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老太太的话开了头没有说完, 方幼眠便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听着。
“别怪祖母不找凛哥儿,非让你去说, 其中的缘由你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
方幼眠慢慢回味喻老太太说的这句话。
是因为她逆来顺受, 所以喻家的人都习惯找她来做恶人,抓着她抵事欺负。
凡事不知深浅的都要找她出头,后果另算, 若是美名算在喻家人的头上, 若是恶名由她来承担。
老太太让她出头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喻凛贵为家主,手腕强势说一不二,便是喻将军都不能左右他的决定。
崔氏和他碰上, 也不得不低头,老太太已经窥见了前招,不想恶化她和喻凛之间的祖孙关系, 所以朝她开口,让她去跟喻凛说,即便是闹了起来,也是她和喻凛闹。
难怪老太太不计较前几日喻凛带着她出去, 她不过来请安伺候的失礼,这段时日又热情相待, 这不就是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
实际上,不论是喻家的人,还是方家的嫡母,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看着她柔弱, 捏着她。
方幼眠沉默不接话, 喻老太太有些不满意了, 但也知道不能硬来。
毕竟相处过几年,老太太知道,她这个孙媳妇,看似柔顺绵软,实际上是个坐得定主意的,也很聪慧。
吃了一口人参汤,随后喻老太太又开口,这次语气软了一些,“祖母知道,这件事情会委屈了你。”
毕竟两人最近打得火热,贸然要在中间插.入.一个人,跟人分自己的丈夫,方幼眠必然不愿意。
实际上,这也是她的用意。
她看得出来,喻凛很喜欢方幼眠,十分喜欢,他对方幼眠的喜欢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为了方幼眠,一再做出格的事情,眼下就如此,日后不知如何。
他喜欢方氏是可以,但不能这样喜欢。
太危险了。
这些时日两人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老太太都知道。
喻凛从前历来不娇惯喻家子弟,眼下为了方氏,待她的弟妹可是好得不得了。
若日后方家出什么篓子,保不齐为了方幼眠出头料理,这不是一个克己复礼的家主该做的事情。
他位高权重,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徇私,若是有一点行差踏错,不说能不能保住官位,只怕要连累整个喻家。
她择选方幼眠为喻家主母,是要她能担起辅助喻凛的重责,如今事态变了。
隐隐看着方幼眠就要将他蛊惑过头,带上儿女情长的歧路……
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情若是方幼眠去说,两人之间定然会生出隔阂。
“这件事情做成了,主母允诺,管家的权利会交还到你的手上。”
“祖母实在过于抬举,孙媳愧不敢受。”
所有人都以为她很乐意当家做主,去管喻家大小事情,处理各种各样的烂摊子。
喻家事情多,她根本就不想管。
说完这一句,方幼眠还是没有什么后话,喻老太太不免有些急了,实在摸不透方幼眠的意思。
她都说了那么多的话,方幼眠还是没有具体的表示,实在太过于反常,莫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有些恃宠而骄了?
老太太沉下心思,再问,“或者你想要什么,只管跟祖母说,但凡能弥补你,我都会酌情考虑。”
又是施舍一样的语气,方幼眠心里生出倦意。
她起身,绕过圆桌走到老太太的边沿,规矩给她磕了三个头。
喻老太太不明所以,和宁妈妈对视了一眼。
宁妈妈上前要将人给搀扶起来,方幼眠跪着没动,她终于开口了,“万望祖母原谅孙媳之过,恕我实在不能帮祖母这个忙。”
喻老太太的脸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又给她脸面,她居然还是这样不领情回绝了她。
眼看着两人就要起龃龉,宁妈妈连忙上前劝,“少夫人,老太太心里还是很疼您的,子嗣一事也算是帮您考虑,咱们大家门户,谁家夫人膝下没有子嗣。”
老太太若真是疼惜,也不可能会让她说服喻凛纳平妻了。
“您嫁进喻家也有很多年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即便是老太太有心维护,传出去外面也不好听啊。”
“初儿小姐嫁去侯府没多久,也有了身孕,您是做她嫂子的,还落了下乘,岂非不好,您可不要犯糊涂。”
前儿她去找岳芍宁,可是听说了喻初有孕,崔氏上门探望的事。
世家贵妇聚到一起,岳家的夫人也在,说崔氏面上做得大度,惹得众人夸赞不已,因为她对喻初讲既然有了身孕,还是要找些人在容家三郎的房里伺候着。
但方幼眠记得崔氏回家的时候,可是吩咐了身边的人要好生帮喻初盯着,给她看顾着,不要让人放了小妾进去,也不要叫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她怀孕的时候钻空子。
崔氏所做这些不过都是面子上的功夫罢了。
她要在外面博得一个好名声,这样一来,不必崔氏到处派人去说,众人都会知道喻凛房中如此干净,不是她这个做婆母的不张罗,问题出在方幼眠的身上。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方幼眠淡笑。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说做不到?”
