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
【你人呢。】
【?】
【??】
【???】
简讯无人回应, 周野撑着伞站在路沿,手指按上通讯键,拨了快捷号1。
通讯无人接听, 响过十几声后由后台自动掐断。
“这人真是…”
周野用力碾了碾脚下那半截被雨泡发的烟蒂, 未尽的烟丝被浸烂后粘在鞋底,黏糊糊一片。
她面有嫌恶, 将鞋底踩进路沿台阶下的积水中甩了甩。
“别是出什么事了。”周野嘀咕着, 手揣进兜里,漫无目的地向四周环望。
路道宽阔,两侧交错各设一长条的临停区,黑的、白的、彩色的,哑漆、亮漆、抛光面,五花八门的各式私家豪车挤满车位。
周野挨个扫一眼车牌标, 暗自为这一条道上停着的车价咂舌, 也不知道哪户了不得的大人物家办丧事。
走了近百米, 冷不丁见到辆窗上喷着暗蓝色涂漆的高底大车, 周野眯着眼辨认半分钟, 确定那是环星网的转播工作车, 于是没轻没重地伸手在窗膜上敲了一记,没想到那窗应声降下一条缝。
她一惊,向后缩了缩,半懊恼半窘迫地伸手摸耳朵理头发, 一时间忙得乱糟糟。
里头坐着三四个人, 看样子正在午休,被她手欠平白扰了清净, 也没人脸上露出恼色。
“欸, 这是周姐家里的小妹妹。”最靠近窗口那名圆脸员工问, “怎么上这儿来了?”
周野身上那股尴尬劲过去了,见那陌生女孩认得她,自来熟地扒着车窗和人攀谈,没十分钟恨不得连夏休期实习机会都捞到手了。
圆脸女孩捂着嘴乐了好一会儿,“哎呀,可惜了,你口条这么好,真应该来和周姐竞争上岗,看看谁能混出个头。”
周野也跟着瞎乐,“那是。要不是怕抢周秉竹饭碗,我肯定要来新闻界闯一闯。”
“你要抢谁饭碗?”
幽幽女声自脖颈后飘过来,呼吸气息惹得汗毛直立,周野跳起来,转身果不其然看见周秉竹那张微微笑着的脸。
周野笑不出来了,身后车内却洋溢着欢欣愉快而融洽的氛围。
不过也就一小时没见,她姐又换了身衣服,从头到脚挑不出一点错,像套着副毫无漏洞的铠甲。
“周姐,你妹真有意思。”车里一人开口,“有空也把她抓来电视台玩玩,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周秉竹伸手递了块小手帕塞过来,屈肘搭在车窗上看着周野,“她那狗脾气就是枚不定时炸弹,电视台这种脑残扎堆的地方,要她来该四处点火惹祸了。”
周野伸手接了,心里嫌弃周秉竹土老帽,什么年代了还用手帕,用就算了,帕子布都洗得快抽丝,上头那图案鸭不鸭鹅不鹅,一整个大写的俗。
“你才狗脾气。”周野胡乱往被打湿的刘海上抹了一把,有意恶心周秉竹,用那手帕擦过鼻子,大力擤了两记,甩着手丢回周秉竹那里。
“东西呢?”
周秉竹不急不恼,慢条斯理把那小方块手帕叠好,塞进外套内衬袋。
周野吃了个干瘪,把录音笔从衣服兜里掏出来,外头还裹着问餐厅临时要的小塑料袋。
“喏。”她收回手,握着伞把抓两下,“我走了。”
周野吸着鼻子跟车内那几名员工道别,转身走出几步,衣领被拎住,周秉竹追上来,锻炼得当的胳膊沉沉搭在她肩上,手指窜进头发里一通乱揉。
“欸——哎!你干嘛!”周野被她揽住脖子,像只小鸡仔一样乱扑腾,仰着眼睛看她姐那张脸的时候,恍惚觉得像看见她那死鬼老爹。
“好好学习。”周秉竹跟精分发作一样放开她,稳重得体地说,“姐拼死拼活给你赚零花钱去了。”
……
有时候真怀疑这人脑子正不正常。
周野撑着伞侧身看着周秉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被那座高大的半圆堡型建筑吞没。
本来还奇怪呢,从她同事那里听来点内幕才明白过来。
就说这人怎么可能吃力不讨好。
今天这要不是乔明时的丧事,周秉竹估计连腚都懒得从椅子上挪开。
周野摇了摇头,颇有点自己才是家里唯一顶梁支柱的感慨。
雨势渐急,豆大的颗粒劈里啪啦落下来,叫了车半天没见接单的司机师傅,周野干脆放弃打车,撑着伞沿小道慢慢走。
来的时候闲着没事记了下路,她依稀回忆起附近停车场的大致方位。
行人少,红绿花砖一踩一溅水,裤腿湿了点,周野呲牙咧嘴提起脚,小心翼翼放下,跟开盲盒似的。
耳边只有雨声,偶尔夹着点遥遥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闹反而越显出静。
周野放慢了脚步,眼珠子乱转乱看,入目是些殡葬一条龙、洪姐花圈、渔农用具之类的老式门店,她疑心自己记错路,莫名其妙绕到了那座堡型丧堂的后门口。
一扇门挡住内部绝大部分的嘈杂喧闹,只隐隐透出些哀戚的挽乐声,在阴沉的天色衬托下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很难说她这毛骨悚然究竟是为什么。
周野站在原地,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的腿有点发软,与此同时又有点发硬,总之都是迈不开。
她定定看着前侧方,黑洞洞杂物门廊底下坐躺着一名生死不明的年轻男人,身上被剥得只剩背心短裤和袜子。
