口直到粮食卸完,都送进了粮仓,叫两粮道官交叉清点,确认数目无误,交接签字后他才离开。
大年初一早晨,又黑又瘦的胤禛这才骑快马回京。
乾清宫。
钦天监监正并两位属官,正跪殿内为康熙解惑,太子也在当场。
“皇阿玛,您梦到山崩,见到一裂开大印,儿子认为,和您应无关,这梦或许是应在明朝后裔上。您忘了,年前浙江上折子说追查到朱三太子的线索,老天爷这时候托梦,或许是要提醒皇阿玛,打着朱三太子旗号反清复明之人,今年必将抓到。”
半夜醒来后就未入睡,康熙脸色阴沉,乌黑的眼袋使得他身上的帝王气势更加迫人。
“姜监正,你如何说?”
钦天监监正姜弗道:“万岁爷您梦到的山陵不高,像是南方丘陵地带。大清主脉在北方,山势高耸,明显跟皇上梦中所见之山不符。臣和太子爷一样的看法,若真有山陵崩,应是应在明朝后人身上。”
康熙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玄之又玄的梦境,让他觉得上天好似在提醒他什么,这梦真的应在朱家后人身上吗?
康熙隐隐觉得,朱氏后人已经被大清打压的如同过街老鼠,他们不配老天爷托梦提醒他。
没有更好的释梦,康熙只道:“传旨给南方各地巡抚,务必要加紧追查朱三太子,抓到人后,立即送到北京问斩。”
梁九功道:“奴婢立即叫人来写圣旨。”
康熙摇摇头:“不过是个朱家后人,不配朕大年初一下旨,等等吧,等开印后再写旨意。”
康熙摆了摆手,钦天监等人退下。
胤礽观察皇阿玛脸色:“皇阿玛,宴会中午才举行,您不如回房休息休息?”
“不用,朕这会儿也睡不着。朕这儿不用你,你回宫收拾收拾吧,再过一会儿,皇室宗亲们就要到了。”
“儿臣告退。”
胤礽退下,康熙盘腿坐在皇椅上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扯了扯披在肩头的衣裳:“昨儿老四就到天津了,梁九功,你去问问,今日老四回来了没有。”
“奴才这就去问。”
胤禛天刚微微亮就从天津出发,他快马回京,回府后换了身吉服,带着福晋儿子进宫。
一家人坐马车进宫,路上这么一会儿工夫,胤禛靠着马车睡了过去。
弘晖皱眉,又是心疼阿玛,又替阿玛不值,阿玛辛辛苦苦做这些,反而受那些坐享其成之人指责,真是岂有此理。
四福晋小声吩咐儿子:“今日你跟着你阿玛,多给他端茶,别叫他在你皇玛法跟前睡着了。”
马车压过石子晃了一下,胤禛睁开眼,端起旁边的浓茶喝了一大杯。
“放心,爷心里有数,不会御前失仪。”
弘晖给阿玛按一按胳膊:“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等宴会过完我陪阿玛回府休息。”
胤禛嘴角微翘,从衣袖里摸出一颗糖,剥开放儿子嘴里:“进宫少说话。”
弘晖抿了抿嘴里的糖,熟悉的香味,他眉头都抬起来了:“松子糖?”
“松子糖什么糖?松子做的?”四福晋不知道。
胤禛点点头:“是松子糖。”
弘晖咧嘴露出个傻笑,随后又埋怨,脑袋往阿玛胸前怼:“早知道我跟阿玛一块儿去了。”
四福晋赶紧叫儿子做好:“没规矩,你阿玛去福建办差,哪能带你去。”
弘晖轻哼,阿玛明明不止去了南方。
胤禛摸摸儿子的脑袋:“还有一斤,都给你留着。”
“这还差不多。”弘晖满意了。
父子俩说笑几句,马车已经到宫门口了,弘晖最先跳下马车,先扶额娘下马车,又去扶阿玛。
“哟,四弟回来了,差事可办好了?”
胤禛点了点头,没回他的话:“三哥,今儿穿的精神。”
胤祉大笑道:“还是去年那身吉服,四弟看我穿的精神,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胤祉等着四弟追问,没料到胤禛没接话,竟然就这么走了。
胤祺低头露出个讽刺的笑,扶着福晋进宫。
胤祉有些恼怒,呵,装什么装,不就是得皇阿玛看重办了两回差事么。
有时候,做的多错的多,反而什么都不做来的好。
今年皇室宗亲先到乾清宫,皇子们迟到了一步,皇室宗亲们见四贝勒黑瘦成这样,原本弹劾他的那些话,当着本人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康熙看着自己这个沉默又刚直的四儿子,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叫他去边上坐。
皇上都发话了,皇室宗亲们也就不提那些弹劾的事了,但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偏要拐弯抹角地提国库和明明赈灾粮的事,说那么多银子不知道能买回来多少粮食,别叫其他人中饱私囊了吧。
胤禛把袖中的折子送到御前:“买粮的清单都在这儿,价格、数目一应俱全。粮食全送到天津粮仓,粮道官已签字确认无误。”
一张表格就写尽了胤禛这些日子以来的辛劳,康熙阴沉的目光扫过刚才乱说话的那位宗亲,乾清宫的气氛一下就不对了。
胤礽笑着道:“皇阿玛,四弟一连为朝廷做了两件大事,连过年都在外奔波,皇阿玛定要厚赏四弟才好。”
康熙看向四儿子:“胤禛,你要何赏赐?”
“儿臣,只愿大清富强。”
康熙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好,好好,你是朕最得用的儿子,朕也盼着你的弟弟们都跟你学,为大清效力,只有你们兄弟齐心,大清才会越来越强盛。”
一句一句的夸奖如同砖头一般拍到胤祉脸上,皇阿玛什么意思,老四是弟弟们的榜样,把他放在何等位置。
“梁九功。”
“奴才在。”
“拿圣旨来。”
梁九功忙叫两个小太监把御案抬上来,康熙亲自写下一封圣旨,写完后甚是得意,欣赏了会儿,才丢开御笔。
“老四,这是朕给你的新年赏赐。”
梁九功捧着圣旨,笑盈盈地送到胤禛面前:“奴才恭喜雍亲王了。”
亲王?
胤祉控制不站起身,他还是个贝勒,老四凭什么封亲王?
太子没控制住表情,黑脸了一瞬,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笑着说了声恭喜。
老十、十二、十三他们心中暗喜。
四哥太棒了!
从容曰雍;和睦曰雍;团结曰雍!
这是皇阿玛的意思?
胤禛拿着圣旨,仔细看了两遍,才撩开袍子跪下:“儿臣,谢皇阿玛赐封。”
皇室宗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上都给胤禛提爵位了,那他们之前那些弹劾不是白费功夫了?
皇上,如今真不把他们这些宗亲看在眼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