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身上那股呛人的凉苦气味, 这对她而言真的是个问题。
无论靠近多少次,蒋逢玉都觉得不适,那味道来势汹汹, 太尖锐, 太强势,即使无法辨认本味,只能靠尚未退化完全的天性感受残存的威压, 她仍然打心底厌烦, 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来源不明的畏惧。
余敏易靠得越近,她就越焦躁,何况当下这种亲近过头的姿势。
“‘只有我就够了’, 这句话有想起来过么。”他一点一点耐心地触吻,话音极低,“‘绝对不会离开我’, 这一句呢。”
蒋逢玉完全没在听,以扭曲的姿势把手腕悄悄绕出来,在口袋内乱摸一气,具备杀伤力的武器是一样也没, 只剩……
只剩那玩意。
“全忘了,是不是?”余敏易低低一笑, “你对我从来不公平。”
蒋逢玉忍无可忍,抄出那聊胜于无的弯木绳子,用尖端狠狠划过他的脸,余敏易不躲也不闪,眼尾到眉角破了一小道口子, 一丁点血也没见。
他眨过眼, 脖颈两侧被她的手掐住, 蒋逢玉偏头淬了口唾沫,连牙也不敢舔,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早前袭击她的那名老手就是掐的这个部位,蒋逢玉没干过这事,隐隐害怕掌控不好力度真会把余敏易掐出个好歹来。
余敏易仰起脖子,自上而下的俯着眼看她,很有点纵容的意思,轻描淡写道:“我们有用这种方式做过。”
好恶。
蒋逢玉皱着眉,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余敏易盯她的眼神似乎吃准她下不了手,她为此异常不耐,手徐徐从两侧移开,在他再度开口前恶狠狠甩头磕在他鼻梁上。
环住她的手松了一瞬,蒋逢玉趁机绕出,拽着手臂将他背摔在地,喘着气补了两脚,快步跑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一眼正前方闪着运作红光的监控仪,即使有人要为袭击事件向她发起控诉,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余敏易。
任谁看了都要说是他骚扰在前。
他说的那些,多半不是假的。如果她想弄明白这些混乱的、和现实不符的记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好办法是和他对一对,以此得到更多信息。
但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蒋逢玉不想冒着被疯狗缠上的风险把自己搭进去。
好烦,真的烦,她一面跑一面生闷气,某种离奇的想法突然出现,假如她手边正有一把刀,假如她在别人把她杀死之前先把自己捅死,是不是也能换来那句惊慌失措的‘启动紧急撤离程序’。
“从原理上来说,”S001冒了出来,“不存在自杀的可能性。”
蒋逢玉挠挠眉毛,“是说我就算把自己捅成筛子也死不成的意思吗?”
S001诡异地停顿两秒,“是根本不存在自我伤害的可能性这个意思。”
“任何危及自身生命的伤害,只要被前后端捕捉到那意图来源于测试员本身,都将即刻作废。”S001说,“所以是也不是,你可以捅自己,也可以教唆别人捅你,但只要计划人是你,物理性伤口都不会存在。”
她可以撕嘴皮把自己撕出一大条豁口,也可以切菜切掉小半个指头,但真上刀子自杀反而行不通了?
“我看也未必真有这么智能。”蒋逢玉半信半疑,“这么说吧,假如我请我的朋友去请她的朋友再请后几层关系外的朋友找到一个杀手,给出一串代表我自己的线索,让杀手按照层层环扣的隐秘线索在某个绝对随机的时刻干掉我,也许一个月以后,也许半年以后。在这种情况下,你真能识别出真正的危机源头来自我么?”
S001消失了一会,检索全域数据库去了,此后又出现,“你所陈述的状况尚未出现过。”
它似乎思考了两秒,“你可以试试看。”
“需要提醒的是,如果被识别为自毁,测试员将在自毁的世界内重新来过,请注意,是在不具备云端备档记忆的情况下从零开始。”它的声音听起来凉飕飕的,“工程部之所以设置这样一层限制条件,是为了防止部分测试员钻漏洞骗取高额测试金,有效杜绝再出现开局即大规模自毁撤离的状况。”
神经兮兮的,一天到晚就以为人家图那两毛钱。
蒋逢玉换了条敞亮的大路返回临时待播区,一路上却没见什么人,心里暗自嘀咕着,脚步慢慢放慢,怀疑其中有鬼,后颈衣领冷不丁被扯住,向一旁拽去。
手都快挥到人脸上了,蒋逢玉硬生生收住势头,堵在喉咙口的喝骂也吞了回去,礼貌道:“我什么都没干。”
周秉竹伸手拧开门把,把她推进狭窄拥挤的黑暗储物间内,自己也侧身挤了进来,蒋逢玉盯着她的眼睛,模拟她将要问出口的话。
周秉竹完全没按她的设想来,“我只问你一句话。”
蒋逢玉愣愣点头,周秉竹说,“你是否参与其中?”
