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幼眠微垂眼睫, 她方才果然没有在喻老太太的眼底窥错意。
“幼眠多谢您的成全。”
她柔声笑着,给喻老太太做了一个礼。
喻凛一直拖着不愿意和离,若是没有他的首肯, 和离的事情只怕是难了。
方幼眠自己也说不准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和离,因为喻凛的热情似乎没有一丝退却,反而日渐纠缠。
她不免想到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虽说她的唇没有肿得太厉害, 可舌头依旧很酸。
酸疼的感觉让她不适,总觉得实实在在发生过亲吻一样。
今日有了喻老太太这句话,方幼眠的心里定了定, 说起来也算是周全了,毕竟这门婚事当初也是喻老太太挑的头,由她来结束, 姑且算个有始有终罢。
除却她,也没有人再能够左右这门婚事了, 即便是喻凛的父母双亲喻将军和崔氏都不能。
喻老太太看着她柔顺清丽的样子, 受了她的礼,脸上的笑意越发淡了几分。
说实在的, 虽然想敲打方幼眠,可她私心里, 不是很想要两人和离。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除却子嗣一事,方幼眠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她做事周到, 谦逊知礼, 进退合宜, 来往各家人情世故也全得很好。
再有一则, 方幼眠的亲弟弟非常争气, 这才多大的年纪,居然一举高中探花郎,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喻家牵扯这么一个子弟,将来算是长脸了。
若是非要挑出一点错来,那就是喻凛对她的喜爱着实过分了,喻老太太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控过,为了一个女子多番让步退却,又和家里闹翻。
说到闹翻...这和离书一签,过了户部,真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当初她在背后操纵,悄不做声背着喻凛给她结了这一门亲事,如今又是密不张扬了结了这门婚事,他想来也是不乐意的。
不过...或许过一段时日就好了,毕竟当初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难不成他还能将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他终究冠着一个喻家的姓氏,是喻家的子孙,喻家若是闹得不可开交,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话是这么说,想到前几天给喻凛纳妾娶平妻,他闹的那个煞气样子,喻老太太回想起来,始终心有余悸。
她倒出去的话,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今儿算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了规矩。
她又讲了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当真是想清楚了,一定要这么去做吗?”
方幼眠神色微凝,喻老太太不会要反悔罢?
见她眉心微动,喻老太太还以为她是后悔了,谁知,她竟然是怕她反悔。
方幼眠一句您不必再三询问了,我的心意已决脱口而出之时,喻老太太的脸上险些没有挂得住。
她都想不明白,方幼眠为什么执意要和离,喻家的日子就那么难过么?
罢了。
回碧波斋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方幼眠照旧还是搀扶着她的,喻老太太脸色不好看,方幼眠的眉目间隐隐约约泛着一些愉悦。
害怕事迟多变,将喻老太太送回碧波斋之后,等她坐定,丫鬟们上了茶来,方幼眠询问何时能够签和离书?
她知道只要签了和离书,剩下的老太太自然会处置,就像当年成亲一样。
喻凛什么都不知道,她便嫁进来了。
她居然这样迫不及待和离。
喻老太太心生烦躁,总觉得她松口有些快了,心里总是泛着一个念头,若是喻凛知道了,又该如何?
“不急,你嫡母尚且在喻家,等用过了晚膳再说罢。”
方幼眠似乎不大愿意一直等,她沉默着不说话,似乎在思忖。
喻老太太多番看她,倒是没听见她再说什么。
想再跟方幼眠分析分析这门亲事延续的好处,可又觉得丢了面子,毕竟方幼眠已经再三回绝了。
不过,方家的人在,就今天在方幼眠在正厅提了和离一事,待两人碰面,她的那位嫡母也会好生“规劝”弹压她的。
约莫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喻老太太时不时向方幼眠问问话,问她这些时日可还好?都在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期间又多番问起方闻洲和方时缇。
问起方时缇的身体可好了些,要不要请大内的太医来给看看,问起方闻洲,说让他来家里用膳,好歹见见亲长们,等他入了官场,见了面也识得人,总有个照应。
方幼眠一一应付过去,虽是应付,话倒周全。
不知道的人听着话茬必定觉得祖母孙媳和睦,哪里能想到两人已经敲定了和离一事。
老太太跟往常一样,吃了保心丹要歇息,方幼眠从碧波斋出来到垂花门,径直就碰上了方家嫡母,她身边还跟着二房,唯独不见崔氏。
想来崔氏不想应付她,这才把人撂给了二房。
“你母亲说想见你,我们逛了逛院子便过来了。”二房巧舌如簧,“管事媳妇们等着大嫂嫂过去回禀话呢,又要提前预备晚膳的吃食,故而不能一道来了。”
方幼眠颔首浅笑,“劳烦二婶婶。”
“都是一家人,这样外道做什么?”
