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事,燕子尧伸了个懒腰,余光一瞥,又看到一棵枯树旁靠着的瘦弱少女,不由得心中一叹。
来宁州之前,他已然听说过此地饿殍遍野的惨状,不成想,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山上竟然也有饿死的孩子。
燕子尧刚刚与那黑衣人一战虽然费了不少气力,但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这会儿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见那少女瘦骨嶙峋,也不由得动了慈心,想着也给这孩子立个字碑,省得孤魂无处可依。
然而,他的手方搭上少女的身体,少女的眼睛忽然一下子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他,一只手握着一把剪刀便朝着他的侧颈刺来。
这少女便是纪小妹。
本来就好几日没有吃什么东西,又早就耗尽了力气,她这一击几乎无异于以卵击石,燕子尧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她手中的剪刀,气上心头,正想收拾一下她,谁知下一瞬,刚刚还像困兽一般龇牙咧嘴的少女,一下子便又昏了过去,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燕子尧的火气一下子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他并非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绝不是欺善怕恶的小人,如今见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女,心想:若是自己见死不救,恐怕白白心烦,就她一命也不费什么功夫。这般想着,他将这个女孩拦腰抱起,往山洞走去。
燕子尧掂了掂怀中轻得跟纸片似的少女,又想:不过,能不能活下来,还得靠这人的造化了。
……
纪小妹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是并不安稳,在梦里她依稀回到了小时候——虽然她显然也并不很大。
那时候,宁州还没有大旱。家里的活并不是很多,纪小妹整日里在村里头疯跑,也没人拿什么男女大防之类的话来约束一帮孩子。
那段时间,整个太平村丰收了,金色的稻田像一团团黄色的云朵漫无边际,纪父高兴地抱着纪小妹说:“小妹,今年卖了这些粮食,明年就送你去兖州学字。你要不要?”
纪小妹其实并不大喜欢读书,毕竟还是贪玩的年纪,但是她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道理,于是清脆又用力地说:“要。”
……
纪小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阳光从洞口照进来,有些刺眼,若不是浑身的酸痛和喉咙的干涩,她几乎要以为昨日那死里逃生的经历是一场梦。
山洞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洞口。他长身而立,穿一身便于行事的黑色劲装,背上背了什么东西。
纪小妹忍不住想要找自己怀里的剪刀,却没有找到。她只好往后退了几步,脑子里拼命盘算着对策。
“你醒了?”燕子尧对上她那双戒备的眼睛,就有些没好气,“你用不着这副表情吧?可是我救了你。”
纪小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好抱拳拱手以示感谢,但还是缩成一团躲在一边,并不靠近他。
“你喉咙受伤了,这会儿应该发不出声音。”燕子尧从怀里拿出一块干粮和一个水囊,“你先吃点。”
纪小妹有些犹豫,但是本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眼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她立马接过,忙不迭地喝了几口,结果又被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燕子尧拍了拍她的肩让她顺顺气,纪小妹感觉到他的靠近,反倒浑身一僵。
燕子尧看出她的紧张来,离她远了几分,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半晌,他像是没话找话似的问道:“小姑娘,你家住在哪里?”
纪小妹一愣,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燕子尧皱了皱眉,心想:这倒不是个好事。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他带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办法……
纪小妹用手比划了一个叉,又将两只手举过头顶比了一个拱形。
燕子尧蹙眉思索,问:“你是说,你不回家?”
纪小妹点点头,又用手指了指颈部的勒痕,表演了快被勒死的情境。
“你家里人要杀你?”燕子尧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虎毒还不食子,他们怎么会这样?”
纪小妹指了指肚子,做了一个肚子饿的表情。
易子而食,折骸以爨(cuàn,大锅)。
燕子尧知道宁州这一带的饥荒很严重,但并不知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叹了一口气:“我叫燕子尧,要到兖州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纪小妹忽然跪在地上,朝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手比得飞快,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但是燕子尧已经有些明白她的思路了,凝眉问道:“你要跟着我?”
纪小妹又用力地点头,然后作势又要朝他磕头。
燕子尧连忙拦着她:“你这身板,病还没好呢,小心磕头把自己磕死了。”燕子尧见她乖乖跪着,不再朝他磕头,但是还是固执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去兖州城是有要事,我可以带你进去,待你安顿好,我再离开。如何?”
纪小妹立刻点头,又要朝他磕头道谢,燕子尧见不得她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又拦了拦她。
纪小妹也不扭捏,乖乖地坐到一旁吃自己的饼,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她美滋滋地想:这个陕州来的富家公子果然心慈手软,真好说话。
纪小妹听得出燕子尧说的一口官话,又带着陕州口音,又看出他的穿着虽然低调,但是那衣服的绸缎一看就是上好。如今这世道,他还能救她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待她又不逾矩,可见此人性情并不算乖僻。所以,她便知道求他一求,或许能与他结伴同行。
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受了伤,进了兖州城,说不准连生计都没法解决。如今得了燕子尧的承诺,最起码她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燕子尧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乖巧的样子,也放下心来,心想:这会儿带了这么个拖油瓶,恐怕那件事又要拖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