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库亏空已经是朝堂之上人尽皆知的秘密, 三年前四贝勒、九贝勒去山东查倒卖赈灾粮,牵扯出浙江贪污大案,浙江官场被掀翻, 无数官员被砍头抄家,抄家得来的银子比国库一年的税银还多, 这么多银子填进国库, 只才三年, 国库竟然又见底了?
皇上的话说得很清楚, 谁拿了,谁欠了,谁贪了国库的银子, 一个都不能错漏掉。
有脑子的朝臣都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查的时候了。
早朝散后, 胤禛去刑部衙门,刚坐下来就有人来送食盒,食盒的底层摆着一旁点心一张条子, 胤禛只看了眼, 就盖上食盒。
“送错了, 拿回去吧。”
送食盒的小太监连忙道:“没错,奴才是毓庆宫的小太监, 刘公公吩咐奴才给四爷送的食盒。”
胤禛把食盒推回去:“真是给爷的, 爷也不要。”
胤禛对身边人道:“非我刑部官员,请出去。”
“是!”
“哎哎哎, 别推我, 我自己走。”
毓庆宫的小太监被刑部小官强行请出去, 他带来的食盒也叫他一并拿走。那小太监被推到门外还不忘大喊:“四爷, 奴才真毓庆宫的, 不信您可以叫人问问。”
刑部尚书王掞进门,苏培盛去门口守着。
屋里,王掞规矩行礼:“臣见过四爷。”
“坐吧,有事吩咐你。”
王掞坐下:“您说的是今日朝堂上之事?查国库亏空?”
胤禛颔首:“这几年天灾不断,没个消停的时候,若是户部、国库烂掉了,朝野都将乱起来,咱们的任务很艰巨。”
胤禛跟王掞表达此次国库之事必须严查的态度,王掞坐直身体:“臣想过了,咱们先封了国库,再查账册,这样避免有心人提前安排使坏。”
“封国库不难,难的是查账。若想查明白,用户部的官员查户部的账,肯定不妥。”
胤禛抬眼:“康熙四十二年冬,九弟查工部账本没用户部的官员,也把账册查得明明白白,咱们这次也可以。”
九贝勒当年查工部账本的时候王掞还在吏部任职,具体细节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九贝勒好似用的外头的人?
“九弟妹手里的叶氏商行你应该也知道,我已经跟九弟妹去信借人了,最迟明日就会收到九弟妹的答复。”
“那咱们今日先把国库封起来,把账册保护好。”
“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胤禛提醒王掞:“要查别人,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告诉刑部上上下下的人,若是查账查到他们头上,有谁借了国库银子没还,别怪爷拿他们开刀。”
“臣回头就跟他们说,保准不会拖四爷的后腿。”
王掞走后,胤禛低头沉思,这次事情只怕有些难办,欠银追缴不上来,皇阿玛那儿也会觉得他办事不力,无所不用其极地追缴欠款,朝廷上上下下欠账的官员都会被他得罪一遍。
可就算得罪了,事情也必须办下去。太子送条子他不会理,其他王公大臣找他说好话也没用,欠银子,就得还。
午时前,刑部带人封了国库,随后又封了户部衙门的档子房,搞得户部上下人心惶惶。
“八爷,咱们该如何办呐,这……咱们又没犯罪,刑部虎视眈眈地在衙门外盯着,咱们怎么办公啊。”
“刘大人说的是,八爷,您管管吧。”
“八爷,咱们户部就指着您了。”
胤禩被几个侍郎、郎中围绕着,耳朵没个消停的时候,他烦了,却还笑着,语气温和地打断他们:“诸位大人,我跟诸位一样,只是个听命办事的,咱们户部的大管家是太子爷,这些话你们不该对我说,该对太子爷说去。”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管档子房的高大人笑道:“八爷您这话过谦了,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八爷是咱们户部的主理,咱们户部的情况您最清楚了。”
“别,当不起!”
胤禩端起茶杯,一口未喝又放下:“往前几年,哪年年底统账后,你们把账本交给我了?你们当初把账本交给谁,你们就找谁求去。”
“八爷,您就不管了?”