二房知道方家嫡母寻方幼眠有话要说,也没有过多停留,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只剩下两人在水榭亭子那地方坐着吃茶。
方幼眠端着茶盏摩挲不说话,方家嫡母看着她风轻云淡的侧脸,想骂她两句,又怕闹开了。
毕竟这里是喻家的地盘,届时脸上不好看,所以软了声气,先跟她拉家常,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女儿过得怎么样,嫡母不是见到了吗?”方幼眠就没有打算好声好气跟她说话。
方家嫡母的眼神凌然一些,“你真是翅膀硬了,如今和嫡母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
她给方幼眠推过来一块糕点,“可别忘记了,是谁提携你到如今这个地位。”
“嫡母是提携吗?”方幼眠讽刺一笑,低头看着嫡母推过来的糕点,是芙蓉糕,上面做成玉兰花的样子。
“难道不是利用?”利用她来结亲,攀附喻家,好给嫡亲的哥哥谋取一个官位。
“即便是利用,不也给你谋取了好处?”
这个小贱人果然是牛气了,居然敢和她呛声,恨得人牙根痒痒,却也不好跟她撕破脸,反而要哄着她。
“如今你诰命加身,男人得脸,在整个京城风光无限,还不够好?”
“我却不想要这样的好。”知道嫡母不会同意她和离,方幼眠并不打算在她面前提起已经和喻老太太敲定的事。
“你还想过从前的苦日子不成?”
方家嫡母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恨铁不成钢,“那喻凛如今便位极人臣,是做太子老师的人,将来太子登基,指不定怎么飞黄腾达,你作为他的夫人,只管等着享清福罢。”
说到这里,方家嫡母觉得必要和方幼眠好生拉近拉近关系,便佯装自责。
“母亲从前是猪油糊了心,对你们三个冷落了些,如今我也觉察到了错,日后多多往来看顾,咱们一家子好好过日子,岂不美好。”
什么往来看顾,不就是为了沾喻家的光,好能够得一些妙益,增福自家。
她往方幼眠这边靠过来,“说到这个,你也该抓紧一些,孩子的事情多上些心思,如今年轻好生养,早怀早生,将来也不败你的颜色,这可都是你母亲我的肺腑之言。”
方幼眠就听着眼前女人的一口一个你母亲我。
她还记得在蜀地的时候,实在吃不上饭了,为了给弟弟妹妹要那么一口,上了方家的门,叫了一声母亲,想要一些吃的。
可嫡母让人把她给赶出去,趾高气昂嗤她,“谁是你母亲,你母亲在地里埋着呢。”
那时候不认她,如今又说是她的母亲了?
“嗯....”方幼眠不想和她吵,也不想再说了,索性敷衍应了声。
见她总算是服了软,低了声嗯一句,方家嫡母很高兴,提起孩子还给方幼眠出了一个主意,“我听你二房的婶婶说,已经有太医上门来看过了?”
“看过了。”方幼眠慢吞吞应付着。
大内的太医都看不出她的“不孕”之证,倒是很想听听嫡母有什么馊主意要出。
“不如去找人算一算,看看民间的土方子?说不准就有了呢。”
方幼眠不说话,“......”
“你若是乐意点个头应一声,母亲为你去操劳。”有了这个孩子,方家的地位也就稳了,不管将来方幼眠怎么闹,得不得喻凛的宠爱,和离不和离,到底有这么个维系在。
话说回来,方家嫡母看着喻凛后院没有人,还想着不如再挑她一个远房的侄女送来?
方才逛后院的时候,听到二房说起方幼眠十分受宠爱,崔氏几次往喻凛房里塞人都吃了奚落,后两次闹得相当不可开交。
闻言,方家嫡母便歇了这个心思。
喻凛的生身母亲都讨了个没趣味,她就是个名义上的嫡母,还是不要去招惹不快了。
说到底,还是方幼眠有本事,跟她娘一样,很会攥爷们的心,捏在手里,握得牢牢的,这也算是一门本事了。
“嗯。”方幼眠还是简略一声。
由着她去操劳,随便她爱怎么捣鼓就捣鼓,过两日和离书一签,都是白忙活。
勉强算是得了一个和睦,方家嫡母接着跟她说话,起初跟方幼眠说这一趟上来给她带了什么东西,而后居然提到了方闻洲和方时缇的婚事。
她居然想让方闻洲娶她娘家姐姐的女儿,说是亲上加亲。
方幼眠听了想笑,若是放在之前,这门亲事能成么?
还不是因为弟弟中了一个探花。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方幼眠径直拒绝,“姨母的女儿身份贵重,又是嫡出,闻洲怎么好高攀?”
