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跪坐在原地, 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她的手很凉,指头还在发颤。
她看了眼蒋逢玉, 别开脸, 消化了一会,又重新看回来。
“什么玩意儿?”她讷讷道, “再讲讲。”
玄学这东西是这样的, 你要问逻辑,基本没有,为人诟病的地方在这里,受人追捧的地方也在这里。
相比起一味隐瞒被绝交、或如实告知自己是身带系统进来体验游戏然后被当成疯子抓进精神病院做治疗这些结果而言,说成离奇的梦中指引,也许接受度会更高一些。
蒋逢玉于是硬着头皮, 把短短几分钟内想出的瞎话一股脑倒出来。
“你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关进收监厅, 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说, “为了那些预知梦。”
“预知梦…?”周野的表情就跟听她梦话一样, “梦见什么了?怎么确定那就真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蒋逢玉说, “因为确实发生了。”
她将过去发生的事提取了一些,化繁为简,三言两语说明。
“我被关押的地方是凛阳河路收监厅,地点选在那里, 是因为班仰就被关在那里。”
“班仰是哪个…”周野问出了口, 在此后几秒内睁大眼,“不是吧。”
班不是大众姓, 仰也不是大众名, 凑在一起, 整个首都也许只有那一个。
“在她被警署抓获之前,我就已经梦到过那场面。”
“她会在监狱里被人买凶杀死,媒报会说罪有应得,而真相永远无法被人得知。”
“我也认为那只是个毫无根据的梦,可是警情播报一出来,我就知道,是真的。没有偏差地发生了,她的名字是班仰,6月27日凌晨四点,在一家无人自营的便利店内被一批追踪埋伏的警员扣押。”
周野怔怔地听着,目光中隐隐透出不敢置信,“你是说班仰根本不是投毒案的真凶?”
“不是,你明知道有人要在监狱里把她弄死,还把自己搞进去了?”她的关注点又跑偏,“你有几条命够救她的?也真不怕代替她死的人变成你?”
“等会儿,”周野越发暴躁起来,“你别告诉我,班仰越狱那事你也有份。”
有吗?应该没有吧。
即使没有她,汪仪和龙五也会按照计划把她顺利掳走的…吧?
蒋逢玉收了声,舔了舔嘴皮,周野爬起来锤了她两拳,砸在肩头梆梆作响。
“老好人瘾发作了是吧。”
“神经病啊你。”她瞪着她,胸口起伏着,“她倒跑了,要是被查到,你准备怎么办?牢饭你打算吃一辈子?还是说挨一枪两眼一闭就舒服了?”
蒋逢玉伸手摸摸她的刘海,手背又被重重拍一下,她低声道:“不救她的话,我可能会死。”
主测攻略任务和支测探险任务,但凡落下这二者间的任何一个,她都走不了。
留在这里过不属于她的人生,其实和死无异。
即使清楚没有人在等她,即使这里比起那里好得多,但真的不会变成假的,假的也成不了真。
“我不想死。”
蒋逢玉打了个喷嚏,鼻头微红,眼皮被滴雨重重一击,她伸手拂去水渍,坚定藏在玩笑一样的口气中,“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不想冒险。”
周野瘫坐着,神色不明,蒋逢玉看了眼腕表,连带着看见冒出个头的那道齿痕伤疤,目光落于其上的同一秒,伤口火燎似的烫起来。
还有一个小时。
那道疤的颜色比起早前更深了一些,相较于新肉的粉,更透出点皮肉未长全时的浅淡血丝。
她无法从本该成为这异世界里唯一支撑的S001那里得到答案,就像迄今为止发生的许多个谜题一样。
究竟是未解之谜,还是无解之谜,她不清楚。
“回去吧。”她对周野说,“雨不会停的,不要在外面逗留。”
“睡一觉,什么都能忘记了。”
周野轻声应了,抬起头来看她,蒋逢玉说,“要是有一天——”
“我回学校两眼一闭睡大觉,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找死是吗。”周野语气恶劣地打断她,“蒋逢玉,你真行,真有能耐。”
跑出去跟外头那些花钱雇佣来的保镖拼火,好像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一样。
周野问:“你要保护的人是谁?”