“我倒是想管,可户部我说了也不算呐,谁说了算,就叫谁管去吧。”
胤禩起身:“诸位,到下值的时辰了,大家也别在衙门候着了,大冷的天儿,早点回家喝口热汤,吃碗热饭吧。”
胤禩出门后跟身边贴身太监道:“去给爷告假,就说爷病了,这几日都不去衙门。”
“奴才这就去。”
胤禩叹道,希望这次,四哥好好查清楚了,不要差事只办一半,到头来,还得他来背这个锅。
胤禩毫不犹豫地走了,留下户部官员面面相觑,户部左侍郎开口了。
“高大人,您是太子的人,又管着档子房的事,八爷既然不肯伸手,那就劳烦高大人去跟太子爷禀报,请太子爷帮咱们户部说说话吧。”
高大人笑容渐冷:“侍郎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户部的主理是太子,本官时常去禀报太子户部之事,本是应当应分。今儿这事关系到户部上下,事儿闹大了,就算要去找太子求情,也该咱们一起去。”
户部左侍郎也不恼,他笑道:“咱们户部出了大事,档子房被封,高大人这会儿去禀报太子,也是应当应分。高大人管着档子房,您去就能把事情禀报清楚,不用我等去凑数。”
“哼,如今只刚开了个头,各位大人就如此不顾同僚之谊了?”
无人搭话,高大人甩袖离开,户部其他大人也走了。
工部、礼部、吏部等衙门都在看户部热闹呢,见人都走了,没有热闹可看,这才散了。
胤祥刚从吏部衙门出门,碰到胤俄,兄弟俩结伴回南三所。
“十三弟,你没从国库借过银子吧。”
“没借过。”
胤祥跟四哥、九哥去浙江办贪污案那会,他和胤裪、胤祯就明白大清内里是何等腐败,这些年他们老老实实当差,哪里还敢去国库借银子。
胤俄道:“咱们兄弟都没借过国库的银子才好,就算借了也要赶紧还上,不要叫四哥难做。”
“十哥,咱们几个住在宫里的皇子肯定没有借过银子,三哥、八哥恐怕就难说了。”
三哥和八哥,胤俄想了想:“三哥最要面子,他若是借了银子,今天知道四哥来真的,他肯定立刻就会把借的银子还上。”
八哥嘛,胤俄就不知道了,这几年他跟八哥关系不亲近,也搞不懂八哥整日在想什么。
皇上发话了,四贝勒摆出要严查的架势,好些借银不多的人晚上就凑齐欠款,预备明儿一早就去还了。
有些借银太多,还不上,或者说是不想还的人,就动起了心思。
“主子爷回来了。”
门房处跑进主院传话,不过一会儿,胤禛刚下马,四福晋疾步过来迎接。
胤禛握着她的手:“今儿有事跟爷说?专程叫下人候着爷?”
四福晋笑道:“确实有事儿跟您说,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
“进屋说吧。”
夫妻俩刚进屋还没坐下,苏培盛进来通传:“大阿哥回来了。”
“弘晖回来了,叫他进来。”
自康熙四十三年夏天,弘晖从海参崴回京后就进宫读书了,这几年下来,学识增加不少,性子也被磨得越发沉稳。
“儿子给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
“在家少讲些虚礼,过来坐吧。”
“谢阿玛。”弘晖在阿玛下首坐下。
胤禛看了他们母子一眼,笑道:“怎的,弘晖也有话要跟阿玛说?”
弘晖看了额娘一眼:“难道额娘也有事要跟阿玛说?我和额娘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弘晖,你先说。”
弘晖点点头:“今儿要散学的时候,弘皙叫住我,说太子二叔听说阿玛喜欢佛法,刚好前两日清库房找出两本珍藏的佛经,是唐朝时神秀大师亲手写的《楞严经》《心经》,我没要,给拒了。”
“拒得好。”
“阿玛,太子爷给您送礼还不亲自送,偏偏冲我来,这是怕您不收吗?”