“高攀是高攀了些,不过...我若是在中间周全,也不是不能成,盼着你点头,让人去跟闻洲说一声,届时再同你父亲讲。”
“闻洲的婚事我虽为长姐却做不得主,母亲自己去问他。”
“他一向听你的,你去说,他怎么会不应?”方闻洲可是探花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把人给定下来再说。
方幼眠没有搭理了,只喝她的茶水,她不接话,方家嫡母也不好往下。
在水榭当中坐了一会,想要离开却不得脱身。
陪着嫡母说了一会话,几房的婶婶也过来了,明显就是为了拖住她。
临近晚膳时分,喻老太太让方幼眠派人去传信,叫她的弟弟妹妹上门来用膳,谁知方幼眠不肯,说两人有约不得空处。
也不知是真的有约,还是搪塞之言,总归就不是能来,见她执意,喻老太太也不强求了。
倒是方家嫡母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觉得方幼眠这样张狂,丢了她的面子,会让人觉得她不好好管教她。
不过,这个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因为下人欣喜跑进来传信,说喻凛回来了。
消息一出,可不是高兴呢。
崔氏和喻老太太,包括几房的人脸上都展露出了笑颜,喻凛可是好久没回来了。
在场神色最淡的,除却喻将军,就是方幼眠,相比于众人的热情,她几乎没有什么触动。
喻凛风尘仆仆,看着他的样子,许是方才从宫里忙完公务跑马归来的,月白色的锦袍衣袂翻飞,大步流星。
他一进入内厅,视线扫过众人,稳稳落在低眉顺眼的姑娘身上。
见她好好的,没有什么事,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凛哥儿可算是回来了。”喻老太太笑淡笑问。
喻凛淡嗯,视线不曾从方幼眠的身上挪开。
她察觉到了喻凛的目光,微抬眼睫看过来,与他对视上。
男人眉高眼深,眸子幽暗,就像是瞬间锁定了她。
她像是他的猎物一般,看得人心里发紧。
方幼眠,“.....”
方家嫡母第一次见喻凛,登时觉得眼前一亮,径直愣住不说,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品貌身量,生得也太好了罢?!
不愧是瀛京第一公子啊!看着比节度使大人的嫡长子还要好,手里的权势也大。
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人中龙凤啊!
越瞧喻凛越觉得好,心里更是懊悔当娘给她女儿结亲结早了!
真真是错过了,否则今日她就是喻凛正儿八经的岳母,何必要看方幼眠那个小贱人的脸色,看她拿乔装样。
“这是你岳母,才从蜀地上来。”喻老太太在旁边介绍。
听到岳母两个字,喻凛这才勉强收回视线,往旁边看了一眼。
她的生母已经在多年逝世了,这是方家的嫡母。
喻凛让人去调查方幼眠的往事,自然晓得她的嫡母是个什么货色,即便是不喜欢,到底是占着方幼眠嫡母的一个名头,所以他还是给方家嫡母作揖行礼问安。
方家嫡母笑得合不拢嘴,受了喻凛的礼,使劲夸赞他好,将他捧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在此期间,他谦逊应声,视线又时不时看向方幼眠。
见她垂眸不说话,以为她心绪不好。
终于摆脱了方家的嫡母,喻凛落座到方幼眠的身侧。
众人见他直奔方幼眠身边,低头俯身靠近与她说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才分开多久,这两人的关系是越发好了。
喻凛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方幼眠侧眸看他,答非所问,“夫君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的么?”
他的人不是一直都跟着她?
今儿一早,方幼眠过来喻家的确是有人跟他报信,因为对方面生,他留下的侍卫们不好径直将人给驱赶走了,故而现身跟着方幼眠,好给对方一些震慑。
仔细听着话茬是蜀地来的人,这更不好动手,连忙去宫内给喻凛递信。
因为宫内有事,太医在给陛下针灸,又议论到此次科举的事情,宁王也在一侧,喻凛脱不开身,便叫人跟着,不要叫人欺负了她。
忙到现在才得以脱身,他过来的路上问了身边人细则,他不在的下午,可有发生什么事。
侍卫随从们说没出什么事。
既然没出什么事情,为什么看着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丫鬟婆子们忙上菜,方幼眠说完那一句话,便转了过去,她的视线停留在眼前的玉瓷碗上。
喻凛难得回来,旁边的叔叔们拉着他问话,左右周旋打听着朝政,陛下的身子如何。
喻凛打着太极应话,一一都给堵了回去。
忽而,方幼眠搁在膝上的一只手被旁边伸过来的大掌给拉住,包裹到他的掌心去。
方幼眠睫羽一动,视线挪了过去,看到他的侧脸。
他这样的举动,是安抚还是哄慰?
方幼眠斜眼看向旁边男人俊逸无可挑剔的侧颜。
他一本正经回着长辈们的话,面上端着清冷自持,冷淡如水,却在不为人知的膳食桌下拉住她的手。
大掌穿过她的指缝,牢牢牵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凉,因为包裹着她,不一会就开始热起来,方幼眠不动声色收回眼。
喻凛的余光扫到她玉白小脸,还是安静沉默。
弯曲了指骨,换了姿势,有一下没一下挠着姑娘的掌心。
像是在逗哄她,又像是要引起她的注意。
毕竟她都没怎么看他一眼。
方幼眠察觉到痒,又挣脱不开喻凛的手,只能转脸去看他,“......”
她微抿咬唇,杏眸幽幽,眼底暗含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