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等等, 下来,喂你坐后座——快点停车、蒋逢玉!蒋——”
“黄聿之躲开!别站那里——”
“砰——”
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跑车狠狠撞上道旁栽种的高大林木, 树身纹丝不动, 气缸爆裂后发出巨响, 车前盖被撞瘪, 翘起很大一块, 正冒出缕缕灰烟。
安全带勒住了蒋逢玉的身体, 惯性将她掼了回去, 背脊重重砸在了驾驶座皮革椅背上,安全气囊在撞击发生前一秒弹出,额头陷入一团古怪的中空胶皮制物中。
她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破损的窗和毫发无伤站在左侧方的黄聿之对视,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下,渗进了眼尾。
宋临遥脸色煞白, 惊叫一声丢开包扑打着宋舒延,亮晶晶的指甲断了一截,应该很痛,她可能还没意识到。
“蒋逢玉你疯了?!”
“宋舒延快点打急救电话——”
“我、我来报警, 对, 报警”
蒋逢玉眨了眨眼睛, 眼皮很沉, 睫毛上沾了血珠, 视线被遮挡的滋味不太好过, 但她并不关心那些小事。
她摩挲着手动模式按钮, 拉住了制动器, 重新启动车子, 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
方向盘向左打了一圈半,残缺的车身以高速再次朝着预定的方位碾去,正中站着的人并没移动,只是看着她。
即将报废的跑车再一次与他擦身而过。
砰然巨响过后,死一般的宁静再次侵袭这一条被阳光和绿植覆盖的校园主干道。
宋临遥急促地喘息着揪紧了裙摆,她想这一定是场荒诞不羁的噩梦,可无论她怎么样用力掐拧宋舒延的胳膊,无论宋舒延怎样痛哼闷叫,这场梦都没能醒过来。
驾驶座的车门被由内向外一脚蹬开,一只浸着脏污血渍的手攥住了将要歪倒的高密度墨绿色合金板,如果不仔细观察,无法发觉那手正发着抖。
双脚踩实在浇筑而成的硬地之上,她应该要受了很多伤,伤到站不稳、爬不出来,但除了唬人的血迹以外,蒋逢玉没任何受伤的痕迹。
两次撞击,蒋逢玉的目标人物都是黄聿之。
但每当车近到身前,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扭转势头,轻轻松松改换了方向。
她伤不了他。
蒋逢玉为此确认,她没有变成这里的普通居民,她还在游戏世界内,黄聿之还是这里的主人公。
身为一个异界来的测试员,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入侵者,她无法对男主角或自己造成任何□□上的伤害。
规则没有变,但此前的一切都被推翻了。
她所达成的好感值、羁绊值、任务进度,统统消失不见。
S001的第一次出现伴随着误被触发的支测任务,也许它并不是从她身体里被剥离出去了,只是暂时地沉睡在某个地方,也许她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才能将它唤醒。
蒋逢玉是这么想的。
如果伤他不是办法,那么……
她把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重新扣上,在原地停顿了两秒,找到自己的方向,重新掌控了身体的使用权。
蒋逢玉扶着车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宋临遥正跪坐在路沿拨号求助,膝盖上蹭破了一块皮,灰扑扑的,她抬起手试图朝蒋逢玉招手,却又颤颤缩了回去。
宋舒延把挂在肩头的包扔下,朝她快步跑过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哪里受伤?”宋舒延伸手试图碰她的脸,但又缩了回去,似乎生怕一点外力也能把她戳倒,“怎么流这么多血……”
蒋逢玉置若罔闻,她不认得他,也不在乎他。
黄聿之,她的男主角,就在那里。
她看起来很糟糕,狼狈又可怖,黄聿之并没因为她的靠近而做出闪避的举动,他的神情很……镇静,或无所谓。
如果他记得她呢?
蒋逢玉扬起了手,有那么几秒,她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等那段短暂又漫长的空白期过去以后,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对不起。”蒋逢玉说。
为她做过的,以及将要做的。
黄聿之的领口不再平整白净,如今那上面印上了她斑驳的血指痕,恰如他的嘴唇。
他的睫毛抖了一下,谁都没有闭眼睛,一仰一俯,缠绕的呼吸带着烧热的浊气,牙齿磕碰的触感瘆人,蒋逢玉松开手,后退一步。
没有。
还是没有。
她是一个人。
“撞坏车在前,性骚扰在后。”黄聿之拭去唇角污痕,“你精神正常吗?”