胤禛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太子上午给我送了一个食盒,专门放了一张条子,想让我对几位官员高抬贵手,我给拒了。”
弘晖没好气:“太子爷是大清的太子爷,他不帮着朝廷,居然想包庇那几个官员?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弘晖!”四福晋皱眉:“谁允你这样说话的,有没有规矩?”
弘晖低头:“额娘教训的是,弘晖不该多嘴。”
四福晋无奈:“你须知祸从口出!你性子还算沉稳,如今怎么时不时就要说些让额娘为你担心的话。”
胤禛笑道:“弘晖才多大点的年纪,有点脾气也正常,不过,这些话阿玛额娘听听就算了,你别在外面说。”
弘晖顿时笑了。
弘晖从小压抑自己,自七岁那年高热差点死了,被九婶婶救回来后,弘晖感觉自己浑身轻松,再不想主动压着自己了。
平时在外装模作样也就罢了,回家总该轻松些。额娘不赞同他,好在阿玛明白他。
四福晋还想劝解两句,被胤禛打断:“福晋有何话想说?”
四福晋想起正事来:“我娘家那边的事,乌拉那拉家跟国库借银子的有好几个,我的堂哥福红家,前些年又是嫡子娶妻,又是嫁女,那时候刚分府过,银子一时间不凑手,就冲国库借了两万两银子。今日朝堂上,皇阿玛把查国库亏空的事交给爷了,下午堂嫂求到我面前来,想问问,能不能延后些,等凑够银子了再还。”
“借了银子就还,福红还算懂事。明日你使人告诉他,十一月底把银子还上,爷就不追究他。”
四福晋为难:“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这……半个月的时日,会不会太紧?”
“他们借银子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日,不仅是福红,其他皇室宗亲都必须在十一月底前把借了的银子还回来,否则爷领兵亲自上门讨要。”
“堂哥家也没说不还,只是毕竟快年底了,过年家里又是一笔大开销,不如等过完年再还也不迟?”
弘晖听不下去了:“额娘,堂舅舅他们借的不是您的银子,他借的是国库的银子。连我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若是追不回欠银,开春赈灾该如何办?”
“咱们大清去年好些地方遭灾,到处都缺粮,草原上那边还是找九婶婶去东南亚买的粮。百姓这一二年都难着呢,无论是跟民间买粮,还是去海外买粮,堂舅舅他们早一日还上国库欠银,朝廷才好拿着这些银子早做打算。”
被儿子一番说教,四福晋担心地瞧了主子爷一眼。
“弘晖都明白的道理,福晋想必也明白了。爷还有事要忙,你娘家那边,福晋自己看着处理吧。”胤禛心里冒起了火气。
胤禛起身出门,四福晋连忙送到大门口。
等主子爷走远了,四福晋回来,揪着儿子的耳朵训道:“你现在不得了了,读了几天书,连你额娘都训了。”
弘晖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解释:“额娘,您体谅体谅阿玛的难处啊,阿玛领了这个得罪人的差事,咱们自家人都不支持阿玛,这不是叫外头人看笑话嘛。”
四福晋松开手,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堂舅妈今日下午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好,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才想问一问你阿玛罢了。”
弘晖揉着耳朵道:“额娘,儿子劝你一句,这种话您以后还是少问。有时候阿玛不说话,不代表他心里同意你。您要为了外人和阿玛对着干,多几次,我怕您和阿玛离心。”
四福晋心头一颤,着急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弘晖挨着额娘坐过去:“额娘,我是您肚子出来的,我自然偏心您。但是咱们实话实说,阿玛又不像九叔,只喜欢九婶婶一个。”
四福晋何尝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和主子爷大婚多年,有弘晖这个嫡长子,夫妻俩相敬如宾多年,她和后院的其他女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四福晋口中发苦:“你阿玛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额娘您想什么了,阿玛再口无遮拦也不可能跟我这个做儿子的聊后院的事。”
四福晋微微松了口气:“弘晖,你提醒得对,以后,额娘是该小心些。”
不过是她堂哥而已,就算是她亲哥,也别想她为了他们恶了主子爷。
弘晖见额娘真上心了,他也就不说了:“额娘您歇一歇,我回前院了。”
“回吧。”四福晋魂不守舍地摆摆手叫儿子走。
“见过大阿哥。”
弘晖刚出主院,在游廊上碰到李佳氏,他客气地避开,喊了声李额娘。
李佳氏忙催两个儿子:“弘昀、弘时,快给喊大哥啊。”
七岁的弘时已经很懂事了,额娘叫他看大哥他就喊大哥,才三岁的弘时仰着头不说话,弘晖笑了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弘时冷不冷?怎么不戴帽子?”