“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蒋逢玉恐吓她,“回去看你的动画片得了。”
周野扶着因长久保持不良姿势而发酸的腰站起身,闻言冷哧一声,“你再给我放一句试试看。”
放就放。
合着这家伙以前不肯出外勤都是在偷懒。
蒋逢玉捂住被砸出血的鼻梁,在周野骂骂咧咧的粗喝声中低下头,早被水泡软的纸巾黏糊糊地盖在出气孔上,很快渲出一片暗红。
“不让我去送死的方式就是抢在别人前面把我打死?”
“你不是想死得很吗?”
周野气喘吁吁,甩了甩蹭破皮的拳头,支着双膝瞪她,瞪来瞪去,眼酸难忍。
“你就是头猪。”周野说,“当猪就算了,还没自觉,非以为自己是头独狼。”
蒋逢玉掐着鼻骨,从纸巾底下闷闷笑一下。
在周野那里,她有时候是狗,有时候是猪,偏偏很少当人。
周野狠狠剜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我身边的猪已经够多了。”
最猪的那个小老头已经变成一只小罐子,永远躺在石头小房子里。
不能再多她一个。
“让我留在你身边,或者我现在就报警抓你。”周野摇摇晃晃站稳,倔得像头被淋湿的斗牛,“你自己选。”
蒋逢玉抿着嘴唇,血腥气因一张贴合的纸巾蔓进口腔里,又腥又苦,她摇了摇头。
周野脱下只鞋扔她,湿淋淋脏兮兮,鞋底缝隙里还卡着烟草丝,蒋逢玉下意识地接住了,抓在手里,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周野朝她扬扬下巴,“收了我的鞋,我就当你选我了。”
她这个人,胡搅蛮缠起来真是毫不讲理。
就说了可能会死,还要倒贴上来。
汪仪,不,汪腾懿,她靠副笑脸削弱了蒋逢玉对其身后那个组织的戒备心,但蒋逢玉没有忘记,那是群实打实的亡命徒。
她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最终都以某人的死亡为代价。
女侍应生死了,守卫储姮宇的皇庭职员死了,班仰的亲信属下死了,乔明时死了。
余敏乔也可能会死。
“你以为我跟你玩呢?”蒋逢玉攥着鞋,“现在赶紧滚,算我求你的。”
她在这里因公出意外翘辫子了,搞不好还有得活,可是周野要是死了,那就真死了。
没有人会为了个毫无戏份的女n号费心思的,她可能连人物备档都没有。
周野扑上来,重重缠住她的脖子和肩膀,蒋逢玉右耳骨被狠狠咬住,她的话也因疼痛而越发清晰。
“少放屁。”周野粗俗地说,“要么你和我一起滚,要么你和我一起死。”
她得把牵她那条缰绳牢牢握紧了,得死死压她背上缠着她。
“告诉我,你要保护的是谁。”周野撒了口,扯扯她的头发,“别废那没用的话,你甩不掉我。”
蒋逢玉岿然不动地站在屋廊底下,脚边那名三脚猫功夫的保镖还静静坐躺着,胳膊腿上起了一排鸡皮疙瘩,蒋逢玉估计他会得一场重感冒。
周野身上柔顺剂的味道混着雨天潮湿的水腥气,构成一个独一无二的她自己,暖烘烘,热腾腾。
行吧,蒋逢玉想。
她叹了口气,认栽一样给出回答,甚至没想着掺点水分。
“余敏乔。”
蒋逢玉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听到‘你有病,人家大少爷轮得到你去保护’这样的回答,周野从她身上下来,放弃了那个扭曲的攀爬姿势,理理衣服又抓回自己的鞋,重新变得人模狗样。
周野眨了眨眼,意外只是那一瞬,很快唯剩了然。
在丧事礼堂外头鬼鬼祟祟干坏事,肯定是为了这里的人才来的。
她只问:“丧堂很难进?”