“什么?”蒋逢玉动了动,把脸往她那里伸一点,“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表情看起来实在茫然不解,周秉竹对她的疑心打消了些,耐着性子解释,“乔明时的遗物收纳处遭窃,装着遗体的棺木也被翻了个遍,场内正在排查监控区域经过的可疑人员。”
她说到这里就停住,用种阴恻恻的威胁口气道,“我说过,不许给我惹祸。”
可疑人员名单已经列出,周秉竹托保镖线人搞来一份拷贝版文件,那里面并没有蒋逢玉的名字,也没有拍到她面孔的监控截图,周秉竹知道蒋逢玉大概率与这无关,但职业病让她总习惯保持多疑。
她确实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混进来,偷偷摸摸做一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从当下的情况看,很难不猜想她是逃脱的共犯。
蒋逢玉松了口气,周秉竹说的那两件事她确实一件也没干得成,还要感谢那两个把她弄晕的嫌疑犯,她连带着把腰背都挺起了一些,笃定道:“不是我。”
“我没惹祸。”蒋逢玉说,“你跟我说了我才知道有这事发生。”
周秉竹眯起了眼,手指搭在下巴上轻轻叩了两下,她有点后悔刚才说的那句‘只问你一句话’,思索了两秒,重又开口,“你——”
蒋逢玉应景地紧张起来,迅速思考这一回该编点什么样的胡话应付过去。
周秉竹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那类。
周秉竹却摆了摆手,转身拧开门把迈出储物间。
蒋逢玉紧跟其后,周秉竹走的路线并不是返回待播区的那一条,她安安静静地快步走着,并不提问。
经过拐角,她现在最不想看见的脸阴魂不散地出现,余敏易迎面而来,衣装有些凌乱,高昂的面料有着明显的褶皱,脸上还挂着伤,有两处位置微妙。
周秉竹当然认得他,眼神古怪地盯住他看了一秒,余敏易的视线划过她,落在面色不虞的蒋逢玉脸上。
他的脚步放慢了,蒋逢玉目不斜视地经过,当他的手突兀地扬起又伸来时,下意识地偏头避开。
他似乎哼笑了一声,周秉竹为此站住了脚,她是捕捉新闻苗头的天生好手,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之处。
蒋逢玉抬起眼睛,警告性地盯住他,余敏易选择视而不见,用词含糊而暧昧,口气也一样。
“下次谨慎一点。”他说,“留痕迹会比较棘手。”
蒋逢玉闷着头绕过他,扯住周秉竹的手臂上前走,连个眼神也懒得回他。
余敏易回过身,不轻不重道:“学校见。”
有时候人贱起来真的招架不住。
周秉竹反应过来,占据主动权,带着她向丧堂出口去,门口站了一大窝安保人员正在核查身份。
轮到周秉竹时,先前那名碰过面的审查保镖沉沉喷了口气,眼珠子往上绝望地翻了一翻,“真是没完没了。”
周秉竹笑一笑,“进出审核是为安全考虑,可不是为我考虑。你要是愿意,不审核我也行。”
那保镖把牌子换了回来,周秉竹向外走去,收起笑脸,快走几步,在路沿停着的一辆车旁停下。
周野正臭着脸坐在里面,双手抱臂盯住蒋逢玉,在她准备开口时别过脸,看向另一侧,一副打定主意不和她说话的模样。
司机等在门口,蒋逢玉坐进后座,看着周秉竹绕过车头去和司机说话,倾过身拉近点距离,“生气了?”
“别啊。”蒋逢玉说,“你看,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周野忍了忍,伸手来掐她的胳膊,“别和我说话。”
她把脸拉得老长,一直到周秉竹站在车窗边上交代事情也没搭腔,周秉竹提高点音量,“在学校就安分呆着,别老往外跑,我说话听见没?”
蒋逢玉代替周野回一声,周秉竹把眼睛转向她,似笑非笑,“幽会地点选得未免太别致。”
蒋逢玉干笑,想不出更好的藉口,干脆不做反驳。
车窗升上去,司机掉了个头向前开,一路上没人说话,安静地像载了两个死人。
外面的天沉着,透着点浓郁的蓝灰色,雨刚停没多久,路面还堆着大片积水,轻飘飘压起一面水墙。
经过甜水巷和大学街的交叉路口,来往行人变多,周野忽地出声,“我在这儿下。”
她堵着一口气摔下车门越走越快,头也不回,蒋逢玉追下去,临走前不忘交代无辜的司机说可以返程不用等。
路过冰沙摊,周野停下,接了一杯,恶狠狠地咔哧咔哧嚼了吞下,气势惊人,完事以后呲牙咧嘴开口,“真他爷爷的冰。”
蒋逢玉一愣,也接了一杯,一样呲牙咧嘴嚼了,朝站着看的周野道:“是挺冰。”
周野看了她已经好一会,伸手把蒋逢玉手里那只冰沙杯丢开,说,“原谅你了。”
和好就这么奇怪。
但是很多事情放到周野身上,再奇怪都似乎还算好。
她抓了抓蒋逢玉的手臂,很快又收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吧,买点洋垃圾看看李玫允去。”
李玫允上的是白班,原本五点就该走人,但接替夜班的高年级研习医师临时有事,说是被车撞了在打石膏,一时间找不到人,只能托李玫允替一晚。
“谁家的?下回别买了。”李玫允把那兜子插着吸管勺子的冰沙丢开,怨气冲天,“上一天班还得吃这玩意的话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蒋逢玉笑一笑,瞥眼去看周野,周野也正斜着眼睛瞪她,不知怎么又瞪起来了,过了两秒收回正常大小,手在桌底下暗暗掐她。
“明天蒋逢玉请客。”周野说,“上回那家五星级自助餐厅叫什么来着?”