喻老太太问得更明白了一些,“到底是不能做还是不想做?”
方幼眠答非所问,缓缓开口,把心里话都给倒了出来,“孙媳自嫁进喻家几年,一直无有所出,让祖母婆母烦心扰神,几次闹得家宅不宁,实在愧疚。”
“书鸢姑娘蕙质兰心,是一个好姑娘,又是祖母的外孙女,放给夫君做平妻实在委屈了,再有一则,或许婆母并不知道,婆母之前也让媳妇将祝家姑娘说给夫君做平妻,为此事,闹得很不愉悦,而今...再让孙媳去说,夫君定然也不会接受。”
“那你想如何?”喻老太太听着她的话茬,心里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可又觉得荒唐,不大可能。
方幼眠怎么可能放弃喻家这棵大树呢?
多少豪门贵女挤着要进入喻家的门庭,不说是正妻,就算是姨娘小房都无比乐意,给喻凛做妻子是多少贵女梦寐以求的事情。
心中作此想,喻老太太稍安。
可她那口气还没有彻底落到实在处,方幼眠便开口了。
“幼眠自知身姿单薄,家世低微,又不能为喻家繁衍后嗣,自请下堂和离,成全夫君和书鸢姑娘的美事,免去您的烦忧。”
此话一出,喻老太太和宁妈妈皆大惊失色。
她们没有想到,方幼眠居然真的开口提和离了。
她居然要离开喻家?!
“这...”宁妈妈看向喻老太太,朝着老太太摇头示意。
喻老太太回过神,震撼归震撼,却没有当一回事,反而继续给方幼眠施压,“你这是不愿书鸢进门,在威胁祖母吗?”
“并非如此。”方幼眠摇头,“幼眠不敢,适才所言皆发自肺腑。”
喻老太太,“......”
她看了方幼眠许久,随后展唇一笑,“祖母知道,这件事情过于突然,你和凛哥儿感情一向好,这当口上无法接受,祖母都理解。”
她收敛了笑,看着方幼眠道,“我会给你一些时日好生想想。”
“幼眠,不要意气用事。”
“有些事情一旦真的发生,就再也回不了头。”喻老太太敲打她。
“覆水难收。”
方幼眠却不放在心上,她想离开喻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她欲还要再说,老太太却朝宁妈妈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上来把方幼眠给扶了起来,还亲自弯腰给她拍了拍裙摆。
“哪里就闹到这个层面了?少夫人您先用膳,娶平妻的事情,吃完再好生和老太太说罢?”
宁妈妈教过她许多管家的事情,算是她的半个师傅了,何况她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也是有体面的,崔氏都得让着她三分,方幼眠得给她这个面子。
可用过了晚膳,老太太却叫她回去,今日先不说了。
方幼眠出了碧波斋,慢吞吞走着,先前喻凛总是陪着她,虽说时辰不长,但是他总牵着她的手......
不知他忙得如何,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幼眠兀自想着,过了甬道绕过转角,一时不防旁边窜出来一个人,她吓得后退两步,站定之后才发现是三房的喻昭。
“堂嫂妆安。”
他行礼的时候往前迈了一步,方幼眠觉得不适,“......”
她微微福身算是还礼,就要离开。
可喻昭挡在转角,方幼眠不解看着他,“昭哥儿这是何意?”
方幼眠虽然比他小,但辈分上是他的长辈,直呼他一声昭哥儿是使得的,何况她同样也是变相提醒着喻昭,注意两人的身份。
喻昭没有回答她的话,看向方幼眠后面的小丫鬟,“我与堂嫂有话要说,你们走远些。”
方幼眠却不叫人走,如今夜色已深,虽说四处有琉璃宫灯,可到底不能和喻昭在一处,男女有别都不必说了,本来她和喻昭之前就有婚事上的牵扯,若是被人看见只怕说不清楚。
“我与昭哥儿历来不相熟,没什么话好说。”方幼眠看向身后的小丫鬟。
小丫鬟们自然是听从方幼眠的命令,没有离开。
喻昭心里的成算落空了,他故意跟方幼眠打哑谜,“嫂嫂确定要在这个地方说么?”
