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家居于村庄的边沿,重建的屋舍相较其他村民的,看起来更为潦草些。
似乎心急完工,草草了事。
院子里渔具农具乱糟糟地堆着,破破烂烂的生活用具也摆在墙角积着灰。
男人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两人,掀开帘子请两人进屋。
未踏入屋中,小太子便闻见一股难闻的味道。
屋中窗子不大,也没点烛火,也未开窗,昏暗暗的有些闷。
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墙角的一个窄榻,榻上躺着个人。正是当日同这男人一起在队伍中的年轻人。
数月未见,小伙子变化简直天翻地覆。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容消瘦已经脱了像,脸颊和眼窝隐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恐怖。
见小太子和湛妘溟盯着他儿子发愣,男人忙请两人落座。
三人坐在席子上,男人端碗给两人倒了水,方有些为难地娓娓道来。
男人名叫妕贤是有姤氏后人,少年时随族人分裂迁移至此,躬耕渔猎为生。
虽妻室早亡,但留有一子妕简。父子相依,日子虽然清苦,但总算安稳平顺。
只可惜妘江秋汛突至,屋舍积蓄毁于一旦。
男人侧头看着榻上的儿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面目莫然,鬓角新发的白发变得格外显眼。
其实二人在秋汛中捡回一命,算是逃过一劫,一切都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只可惜,祸不单行。
正值流年不利,民生艰苦,三餐不饱,江上每日出船所获几乎无法糊口。
因此,妕简提议出船之余进山寻觅,以帮父亲减轻生计负担。
男人知道儿子进山经验不足,村子又离寰宇山北长岭较近,就近上山断然会遇到危险。因而再三叮嘱妕简远离寰宇山北险峻之地,绕道往山南寻觅,天黑前下山,不可掉以轻心。
妕贤记下叮嘱,进山两次,得了些野菜,打了只野兔,也算是尝到了甜头。
但男人还是对儿子进山一事极为不安,毕竟他们是渔民,常年在江上劳作,对山中之事并不熟练。
而妕简每次也只说快去快回,会多加小心。
然而妕简第三次进山,便出了事情。
那日黄昏,男人出船回家,见儿子仍未归家,心中顿感不安,便拿着镰刀进山找儿子。
然而将近天黑,男人也未在山南找见儿子。
天色渐暗,男人怕儿子已经归家,两人相互寻找惹来麻烦,便想着超近路往山北赶。
可走着走着,他心中顿时一震,一个令他战栗的想法冒了出来。
会否妕简也同他相同处境,为尽快归家,走了近路,直奔寰宇山北方向,最后却误入了山北的长岭!
若果真在长岭,就算是大罗神仙,也不敢入夜往那里去找。
男人回村找人帮忙,同村的村民也都劝他天亮动身。
在他苦口婆心的祈求过后,几个有进山经验的青壮年答应天放亮的时候帮忙进山寻找。
第二日整整找了一日,由于山北深处无人敢进,众人一直在山北的边沿逡巡,却是未找见妕简的半点踪迹。
直到一个胆大的年轻人进了山北,才在山北不深的地方找见了已经毫无生机的妕简。
妕简被众人抬了回来,却是如死人一般,无知无觉。
人虽然有气息,但气若游丝,动也不动应,也不应。
找了大夫来看,查不出外伤,脉象除了虚弱,别的也诊不出什么。
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进了趟山就卧了床,村里都说妕简撞了鬼,丢了魂。
男人无法,只能找来有修为的人给看,可来人见了妕简上上下下鼓捣了半晌,最后只摇头不语。
意思是没救了。
妕简卧床不起,男人一人担起生计的同时汤水拉撒的照顾儿子。
这些也便罢了,日子再苦也不过如此。
可他的儿子,还年轻,是他一辈子的指望。若他就一直这样睡下去,哪日自己累垮了到了泉下,都无颜见故去的亡妻。
小太子看着面前有些木讷的男人,他像是个累极了的游魂。此时细看他,身上已经没了什么生气,望着儿子,眼里没有一丝光芒。
只有那只攥起的手,证明他还套在生活的缰锁里,沉默而声嘶力竭地在望不见劲头的路上埋头走着。
“在下并非大夫,也不能救命。”小太子看着他忽然道。
湛妘溟看了看有些不近人情的小太子,不过他虽然生硬,说的也是事实。
男人闻言看了过来,良久像是才有了反应,有些慌张的晃了晃:“仙人渚的人都是有修为的,小公子也救过我父子的性命,是不得了的高手。
可否看在在下的份上,再给小儿看看……”
男人求的恳切,就差爬起来给小太子磕一个了。
小太子却没有多看他,只是转头起身在妕简的榻边坐了下来。
湛妘溟见状忙将男人服了起来,嘴上劝他先别急,看了病人再说……
还不等湛妘溟安抚完,小太子那边已经得出了结论:“令郎魂魄被食。”
湛妘溟闻言一顿。
旁边的男人也愣住了,转头见湛妘溟的反应,心里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眼中再次蔓上了绝望。
湛妘溟松开男人也走了过来,按了按妕简的脉,又翻了翻他塌进去的眼皮。
看神色,显然心中已经确认了小太子的判断。
但他还是抬手捏诀,随着白光从指尖溢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释放出来在妕简的身上游走。
这情形让久屹感到格外的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恍惚中他想起,奈何桥旁的孟婆!