那男人身旁不远处的女人,正弯着腰把从他那里脱下的制服套装往身上套。
周野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出声:
“…你干什么呢。”
那女人显然听见了她的问话,腰背一僵,动作却不停,她忙着把自己的脚塞进那双繁杂的高筒套靴内,身体因为单脚站立而微微摇晃。
其实这场面很有点滑稽的成分在,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周野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半步,望着正在玩变装小游戏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当下究竟是是害怕、愤怒还是失望居多。
“蒋逢玉。”她捏紧了弯曲的伞把,“我问你在干什么。”
悬着的心砰嗵一声掉下来,坠进深不见底的井里。
蒋逢玉缓缓回过身,廊檐滴落的雨溅了两滴在眼睛里,有点睁不开。
她揉了揉眼睛,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无辜一点,然后开口道:
“如果我说我在这里兼职,你信吗?”
周野觉得自己是个畜牲。
有个人生死不明地躺在那里,她作为未来医疗主力军的一员,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检查情况,反而在心里琢磨——
如果人是蒋逢玉杀的,她要怎么帮她抛尸灭迹。
周秉竹肯定会把她弄死的。
“嗯。”周野点头,“兼职做丧堂保镖杀手是吧。”
她的好友恬不知耻地笑了一下,白得晃眼的牙呲开,又很快收回去。
“没有。”蒋逢玉揉了揉鼻子,“那不能。”
周野抓着伞三两步冲上来,风把伞盖吹成向上的反位,起不到应有的遮雨作用,她松了手,任由那伞被刮着飘远。
蒋逢玉反射性地挡了挡脸,耳边传来骨头碰地的声响,她探出眼,看见周野半跪在那男人身侧,伸手去探他的颈动脉和鼻息。
只是昏迷而已。
周野松了口气,但没松到底。
这不是该放宽心的场合。
她的腰背塌下去一点,缓缓地仰起头,嘴唇嚅动着。
想问的有很多。
譬如‘应该回校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到底对这个人做了什么’、‘穿这套湿淋淋不合身的男装制服你是想怎样’。
周野双目呆滞地问:
“你有没有事?”
可能她有什么难处。
蒋逢玉在周野跟前蹲下,安慰地伸手环住她的肩,轻轻拍了两下。
“我没事。”她想了想,说,“回去吧。你什么都没看见。”
周野的背更驼了,下巴实实地戳在蒋逢玉肩颈接口处,半响后才找回声音。
“你是谁啊?”她问,“你是蒋逢玉吗?”
被鬼上身了、被人要挟了,诸如此类的猜想一股一股地冒,周野最终决定不要自己骗自己。
蒋逢玉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好险没四脚朝天倒在身后那名昏迷的花架子保镖身上。
“你说你…”她撑着手支起重心,“太野蛮。”
周野说:“你让我觉得很陌生。”
“从你进收监厅那一次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周野想起她爸。
没死前在东部分厅警署做刑事警的人总说,这世上坏人分两种。
有些人是坏在明面上,你一眼看见,就知道要离得远远的。
另一类人,因为已经知道单纯的坏在社会上行不通、走不远,所以潜伏在好人的套皮之下,等你放松警惕以后,冷不丁就朝你心口捅一刀。
蒋逢玉半只脚浸在湿了的鞋里,有些不知所措。
把身边完全无关的人卷进这些破事当中,绝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知道她们实际上并不真实存在是一回事,但真正把她们排出‘人’这概念外,又是另一回事。
周野的眼睛里有着困惑和惊疑,她认真地问:“你是谁?”
“请你告诉我,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更早之前,被关进收监厅前的那个下午,你急着从餐厅离开那一回,连个理由都懒得丢给我那一回,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一时脑热寻衅滋事这个理由,我不想再听。”周野用力推开她伸来的手,“有些事我不问,不代表真的忘记。”
她的表情实在执着,到了近乎倔强的地步。
蒋逢玉慢慢缩回手,垂下眼睛,似乎极其艰难地挤出那些字。
“我来这里,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说出来你一定不会信的。”她说,“我总是…做梦。”
“有关未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