李佳氏忙道:“弘时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不爱戴帽子,给他戴上自己就扯掉了。”
“弘时可要乖乖的呀,生病可难受了。”
弘时嗯了声,又不说话了,看了弘晖一眼,扯着他额娘的衣裳要走。
弘晖见状就先走了,李佳氏叫住他:“大阿哥,听奴才们说,主子爷回来了?”
“回来了,刚才去前院了,李额娘有要事找阿玛?”
李佳氏忙摇了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要事,就是我娘家出了点事,想求主子爷做主。”
“李大人家有何事?李大人不会是欠国库银子吧?”弘晖顿时冒出不好的想法。
李佳氏讪笑:“以前大家都从国库借银子使,也不知道如今这……”
“李额娘,若是李大人借了银子,您赶快叫李大人还了吧,刚才我额娘也是跟阿玛说这事儿,我阿玛当场甩脸子走人。”
李佳氏吓到了:“真……真这么严重?”
“李额娘听我一句劝,别耽搁了,赶紧给李大人家带句话,最好凑齐银子明儿就给还了吧,别等阿玛带着人上门讨要。到时候,两家都没脸。”
李佳氏慌张地点点头:“多谢大阿哥,我知道了,这就给家里递话,一定叫他们把银子还上。”
弘晖去前院找阿玛,听见屋里有邬先生的声音,他就没进去,叫门口的苏培盛带句话给阿玛。
“弘晖来了?”门内传来问话。
“阿玛,是我。”
“有事儿进来说,别在门口站着。”
苏培盛忙推开门:“大阿哥,您快请。”
弘晖进门,先给阿玛请安,跟邬先生问好,随后才道:“我没什么事情,我来是想跟阿玛说一声李额娘家的事。李额娘刚才说李大人家也借了银子,我劝李额娘赶紧叫李大人把银子还上,李额娘应了。”
胤禛黑脸。
邬思道劝道:“借国库银子的官员不在少数,李大人借银子也不出奇,主子爷不用动怒。”
家里妻妾娘家都跟国库借银子不还,他家这样,其他家想必也差不多,胤禛怎么能不气。这些人,都把国库当自己家的私库吗?
胤禛拳头都握紧了,深呼吸,缓缓压下怒火:“弘晖,去跟你额娘说,叫她去问问,看看谁家还欠了国库银子。所有欠了国库银子的,明日之内都给爷还上,若是还不上,爷亲自去抄家。”
“阿玛别气,儿子这就去。”
弘晖走后,邬思道再次提起追缴国库欠银之事:“借银子放贷的小人、攀比奢侈度日的皇室宗亲,和真过不下去才借银吃饭的普通官员,若要抓典型,还是得从放贷的开始抓。”
胤禛点了点头:“趁着这几日查账本的空档,把京城里放贷的都摸一遍,一个都别放过。”
查账是首要大事,胤禛信不过户部的官员,第二日,叶氏商行的人到了,一共来了六十余人,男女老少都有。
领头的掌柜上前禀报:“怕四爷人手不够,京城附近的账房都来了,另外还从长福庄叫了二十多个算术学得好的半大孩子,男女都有,若衙门不让女子进,也可……”
胤禛示意掌柜不必说了:“算账罢了,难道女子算出来的账本跟男人算得不一样?只要有能力,女子也可进衙门。”
队伍里的女子激动不已,他们也要去衙门算账呢。
胤禛道:“你们先进府休息片刻,用些吃食,过些时候,等衙门准备好了,爷叫人带你们过去。”
“多谢四爷体谅,九皇子府已经备好了饭菜,一会儿我们去九皇子用。”
“那也好,你们先去吧。”
掌柜的行了个礼,带着一众账房回去九皇子府。
胤禛骑马去衙门,叫刑部的人把户部档子房近十年的账册挪到刑部衙门,再叫刑部空出一排房子来,一会会来六十多个账房。
档子房高大人拦着不让:“四爷,账本多要紧的事,这账册离开户部衙门,若是中途出什么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爷担责,听清楚了?”