李玫允放下手里的洋玩意欢呼一声,又狐疑地打量蒋逢玉两眼,“无事献殷勤,是不是今天背着我干坏事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你说你有急事要办来着,办成了吗?什么事那么急,非得雨天湿哒哒地往外跑了办?”
蒋逢玉把周野的手挪开,清了清嗓子,搪塞道:“那什么,办成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野说:“她约了专家治脚气。”
休息室内沉默了几秒,蒋逢玉想解释,李玫允竟然信以为真,似乎怕伤害她的自尊心,生硬地转移话题,从校医室要翻新说到下学年的值班表。
“哎呀我这脑子。”李玫允说了一半停住,颇有些懊恼地停住,直直来抓蒋逢玉的手,“半小时以前就要和你说的,玩手机还玩忘了。”
“黄聿之在这里呢。”她支起身子往外头走廊的方位抖了抖眉毛,“我问了医师,说是腺周伤口发炎引起高热症状,来了差不多半小时了,今晚得住夜观察。”
蒋逢玉于是顺势起身道,“啊,是吗,那我出去上个厕所。”
李玫允眨了眨眼睛,周野眼皮也没抬,“看点路,别一不小心跑别人房间里如厕去了。”
李玫允捂着嘴,眼睛弯弯的,“厕所在28号诊室啊。”
两个人吭哧吭哧憋着笑,蒋逢玉挠了挠头,出门右拐直走,熟门熟路,在标着28号的房门口停住,反而纠结起来。
她先看了眼好感度,没有往下跌,但大概又到做过山车起步的阶段,由早一两小时前的83骤然升到87。
不该看的,到降的时候又该觉得头晕难受犯恶心了。
蒋逢玉叹着气,伸手按上门锁初始密码,轻手轻脚进屋。
黄聿之安静地躺在单人床上,靠近窗侧的帘子拉上了,挡住外部的路灯光线,整个房间都黑着,只能依稀看清他的五官。
他睡得大概并不安稳,歪侧着头,两道浓眉皱得很紧,嘴唇也抿得用力,偶尔松开,泄露出一两声梦呓。
蒋逢玉站在护栏边上看了一会,有点惊恐地发现自己有点心软。
心软?她?黄聿之?
从何说起啊。
蒋逢玉百思不得其解。
她摇着头抽了张柔布湿纸巾,犹犹豫豫地往黄与之脸上盖,他出了点汗,散开的刘海晕湿着贴在额间,不擦估计得难受。
从他躺着的角度旁边看去,脖子后面的纱布已经换过,透气的那一种,正中间是圆形贴膏,抗炎消热的。
没准就是因为淋雨才发炎高热的。
蒋逢玉撇了撇嘴,在此后两秒听见他低低地念着什么,断续几个字音过后,她听见自己的姓。
她愣了一下,凝神更仔细地听,反而没了下文。
算了,蒋逢玉收回纸巾扔进垃圾篓内,决定开溜。
人睡着了,在这儿闷声不吭当好人也没用。
她转身走出几步,冷不丁踢到个布状物,弯下腰看一眼,是他的体育护具用品包,蒋逢玉把那包提起来,蹑手蹑脚放在沙发上,折返回到门边。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蒋逢玉回头去看,不太确定黄聿之是否醒了过来,也许只是换了个睡姿而已。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太清。
她伸手拉住门把,黄聿之出了声,低低开口:
“去哪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脆弱,不知道是因为被吵醒还是因为生病。
蒋逢玉想了想,答非所问,“怕吵到你。”
她对这回答还挺满意,觉得一来能彰显她体恤病患的贴心之处,二来足以暗示她此前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三来,话题的重心就又变成了他。
黄聿之撑起身体,慢慢向上坐起一点,上半身斜倚在床头,他半阖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蒋逢玉礼貌地等待了一分钟,没想到黄聿之没礼貌地一言不发,为缓解不自在,她点了点头,重新去握住门把。
他再次开了口,阻拦住她的脚步,声线带着点沙哑,黄聿之说:
“留下来。”
蒋逢玉怔住,他伸手拉开遮挡光线的帘子,影子投在地面上,高高低低一片,黄聿之垂着眼看了一会,对她说:
“来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