他曾经用过类似的法术,效果相似。
而同样的法术,在妕简身上却未得到相似的波动。
这已经是一具空空的躯壳了。
而他之所以没有完全死去,只因被活体夺魂,而妕贤又当机立断请大夫用药救治,事死事生的照顾,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然而有什么用呢,也不过是养着一具躯壳罢了。
见湛妘溟面色凝重地收回了手,男人攥紧了手。
湛妘溟回头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这种情况湛妘溟应该也见过很多,他知道最后的结果,却不想残忍地说出什么让男人死心。
小太子不说话,愣神地盯着旁边黄土的墙面出神。
那里墙面有些脱落了,最近无雨,不然返了潮,可能要大片大片的往下掉了。
湛妘溟看了看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太子,正欲说点什么,却见小太子盯着墙面忽然道:“在下可以进山,替尔复仇。”
这算是换个方式还男人施鱼之情吧。
可男人听了像是被割断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绝望的踉跄了一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湛妘溟见状忙上前扶他,却被他扑过来抓住了湛妘溟的衣袖。
“我儿没救了吗!我儿真的没救了吗?你们湛妘氏不是都会仙法的吗……”
他有些激动,像是压抑许久的崩溃正借着契机失控的外放出来,拉着湛妘溟的袖子几乎疯狂的哀求:“我求求你了,救救他好不好?
我给你跪下,我给你跪下,求求你了湛公子,救救他……”
湛妘溟拉着他劝他起来,他却像听不见一样,死死地抓着湛妘溟着魔了般自说自话。
“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有气,我怎么能放手——”
这画面很熟,那日妘江大水,也有很多人这样跪在地上求着他。
他那时的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皱着眉,满眼哀伤。
人间最痛生离死别,悯者只恨爱莫能助。
小太子看了看男人,走至跟前低头道:“他已感受不到外界了。”
湛妘溟扭头盯着小太子,眼神中竟然有一丝埋怨,似乎是让小太子不要再刺激他。
这话也确实刺激了男人,他闻言顿了顿,接着猛地站了起来,抓着小太子的衣领恶狠狠地睁着他。
泛红的双眼中,狰狞掩盖了悲痛,声嘶力竭地道:“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你们湛妘氏不是有起……”
男人失控地骂了起来,却忽然奇怪地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住了嘴愣在了那里。
小太子盯着男人眯了眯眼睛,也不在意衣领还被抓着,阴恻恻地问道:“有什么?”
男人被小太子吓得一下松开了手,往后退去,却被小太子抓着衣领揪了回来。
男人比小太子高一些,被小太子抓的弯腰一个趔趄又凑了回来。
“有什么?”
湛妘溟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阻止小太子的意思,面色一变,也颇有压迫地盯着男人。
男人见两人如此,愣在那里半晌,忽然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小太子的手。
他晃了晃身子才稳住了脚步,脸色因为刚才的一番撕闹涨的通红。
他看着两人试图将气息平复,几番开口,目光却瞟向湛妘溟而未果。
他想说的话,不能让湛妘溟听见。
湛妘溟见他这样子,面色更难看了些,忽然抬手一挥,男人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有话尽可明说。”
见两人早已有所察觉,现下咄咄逼人,俨然非说不可的架势,男人也气急败坏,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桌案骂道:“有什么?有什么你们自己不清楚吗?
你们湛妘氏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法子吗?为什么见死不救?
秋汛死了那么多人,你们都无动于衷,你们的心是铁打的吗?
明明能救人你们却藏着掖着,为什么——”
湛妘溟被他的话震的一愣,小太子显然也很惊奇,他眉头一挑,转头看向湛妘溟。
显然是在问,还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