听着喻昭的话茬不对,方幼眠心里装着事,情绪不是很好,径直道,“三公子,请自重。”
“我想你也不想今日的事情被夫君知晓罢?”她把喻凛给搬了出来,喻家这几房兄弟还是很怕喻凛的。
果不其然,喻昭脸上闪过几丝忌惮,随后收敛了不少,“堂嫂误会,我不过是见堂兄几日不曾归家,这才前来安慰...不,是慰问堂嫂。”
他的话说得含糊其辞,方幼眠却听出来了。
真是司马昭之心。
“......”方幼眠理不理他直接就走了。
喻昭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泛起一片冷意。
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什么人了,居然还在假装。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以来,不是更有趣了。
喻昭走后,相对的垂花门露出一个人影,正是从崔氏房里出来的程书鸢。
她看了好几遍还以为自己错认,问身边的丫鬟,“那是三房的公子?”
小丫鬟道,“是呢。”
“......”
方幼眠到玉棠阁时,心里呼出一口气。
她吃了一盏茶叫人拿水进来梳洗,却见到案桌上摆着一个锦盒,问小丫鬟这是什么?
小丫鬟正要回答,雯歌从后院走过来,笑着接过话,“姑娘,是大人叫千岭侍卫带来的,是给您的果脯酸糕,说是让您尝尝看。”
方幼眠打开看了看,酸糕做得晶莹剔透,里面放着荔枝,青梅,红枣,葡萄等物...
“姑娘快尝尝看,这果脯酸糕,外面都没有卖的。”雯歌笑嘻嘻净了手,过来伺候方幼眠尝糕点。
吃了一块,酸涩的味道蔓延到嘴里,味道不错,往常或许能多吃一点,眼下方幼眠看着糕点没什么心情。
她收回眼睛,告诉雯歌,“你这两日把我的物件东西全都给收拾好,归到箱笼里。”
“收拾东西做什么呀?”雯歌问。
方幼眠暂时不告诉她,只道,“过两日或许要搬家。”
雯歌已经知道了喻凛修缮宅子的事情,忙不迭应声说好,“奴婢一定好生收拾。”
“只收拾我的就好,我从前的那些物件,其余的不要动。”
“好。”雯歌没有起疑。
因为方幼眠一直分得很清楚,至于喻凛的东西,是不让小丫鬟经手的,要等着他的亲卫自己来收拾。
她还打趣了方幼眠,“姑娘可不是高兴坏了呢,这么早就要收拾东西了。”
方幼眠只是笑笑。
如今她也没有什么眷恋了,籍户的事情已经办得妥当,方家那边即便知道了消息,难不成还要上京城来闹?那是伸着脸够来给人打,给人看笑话,想来是不会的。
科举还没有放榜,这也无关紧要,总归是考完了。
只是....方幼眠看向一旁的软枕,那是喻凛往常躺的位置。
从前的东西倒是算得很清楚,他送给弟弟妹妹的东西,还有他买的那一宅子...
这些都还好,她心里有陈算,仔细计算下来,把数目列了借条,届时一笔笔还给喻凛就是,虽说银钱多,却也不可能一直还不上。
至于那些人情,若是日后喻凛又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再还给他罢。
方幼眠一笔一笔在心里算着。
她明明有些累,却睡不着,彻夜难眠,不知是高兴的,还是难过,反正没有她想的欣喜若狂。
总之恍惚更多一些。
她真的要脱离喻家了,这一天终于来临。
喻老太太后几日都没有叫方幼眠去碧波斋,似乎就等着她考虑清楚,等着她上碧波斋上门去说话。
看呐,人微言轻就是这样,即便她已经很认真说清楚了,还是没有人放在心上,因为她嫁入喻家本来就是恩赐。
宅子那边也是一切如常,方幼眠没有跟弟弟妹妹说起她提了和离一事,或许过些时日,她就要彻底住过来了,怕两人过多担心。
她也不打算上门去碧波斋,老太太没有了耐心,自然会知道她不是在玩笑。
她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雯歌不明内情,见方幼眠看着窗桕外,笑问她是不是想喻凛。
方幼眠只还是笑,她问了千岭,明日喻凛就会归家。
和离书终归是要喻凛写了与她留名按手印,老太太那边也请示过了,至于崔氏,若是知道喻凛与她和离,恐怕要高兴得放炮竹。
喻将军,他历来不管后宅的事...