高大人还是不让,他咬着牙道:“臣做不了主,挪动账册需要问过太子。”
“皇阿玛已经下旨,不用再多此一举问太子。高大人若是执意,不如去乾清宫亲自问问。”
刑部的人没了耐心,王掞一把推开高大人:“来人,搬账册!”
奉旨行事,无人可阻拦。
半个时辰后,户部衙门档子房近十年的账册,都挪到了刑部衙门空出的五大间房屋里。
不过一会儿,一群有老有少的账房到了,另外几个衙门的人都在外头看热闹。
好家伙,四爷真信不过户部啊,居然用的都是外面请来的账房,有几个一看就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还有几个身上虽穿着男装,看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是女子跑不了了。
户部档子房的高大人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女子进衙门。”
王掞懒得搭理他,刑部郎中王进不屑道:“女子怎么了?难道高大人是从男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就这般看不惯女子?”
胤俄路过搭话:“他不是看不惯女子,他是看不惯女子比他强,无能狂怒。”
“高大人,高大人你怎么了?”
“来人,快叫大夫来。”
胤俄震惊,我这么强吗?一句话就把一个官场老油条气死了?
胤俄的贴身太监忙凑过去凑了一眼,回来禀报:“主子爷,没死,晕过去了。”
胤俄嫌弃:“身子骨也太弱了吧,朝廷怎么会找这样的人当官呐,没用的东西。”
刚醒来高大人,被骂没用的东西的高大人,脑袋一歪,又晕了。
胤俄啧啧一声:“走,咱们回衙门。”
一大早就闹了这么一场好戏,不过半个时辰,户部官员就告状告到内阁,姚元景无动于衷,李德明同样如此,李光地不闻不问。
马齐道:“四贝勒行事太过荒唐,李大人,您不给皇上上奏?”
李光地笑道:“我认为没什么不妥,只要能把差事办好,管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姚元景附和:“阁老大人说得是,咱们大清,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这点小事就不用打扰皇上了。”
汉臣认为四贝勒找来的账房没有问题,满人官员都不同意,马齐见李光地这个内阁首辅不肯出头,他只能自己去乾清宫禀报。
“账本就摆在那儿,若是没问题,自然不怕人查。户部若是不放心,可前去刑部衙门监督。”
康熙的意思很明白,账,是要查的,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户部的官员听说他们可以监督,当即跑去刑部,特别是那个刚才晕倒的高大人,进去后就站到一个小姑娘背后,看到什么都要说一句,语气十分严厉,好似训斥一般。
小姑娘不干了,直接道:“这位大人,让你监督不是让你多嘴的,你若是信不过,我算账的时候你可拿算盘过来复核。”
“放肆,一个无品无级的黄毛丫头竟然敢冲老夫大声说话。”
小姑娘举手:“王大人,这人影响我,试图拖慢我算账的速度。”
王掞背着手走过来,微微一笑:“高大人,不如去隔壁房间喝杯茶?”
“哼,你们如此乱来,我如何有心思喝茶。”
王掞不想跟他瞎扯,半拉半强迫把人带出屋外,还叮嘱看门的侍卫:“不许他再进去。”
“是,我等记住了。”
门口的侍卫上下扫了高大人一眼,似乎要记住他的脸。高大人怒道:“好你个王掞,你给我等着。”
王掞轻哼,他一个刑部尚书,难道还怕他户部一个郎中?
