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走在青岩的街上,脚下的石板路,两旁的店铺,小吃摊,无一不是他熟悉的。他看见那间裁缝店字写错了的招牌还挂在门口,那户人家“三英战吕布”的年画还贴在门上。他恍惚认得所有的路,每一个上坡下坡,每一个拐弯抹角。他记得他曾经多少次走在这些路上,不需要毛老五带路,到了地头就知道该怎么走。——可他却记不起走在这些路上的时光,还有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他的兄弟的模样。他恍惚看见许多熟悉的人,住家的,开店的,摆摊的,他们都没有变样,只是老的更老了,年轻的也不再年轻。他心中涌起热烈的感情,向这些似曾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看过去,而他们间或也抬起头看他,投来陌生而好奇的目光,这时跟在身旁的毛老五就例行公事地向人家介绍:
“这个是陶青枫,卖玫瑰糖黄家的外甥。”
“省城来的,一中的,放暑假来青岩玩!”
“哦,省城来的!”
“哦哦,一中的!”
目光都变成了友好和尊敬,又夹杂着许多窃窃私语:
“青松?玫瑰糖黄家的憨……”
“哪里,青枫!这个是弟弟,以前淹死的那个是哥哥。”
“哦,是聪明的那一个……”
青枫心中的热情消失了,他油然对这些人涌起一股愤怒,不等他们和他攀谈就转身离开。他不再在街上寻觅熟人,只拣脸生的小吃摊坐下来吃东西。他象害馋痨的人一样品尝着省城吃不到的青岩小吃,细细的嚼,慢慢的咽,每一份甜辣酸咸象岁月的滋味滑过舌尖又流下胃,刺激得他想流泪。
毛老五却什么东西也不吃,每次青枫要请他他都摆手说:“我今天肚子痛,吃不得这些辣的!”“牙齿痛,吃不得这些甜的!”可有几回青枫明明看见他悄悄地咽口水。中午毛老五和他一人要了一碗卤水面,还抢先把自己的一份账付了,弄得青枫很尴尬。
“乡下人就是这样小气,他怕回请我,所以不吃我请。”青枫想。
青枫发现毛老五是一个怪人。他不象别个乡间少年那么快乐无忧,经常紧锁眉峰,显得心事重重。他自己要来陪客人,却陪得心不在焉,一路上寡言少语,倒是青枫在找话说。他还总拿眼角瞟青枫,似乎在暗中观察他。一谈到青松,他就很忧伤,还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青枫都看在眼里。
“他有什么心事呢?”青枫想,“他一见面就叫我青松,难道他也怀疑……”吃面时,青枫试探着和毛老五讲马克吐温的浴缸,毛老五听了却鼓着眼睛说:“死的怎么会是马克吐温?马克吐温都死了,还怎么讲这个故事?”他不能理解那种玄奥的逻辑。
下午两个少年继续逛街,毛老五带青枫参观青岩镇的名胜古迹,什么东岳庙啦,万寿寺啦,天主堂啦,赵状元故居啦(小小青岩竟然出过一个状元!)都一一看过了。毛老五背书似的,到一个地方就说一遍这个地方的典故来历,青枫象一个旅行者,被导游陪同着,觉得很不自然。他对这些高墙大院也没什么兴趣,他还是更喜欢那些迷宫似的铺着石板的窄街小巷。黄昏时分,他们走到东城门附近一处僻静的所在,这里树木茂盛,很少人家,单只伫立着一座山门高大的寺庙。庙并不算破败,却有一股消沉的气息。庙门闭着,门前的台阶长满青苔,门上的红漆脱落了不少,门楣上悬着的三个金字也黯淡无光,多年不曾敷过金粉了。
“迎祥寺,”读出寺庙的名字青枫心中突的一跳,好像一扇门被门背后的不名之物撞击了一下。他走上台阶,伸手欲推那扇紧闭的庙门,毛老五拦住了他。
“今天不能进庙。”
“为什么?”
“今天和尚在庙里。”
“为什么和尚在庙里就不能进?”
“别问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这庙里的和尚讨厌得很……走吧,你想看庙,看城西的观音寺吧。”
毛老五上前来拉青枫。
青枫转过身来,对毛老五说,“我不看观音寺,带我看看青松的坟。”
毛老五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夕阳落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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