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玉被谢清霄不自觉收紧的手臂托得更往上一些。
她目光越过他身上的雪袍纱衣,落在那几息之遥的脸庞上。
她有些断断续续道:“我没想打扰你,是我大意……”
“与你无关。”
谢清霄开口,声音清朗,目光始终与她对视,但手扬起来,那棵始作俑者的大树发出一声痛呼。
“是老树顽劣,故意为之。”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扶玉不太妥当,将她慢慢放下,等她能站稳才收回手臂。
“道歉。”谢清霄看着那棵树,面无表情地说道。
粗壮的参天大树缓缓摇晃起来,不但没道歉,还嬉笑着落了一堆树叶在他们身上。
扶玉还好,谢清霄则几乎被树叶覆盖。
他不在意地一剑挥开,对扶玉解释:“这是树神的分支。位列天尊后,皆可从树神处得一棵分支,修道之人常斩三尸,将多余的情绪纳入树中炼化,可免除过多干扰。”
天尊身侧几乎必备树神的恩泽,也是一种地位崇高的体现,可以避免阶位更高时被心魔滋扰。
谢清霄和其他天尊不同,他不屑于用外物来帮自己修炼,所以几乎不理会这棵树。这棵树如今除了长得异常繁茂外,和普通的树没什么分别,他与树神的关系也因此并不算好。
树神也靠这些情绪繁衍生息,从谢清霄这里得不到,就为了取笑他逗弄他,让扶玉掉下树来,与扶玉自己无关。
“它不开口,便由我替祂向你道歉。”
谢清霄躬身,竟是非常诚恳正式地给扶玉道歉。
扶玉猛地后退,被道歉好像比不被道歉更不自在。
她匆匆说了句“没关系”就跑回殿内去了。
谢清霄留在原地没动,耳边是树神的嘲笑声。
树神明明只是嘲笑,什么都没说,可谢清霄却仿佛被挑衅了,第二次下手更重了一些。
他动了手就走,看都不看树神的反应,印象之中它会发怒,再降下落叶来埋他,但风吹万丈渊,这次树神一片叶子都没落下。
甚至在那满是绿叶的不起眼处,开出了一朵洁白干净的小花。
小花摇摇晃晃,几次好像要凋谢掉落,都□□地挂在上面。
有了这个插曲,扶玉又是一天不敢动作。
谢清霄疗伤第二日,她在静室外来回踱步半晌,还是敲响了那扇门。
谢清霄早知她在外面,也早从入定中醒来。
但扶玉不进来,还在犹豫,就说明没想好要不要见他。
她既然没有决定,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谢清霄想要和谁相处好的时候,是真的万事周全。
如今敲门声响起,可见扶玉的纠结已经有了一个结果。
谢清霄整了整衣衫,盘膝坐在阵法中平静道:“进来。”
静室不大,只比扶玉居住的狭室稍稍大一
些。
但因为静室内除了蒲团之外什么都没有摆放,所以扶玉进来之后并不觉得很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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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霄就坐在室内唯一的蒲团上,如云的衣袍堆叠在一起,难得以仰视的角度看她。
扶玉的紧张因为这个角度缓解了一些。
她也不想来找他,但实在是有事相求。
扶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尽量不多踩踏静室的地面,因为她发现这里特别干净,看不到一丝尘埃,她在外面走来走去,鞋底难免有些尘土。
紧贴着殿门站好,扶玉捏紧了手里的信,道明来意:“我答应了要给阿紫写信,如今信已写好,不知剑尊可有办法帮我寄给她,好让家中人知晓我一切安好?”
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如果在凡间,派个人去送信就行了。
但这里是仙界,跨越一个界门,一边在天一边在地,谁去做这件事,怎么去做,都显得麻烦起来。
这也是扶玉会纠结的原因。
在她看来,谢清霄应该不容易答应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嫌她麻烦,如果他们真是合作关系,要他帮忙送个信她还是很有底气的,关键就在于,谢清霄什么都不要她做。
扶玉反而捆手捆脚起来。
她捏紧了信封,从谢清霄的角度,可以看到褶皱信封上“阿紫亲启”四个字。
从信纸褶皱的程度也能想象到她的纠结程度。
那如临大敌的模样,恍若遇上了什么毕生难解的谜题。
谢清霄微垂眼眸,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是否真的太过冷酷,以至于些许小事,都可以让扶玉紧张困扰至此。
他回忆的这片刻,扶玉就觉得他是要拒绝,苦恼着收回手,打算等过阵子再提试试。
信封还没完全拿回去,就被人捏住了一角。
扶玉顺着去看,看到谢清霄圆润整齐,白皙干净的指甲。
他站了起来,将信抽了过去:“可还有别的什么要送回去。”
“……”还能送别的?