刑部闭门查账,外头的人观察了两日未发现四贝勒有什么大动作,以为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都放松了。
第三日,刑部衙门外白纸黑字贴出第一批欠款名单:
图申,借银共计二十七万两;元慧,借银二十三万两;乌兰,借银子十七万两;温升,借银二十万两;已革爵沦为普通宗室的前顺承郡王勒尔贝,借银子十二万两;平郡王纳尔苏,借银八万两……
欠款名单贴出来后,各部官员都去围观,胤俄跑在最前头,他看到一串一串的欠银数目都惊了,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借银居然敢借二三十万两,户部也真敢借给他们呢,这些人如何还得起?
胤俄在名单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富春是不是咱们工部屯田司的那个郎中?”
“主子爷没看错,正是富春大人,他手里管着修缮陵墓之事。”
胤俄大怒:“给爷把富春绑过来,爷这个皇子缺银子使了都不敢去国库借银子,生怕朝廷要赈灾了拿不出赈灾银,他一个郎中竟然敢如此放肆!”
胤祥也在看名单,四哥贴出来的第一批欠款名单,要么是身居要职的官员,要么是家里有人身居要职,或者是皇室宗亲子弟,户部肯答应把国库的银子借给这些人,是为了用国库的银子跟这些人拉关系吧。
用国库的银子,替自己办事,真是一桩好买卖。
胤祥的拳头硬了!
这天下到底是爱新觉罗天下,到底还是这些人的天下?
这话若是拿去问皇室宗亲,他们肯定会说,这天下是咱们祖宗一起帮您祖宗打下来的,咱们满人拿国库的银子使,那是应当应分,凭什么要还?
刑部真把第一批欠款名单贴出来了,好些皇室宗亲坐不住了,先是去宗人府闹,宗人府管不了,一个个都跑去宫里跟皇上哭。
“皇上,咱们都姓爱新觉罗,都是一家人,四贝勒把咱们家的名字贴出来,这是打咱们爱新觉罗的脸啊!”
“我爷爷为大清打江山时流血流汗,到老了不过是想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皇上,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平郡王纳尔苏年纪轻轻的,夹杂在一群老宗亲里面特别显眼,康熙冷眼看过去:“纳尔苏,你岳父曹寅给你的银子不够使?你还要从国库借银子花?”
纳尔苏忙跪下请罪:“臣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还欠款而来。”
康熙勉强满意:“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也算为爱新觉罗家带了好头,免得天下人暗中戳爱新觉罗家的脊梁骨。”
“皇上!”
康熙不想听:“老皇叔,您家当初在盛京时,一大家子几代人挤在一座三进院里,您老人祖上跟着先祖打天下,入关后,圈地、占屋,攒下偌大的家产,还得了爵位,年年有俸禄领,您说,朝廷可有对不起你家?”
“话不能这样说……”
“那皇叔想如何?国库都被你们掏空了,若是明年大灾拿不出银子来,官逼民反,您老人家提着刀子去跟那些灾民斗?”
“我老了,提不动刀了,自然有年轻八旗子弟去。”
“砰!”
“皇叔,你们是想大清亡国啊!”
朝廷越弱,汉人就越强,如今的形势下,康熙是真的心急如焚,偏偏这是宗亲还拖他后腿。
御案上的折子摔了一地,康熙怒道:“两条路,要么还银子,要么去平叛,你们自己选!”
老皇叔不服,梗着脖子道:“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皇上若想逼死我,尽管来就是。”
康熙冷声:“梁九功。”
“奴婢在。”
“给刑部传旨,老皇叔借国库银子不还,抗旨不遵,着刑部查抄老皇叔府上,欠银不够,卖房卖地也要还上欠银子。”
老皇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家祖孙几代人为大清卖命,竟然落到这个下场?
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宗亲受不了这个委屈,当场把自己气晕过去。
“老皇叔!”
“快来人啊,请太医!”
康熙身心摇晃,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胤禛还没动手,没想到皇阿玛居然赶在他前面下旨,胤禛有些诧异,皇阿玛这次的态度如此坚决吗?连皇室宗亲都不顾了?
康熙想顾,但是顾不了了。
十一月都快过来了,等十二月一过,开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糟心事等着他,到处都缺银子。
“皇阿玛既然下旨了,王掞,你领着人一家家去要银子,特别是图申、元慧等人,爷不仅要他们还银子,他们拿国库银子去放高利贷得来的银子,都给爷搬回来。”
“是!”