蒋逢玉点头。
很难进。
办丧的人身份特殊,今日特地为乔明时清了场。入场宾客似乎必须手持礼邀函,每人只许携带一至两名家属同伴,且都需提前备案。
只能在场内职工圈里下功夫。
要不是无路可走,她也不想真下狠手打晕保镖偷男装制服。
是这家伙走运却又不走运到底。
托关系进来做临时工捞小费,本身底子不好,花拳绣腿吓唬人都不够,也没在保镖圈里混个眼熟,偷他的权限不易引人耳目。
蒋逢玉不动声色再去瞥一眼腕表,暗暗惊奇,周野乱来这么一场,却也没消耗太多时间。
周野‘唔’一声,从夹克外套兜里掏出手机,指头按上快捷号的前一秒,她对蒋逢玉说:“等着。”
她转身快走了几步,为自己腾出通讯,或者说,挨骂的充足空间。
三四分钟后,周野重向蒋逢玉走去,耷眉垮眼的同时又隐隐含着点志得意满。
“走。”她朝蒋逢玉勾勾手指,“带你见识下人脉的力量。”
没听过谁管啃姐叫人脉的。
“拿好临时工牌,别给我闯祸,不许喝水吃东西,不许把手指头往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上放,不许和别人说话,安安静静装哑巴,写了闲人止步的地方就”
“知道了知道了。”周野掏了掏耳朵,不想在有第三四五人在场时还被老姐训话,试图找回点自尊,“我懂规矩好吗?”
周秉竹眼睛一挑,抱着胸看她,“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周野像被卡住喉咙一样,呃呃地抓耳挠腮说不出话,周秉竹顺势转向蒋逢玉,“你说。”
蒋逢玉说,“规矩就是扮演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周秉竹点头,“非必要的话,呼吸也可以省了。”
“环星网独家新闻,我上级场监出面去交涉换来的机会,今天这地方不比别的场合,要是敢惹祸,”周秉竹掰了掰指关节,发出喀拉喀拉的动静,“自己想好怎么死。”
她踩着牛皮粗跟蹬蹬地向内走,蒋逢玉愣了两秒,被周野扯住胳膊拉着快步小跑,跟在周秉竹身后几步距离外。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她后知后觉不妥,“听起来对你姐真的很重要。”
她无法保证自己不会闯祸,也因此担心会连累周秉竹。
周野捏捏她的手,心大得很,“没了这一次总还有下次的。”
周秉竹不知道耳朵究竟多尖,柔柔笑了一声,“这辈子死了总还有下辈子可活的。”
周野噎住,不再说话了。
临到入场审核那一道门,保镖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蒋逢玉,她暗叫一声不好。
刚才那名被打晕的保镖就是被她从这人身边叫走的。
用的是最烂俗的问路借口。
“你——”她抬手接过临时工牌,“刚才是不是来过?”
周秉竹回头扫了一眼蒋逢玉,眼睛雾沉沉的,她正打算胡编,周秉竹却开口道:
“实习生,大众脸,难免眼熟。”
“别耽误时间。”她抬手点点玫瑰金的女士腕表,指甲喀哒敲两下,一副恶霸女魔头的事儿精模样,“里头急着用人,你看够了没?”
保镖翻了个白眼,将工牌递回来,憋着口恶气开了门。
走过拐角,周秉竹蓦地停下,伸手抓住蒋逢玉的衣领,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瞧。
“干嘛这是?你又发神经啊。”周野去抓她的手腕,“欸,你别”
“别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周秉竹的鞋尖轻轻踢了踢她的鞋面,眼睛望着她,话却是对周野说的。
“善良和蠢,一线之隔。”
她捏了捏蒋逢玉的下巴,不轻不重一下,“让我后悔的代价,你不会想试。”
周野挤进来,那张年轻而稚气的脸占满她的视线,周秉竹恍了神,分不清那究竟是她,还是自己。
“散场的时候见。”
她后退一步,转身离开,手摆起的弧度潇洒而利落,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蒋逢玉有些混乱,周秉竹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能揣摩出三分。
如果不信她,为什么又帮她?
周野碰了碰她的下巴,检查那上面留下的甲痕指印,确定不留痕迹后,才泄气般的靠在墙上,肩膀轻轻撞了撞她。
“你别生气啊。”她有些难堪地咬了咬嘴唇,“周秉竹就这样。”
“我、我家里”
周野没能成功说下去,低低道,“对不起。”
蒋逢玉摇头,也用肩膀轻轻撞回去,“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周秉竹对周野有异乎寻常的保护欲,由此把她列为警惕对象,蒋逢玉不觉得自己需要叫冤。
有那么几秒,她希望周秉竹再直接一些,这样就能把周野从她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