方幼眠今日没有出去,夜里喻凛回来了,说好的明日回来,却还是早了一些。
瀛京晴了好些日子,今夜又飘起了雨。
她听到声响,只以为是小丫鬟们在收拾廊下的花草,忽而听到一声眠眠。
转头看去,是进宫多日不见的喻凛。
想来侍疾辛苦,忙碌不可开交,他看起来清瘦了。
方幼眠起身去接他。
“夫君怎么深夜归家了?有没有用晚膳,要不要宵夜?”
小夫人仰着娇面,踮着脚给他解斗篷,温声细语跟他说话,喻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磁沉的嗓音也低了下来,温声道,“用过了。”
“本该明日回来,想早点见我的眠眠,故而冒雨归家。”
方幼眠听罢一顿,朝他露出一抹笑。
罕见她这样对着他笑,喻凛看了心里高兴,想亲她,可身上携裹着风尘。
她白白软软,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馨香,别弄脏了她。
他只屈着指骨碰了碰她白里透红的面颊。
“......”
喻凛不用夜宵,沐浴干净之后,把她从妆奁台上直接抱走。
小丫鬟们拿着没擦完的脂粉面面相觑,随后退了出去,把烛火给吹灭了,只留下一小盏。
软烟罗的幔帐自落下之后便开始簌簌抖动。
微弱的烛火和月色混合,能够从窗桕外面看到墙上投去的影。
纤细的搭在宽阔的肩骨上。
若是纤细的脚踝系了铃铛,必然会叮铃作响。
小别胜新婚,方幼眠算是体会到了,她不过是稍微回应,喻凛就猛烈如虎,险些没有将人弄晕。
虽说没有晕,可最后白白软软的姑娘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周身黏黏糊糊,最终脏兮兮的了。
结束之后,方幼眠一直在喘息,喻凛紧紧抱着她,恨不得要将她嵌入骨血当中。
方幼眠也回抱着他,喻凛察觉到她有些反常,还以为多日不见,吻着她的耳朵,问她是不是想他了?
算是吧,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陛下的病好了么?”喻凛得留在家里几日?
“算是姑且稳住了,还是要往宫里跑,只是不用常住在宫里。”
方幼眠,“...哦。”
“再来一次?”他道。
今夜有些多了,本以为方幼眠会拒绝,没想到她同意了,简直是意外之喜,喻凛搂着她吻。
没磨蹭多久,便长驱直入。
“......”
翌日,方幼眠醒得很早,要不是身上酸疼,她真以为昨夜一场梦,因为身侧没有人了。
她起身叫来雯歌,刚要问喻凛的去处,便听到书房传来声响。
他还在。
还在家就好。
“梳洗罢。”
喻凛公事很忙也不会耽误陪她一起用早膳,小丫鬟们把饭菜摆上桌,他便结束了事宜,过来了。
用膳期间就跟往常是一样的。
喻凛会给她夹菜,时不时问她话,就是在家做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方幼眠一一做了回答。
等用了早膳,喻凛去内室换衣衫,看样子要出去,方幼眠叫住他。
“夫君....”
“嗯?”喻凛今日就觉得她不对,神色看起来低落,却有些粘人,还时不时看他。
“眠眠舍不得我?”
她答非所问,“我有话想跟你说。”
“眠眠要跟我说什么?”
方幼眠沉默一瞬,喻凛动了动指骨,周围的亲卫以及小丫鬟纷纷心照不宣出去了。
“是不是最近在家受委屈了?”他拉着她的手,大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那边的院子已经修缮好了,正熏着香,等陛下再清醒些,我就告假几日,我们收拾东西搬出去。”
方幼眠答非所问,径直说了那事。
“前几日祖母叫我过去,让我说服夫君纳了书鸢姑娘做平妻,跟我一道伺候夫君。”
“什么?”喻凛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确认他听见了也听清了,方幼眠没有重复,只是沉默。
见她低眉顺眼不说话了,喻凛心里也拿不准,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指攥握,指骨不轻不重敲打着桌面。
“所以眠眠是听从祖母的话,准备来说服我的?”
他要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这个。
方幼眠摇头,“...不是。”
听到她说不是,喻凛提起的心松了,俊朗的神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凝滞。
可他眉头舒展不过一瞬。
下一息,见她抬头了,她看着他,甚至叫了他的名字。
“喻凛,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