刑部衙门内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在进行,王掞带着人去收欠银,胤禛进宫,他衣袖里揣着一张单子需要皇阿玛过目。
名单上有皇阿玛看重的重臣,比如皇阿玛几次南巡都由他家接驾的魏东亭,欠下三十五万两白银。他家偏偏还经济困难,没有还钱的能力,这就要看皇阿玛想如何办了。
除了魏东亭这种不好处理的皇阿玛心腹之外,太子欠款二十万两,又该如何处置。
胤禛袖中的欠款单子送到了御案上,康熙闭上了眼睛,咬牙切齿:“胤礽这个混账东西!”
“来人,传太子!”
门外的小太监小步快跑去毓庆宫传旨。
乾清宫里,康熙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乾清宫里十分安静,安静到都能听到大殿外苍茫冷厉的寒风声。
“胤禛,起来吧。”
“谢皇阿玛。”
“这次差事你办得不错,知主次,知轻重,知进退,知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
胤禛头一回听到皇阿玛这般夸自己,他诧异地抬起了头,随后又低下了头。
“回去吧,好好把这次差事办完。”
“儿臣告退。”
胤禛从乾清宫出去后,走到大殿外转角处的角落里,站了许久,直到寒风吹透了他的身子,露在外面的手和脸被寒风吹得通红,他才缓缓出了口气,抿嘴,抬脚要走。
“四弟怎么站在这儿吹冷风?你给朝廷办了这么大的差事,皇阿玛都没赐你一件斗篷穿穿?”
胤礽讥讽道:“老八都知道避开,四弟能耐,上赶着得罪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刚正不阿是吧?等这次差事办完,孤倒是要看看,满朝文武大臣有几个感谢你,又有几个服你。”
“太子爷,大清若是倒了,你我什么都不是。大清若是还在,你才是太子,我才是皇子。”
“放肆,凭你也配跟孤相提并论!”
胤禛深深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突然,胤禛踉跄从台阶上滚下去,浑身疼得他半晌起不来。
“主子爷!”苏培盛慌忙跑过去。
穿着一身极贵重雀金裘的太子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瞥了胤禛一眼,极其轻蔑地说了句:“小妾之子,什么东西!”
太子爷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主仆二人,一个躺在地上,一个红了眼眶。
胤禛嘴角动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这就是皇阿玛看重的太子,这样的人以后要当大清的主人?
不,他不服!
这样的人,不配当大清之主。
“主子爷,您身上哪儿疼?奴才背你去太医院。”
胤禛自己从地上坐起来,他身上不疼,他心里疼。
乾清宫这个拐角处没有侍卫巡逻,若无传召,也无人从此经过。胤禛一言不发地出宫,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衙门继续办公。
隔日,第二批欠款名单贴出来,王掞第一轮抄家还未完成,第二轮已经排队等着了。
第二批欠款名单发出来当晚,刑部衙门突然失火,这晚上又刮风,分助火势,要不是王掞等人反应快,这场大火只怕要蔓延开了。
胤禛站在烧成一片废墟的衙门前,王掞过来禀报:“四爷,只烧了六间空屋,没酿成大祸。”
王进过来道:“四爷,尚书大人,这几间屋子烧得太快了,我等细查后发现有人在屋角浇了油。”
这个紧要关头,闹出什么幺蛾子胤禛都不觉得奇怪:“王进去查纵火之人,王掞你带兵继续守在这儿,谁都不能影响查账。”
“臣等遵命。”
查账查了几日,胤禛就在衙门待了几日,还有两日就要到十二月了,他定下的还款截止日期快到了。
这一日,一群小太监抬来二十万两银子,胤禛扭头对王掞道:“记下,销账。”
王掞点点头,既没问记在谁名下,又是给谁销账。
到今日,欠国库银子的人,超过一万两的大额欠款,没还的都被他抄家了,这二十万两,只可能是毓庆宫那位送来的。
十一月最后一日,又有一群太监来送银子,这次数额更大,他们递上来一张单子,这些银子是皇上替魏东亭等人还的。
看到这批银子,王掞和刑部其他人都松了口气,幸好皇上站他们这边。
“来个人,记账!”