小臂被由后而来的力道裹住,宋舒延的声音由发顶传来,他把她拉到身侧,投来的视线十足复杂,片刻后,他带着歉意开口,向黄聿之道:
“抱歉,她不太清醒,不是故意对你、总之,我替她向你道歉。希望你别”
“我没兴趣听这些。”黄聿之凉凉打断他,转身前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车随你处理。”
“下午还有接力赛,别缺席。”
宋舒延按在她肩头的手不知何时用了力,蒋逢玉甩开他,慢慢向着路沿的方向去。
宋临遥没了那副娇蛮的大小姐模样,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地望着她,纤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机身。
“没伸舌头。”蒋逢玉徒劳地举起双手,“他还算干净。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的话。”
宋临遥愣愣地看着她,末了胡乱地摇头点头。
鸣叫的急救车铃自远方呼啸而来,蒋逢玉侧目向声音的来源望去,暗绿和鹅黄交织的医用警示光闪了起来,她揉了揉鼻子,迟钝地被自己的脚步绊住,仰面倒了下去。
眼皮阖上的前一秒,宋临遥的脸逐步放大,伴随着宋舒延的低音急呼,她的手可能碰到了宋大小姐的膝盖,不知道是不是受伤那一条腿。
在此之后,意识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海。
6月7日这一天,蒋逢玉原本会坐在校泳馆的前排观众席上,举着一块大而可笑的定制牌为黄聿之喝彩;原本会因为周野的一通电话离开场馆,转而跑去新景咖啡馆施以援手,从而惹上余敏易;原本会在傍晚和黄聿之分别后响应系统号召,跑去实验楼兢兢业业扮演好学生,为此遇见顾名尧。
而现在,她什么都没做。
这才是对的。
如果那时候也是这样就好了。
手指痉挛着僵成一团,蒋逢玉皱紧眉头蜷缩起身体,她觉得很冷,可脑子里烧着一团焰火,二者交替着让她不得安宁,吃力的低吟自唇齿间泄出,又被吞下。
她的手似乎被握住了,轻柔的力道抚开僵直的指节,适宜的体温化开冷意,一并吞并烧燎的热火。
醒来似乎是半世纪以后,蒋逢玉的大脑率先恢复运作,在睁开眼前,她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但仍然在看见四周设施后小小地失落了一瞬。
她正身处一间宽敞而整洁的单人病房内,家电齐全,配备独卫标间,另有复建机器陈列于窗台前。
床头柜上摆着花瓶和果篮,润白的星兰沁着清新的水珠,正徐徐播撒清幽怡人的芬芳。
门禁仪发出滴滴一声,锁芯弹开,门页应声被拉开,身穿素色护理服的女人手持电子记录板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蒋逢玉和护理员身后的那人对视,几秒后若无其事移开眼,“还好。”
她昏过去整整一天,病床对墙上内嵌的晶屏正闪着时间,已经是6月9日,早晨八点二十六分。
“脑部成像结果显示并无生理性病变,身体各项机能也都正常,这些检查结果已经和监护人汇报过,您可以下地自由活动,进行一些简单的锻炼,注意不要太劳累。”
“等责任医师查房巡检过后,会有专人领您去做精神测量项目,请保持心态舒缓,不用紧张。”
蒋逢玉点头,手背上插着的留置针被移除,她翻身预备下床,腿悬在地面几寸以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拖鞋。
她转过脸,清了清嗓子,朝站在门口翻体育财经报刊的人开口,“黄聿之。”
“来都来了,给自己找点活干吧。”她斟酌道,“比如说帮我”
拿双鞋三字没能说得出口,黄聿之合上那本崭新的报刊,“你和我好像没熟到这种地步。”
他推开书册,站在病床尾端,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杆架之上,“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有事想问你。”
蒋逢玉盯着手臂上的针孔,抠了抠边缘的医用胶带,“你问。”
“你为什么那样对我?”黄聿之敲了敲床尾杆架,音量稍稍提高了一些,他希望他在说话时,她能看着他。
他用种陈述的口气说:“宋舒延和宋临遥都亲眼见证了,你试图用我的车袭击我,尽管我不知道你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是什么,但这是事实。”
“在袭击不成后,你下了车,碰了我,吻了我。”
“你有宋舒延了,我想这一点不需要别人再来提醒你,毕竟你对他情有独钟。”
“但你对我造成了困扰。”黄聿之抬起的手指停住,顿在空气中,他礼貌地微笑,随后收回,表情很平淡,“不提校外赶来的新闻台事故播报,只说校内。那天你做出的事在ET论坛上闹得很大,有人提出这样一种猜想,你也许会想听一下。”
蒋逢玉收回悬在床边的腿,支着身体移到床尾,半抬着脸往上看,黄聿之的语气和神态就像她刚开始追求他那时一样,刻意的礼貌像一张撕不下来的面具,看久了稍嫌虚伪。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蒋逢玉耸了耸肩,伸手去摸他的手指,“毕竟你说你没兴趣听那些。”
黄聿之把手掌移开,拒绝了她的肢体接触,“我的话没有说完。”
蒋逢玉投降,“那你继续。”
黄聿之俯着脸看她,为这一句话感到没由来地不爽,牙根隐隐发痒,半响他后退,“算了。”
“我确实没兴趣听这些。”他又一次否认,决定离开这里。
就在他伸手按下贵宾室内门禁开关按钮的同时,身后传来轻巧地落地声响,黄聿之停顿了两秒,这迟疑的时间让她有机可乘。
蒋逢玉拉住他的小臂,隔着一层薄风衣仍能感受到她手指骨节修长而有力的形状,黄聿之觉得熟悉,甚至怀念,可这没理由。
他没能伸手拉开的那道门在他眼前缓缓敞开,宋舒延背着一只网球袋站在门口,往里迈的脚步生生停住,扬起的嘴角缓缓放了下去。
“黄聿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口气里有着猜疑,亮而大的眼睛在蒋逢玉脸上划过,落在她握着黄聿之小臂的指间,黄聿之感到那处烧起来,以至于有些刺痛。
他应该甩开她,划清界限,让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多角恋传闻中抽身,但不知怎地,他的身体始终没有挪动。
蒋逢玉率先放开了他,宋舒延侧身进门,他的肩膀压过黄聿之的肩,也许是无意,也许不是。
“怎么不穿鞋?”宋舒延在他身后问,他的口气听起来无比熟稔,带了几分嗔怪,这是第三人无法复刻的亲密,“护理师说你才刚好一点。”
黄聿之低声说:“走了。”
宋舒延大剌剌瘫坐在窗下的沙发上,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洗漱间内整理头发的蒋逢玉,他的眼睛没有移开,只是随口说好。
黄聿之迈出贵宾住院楼,晨间的阳光很好,好得恍目,他觉得烦躁。
不过他想可能也并没有谁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