“是!”
忙碌了大半个月的账房里,胤禛、王掞等人都在一旁等着,等着叶氏商行的账房们算账。
等了大概两盏茶的工夫,他们听了许久的算盘珠子相撞的声音停了。
“禀四爷,这次查账查出来的国库亏空总计两千一百余万两,最后追缴回来的九成五的欠款,另外还有半成多是因为欠款之人去世、离京等原因追查不到。”
王掞等人大喜,他们半月追缴回来的欠银竟然数目如此巨大,有这些银子,明年定然可以撑过去。
胤禛笑不出来,只是十年的账册就追缴出两千余万两银子,康熙朝前三十年的欠银又有多少?顺治朝呢?
这还只是从国库借的有据可查的银子,贪墨呢?私下卖官的银子呢?
为了凑这次二十万两欠银,据说太子的门人又卖了十多个官位。这些皇阿玛都知道,但是一句都不曾提。
胤禛身心俱疲,拿着折子进宫复命时,内阁阁老都在乾清宫议政,商议开春赈灾之事。
康熙看完折子,脸上露出喜色:“胤禛这次差事办得极好。”
“儿臣办差能如此顺利,多亏了皇阿玛帮扶。”胤禛低头。
这话胤禛说的是实话,若没有皇阿玛拦住皇室宗亲们,只是应对这些长辈,他都要费许多力气。
康熙笑道:“朕助你,你自己也争气。朕的皇子中,若论办事能力,老四当数第一。”
李光地、马齐等纷纷跟着康熙的话夸奖,李光地等汉臣夸得十分走心,马奇只是随口夸了两句,然后道:“四贝勒办事能力无可挑剔,但臣觉得,手腕或可柔和些。刑部的官员追缴欠银如同恶霸一般,逼得礼部一位老大人当街卖书,老大人自觉斯文扫地,当晚上悬梁自尽,若不是被他夫人发现,人早就没了。”
姚元景道:“马奇大人这话说得不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真要论起礼部那位老大人悬梁自尽是谁的过错,头一个有错的是他自己,他就不该去借国库的银子,其次,有错的是户部官员,户部掌握天下钱财,国库的银子该用在百姓身上,而不是任凭官员随意支取。”
马齐怒道:“难道官员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该饿死街头吗?”
“马齐大人,官员的俸禄不够养家糊口,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该和借钱不还混为一谈。”
“够了,朕叫你们来,议的是如何应对开春灾民之事!”
马齐和姚元景跪下:“臣有罪。”
“朕要的是赈灾的法子!”
姚元景道:“皇上,咱们大清各地粮仓里的赈灾粮所剩不多,若要应对,只有一个法子,去海外买粮。”
“来得及?”
“东南亚的粮食一年三熟,粮食产量很高,即使下雪前蒙古买过一批,那边应该还有不少剩余,可派海军前往采买。”
海军的买卖都是叶氏商行帮着处理的,说是海军前往采买,其实说的就是叶氏商行。
李光地见皇上不说话,他建议道:“或可叫内务府皇商前去采买。”
“算了,一事不烦二主。胤禛,银子是你追缴回来的,拿这些银子买粮之事朕也交给你。朕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儿臣,遵旨!”
在海参崴过冬的胤禟收到京城的消息,大笑一声:“福晋,好事,皇阿玛把买粮的事交给四哥了。”
胤祯忙凑过来看:“呵,皇阿玛这次想开了?”
要换以前,为了不让某一个皇子揽权,皇阿玛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的。
叶菁菁却道:“不是皇阿玛想得开,是因为时间紧急,不能再出意外了。”
胤禟得意道:“到了紧要关头,皇阿玛还是得靠咱。知道四哥跟咱们关系好,就叫四哥负责采买粮食之事。”
“九哥,明年你和九嫂要低调些了,等明年度过了天灾,皇阿玛腾出手来收拾你们可怎么办。”
叶菁菁笑了笑,明年呀,康熙四十七年,等忙完赈灾,该废太子了,康熙没空找他们夫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