扶玉呆了几息,忙摇头:“没有了没有了,就送这封信便好!”
她住的是谢清霄的地方,哪里能有东西送回去给家中?
能把信寄回去就已经再好不过了。
“多谢剑尊。”扶玉这次道谢诚恳万分,眼里难得透露出感激。
谢清霄也终于不在良好的氛围中说一些扫兴的话来。
他没吭声,只点了一下头,就消失在扶玉面前。
尽管到了现在,扶玉还是有些不太适应那种别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消失的仙法,缓了好一会儿才退步出了静室。
谢清霄不在这里,她也不必再留下。
就是不知他要派谁去送信,又会不会被人拆了信查看内容。
算了,拆就拆,反正她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左不过报个平安,交代一下之后的事情,问一问她们可好罢了。
原以为谢清霄会很快回来,毕竟他
还需要疗伤,她来送信的时候还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
可她回屋里睡了一觉起来,依然没感觉到他回来。
很奇妙,她明明没去静室里查看,只在自己这边待着,就是能知道他不在这里。
这种敏锐的直觉让扶玉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她一直坚信自己不是琴桑,至少在来到仙界,来到凌虚剑派之前是这样。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赎罪鼓上魔女的一番言谈,又或许对万丈渊的熟悉,如今再加上对谢清霄离开与靠近的敏感,都让扶玉坚定的心不稳起来。
不会的。
扶玉猛地坐起来,怀疑是魔尊已经在靠近,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都是滋生的心魔。
很有可能。
将一切推给心魔之后,扶玉冷静许多,她蒙上被子,告诉自己再睡一觉就好。
这好像是第一次,扶玉希望谢清霄快点出现。
至少他在这里的时候,她思绪大部分被他占据,不太有机会乱想。
只是差人去送个信而已,怎么能这么慢?
事实上,谢清霄并未将信假人之手。
他亲自去了一趟凡间,到了扶玉的点心铺子,幻化成镖师,将那封信亲手交给了阿紫。
阿紫见到信高兴不已,要请他进去喝一杯,还热情地拿了谢银。
谢清霄按照凡间的惯例将银钱收了,并不打算进去喝茶,但告别之前,他想了一下道:“可要回信?我还有一趟往京城的镖要走,若有信,可以帮你带过去。”
阿紫喜不自胜,立马点头:“自然有的!还请稍等,我去看了东家的信,马上就写了回信来!”
谢清霄于是就在铺子一角等候。
他很安静,若非阿紫知道他在那里,几乎要以为那里根本没人。
她生怕对方等着急了,先喊了未央来磨墨,将信看完马上开始动笔。
回信的内容也是能精简就精简,只说紧要的事,写完之后吹干了墨迹,飞快地封装好。
“劳烦镖师久等,这封回信还请您捎过去给东家。”
阿紫把信交过去的同时,又拿了银子来。
谢清霄只捏了其中一枚碎银,像一个真正的走镖人那样道:“顺手而为,小事一桩,这些就足够了。”
阿紫感激地道谢,谢清霄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还有这个,恐怕也得麻烦镖师带过去,这是我照着东家的配方制的点心,想让她尝尝可有哪里需要改进。”
带一封信是带,再多带一些点心也不会妨碍谢清霄什么。
他的袖里乾坤之大,装下一界也不算什么,更何况他还得给扶玉买别的带回去。
回身收了几盒点心,听得阿紫嘱咐:“点心是刚做的,几日内该是坏不了,但也不好耽搁太久,还要麻烦镖师快一些。”
倒是妥帖。
谢清霄扫了一眼这妖孽,他与妖孽相处的机会不多,大多见了面便是对方身
首分离,灰飞烟灭。
这样心平气和去看到妖孽装作凡人行事,着实新鲜。
灵府内无量剑蠢蠢欲动,除妖之念上升顶峰,阿紫毫无所觉,还在朝他微笑。
谢清霄点头应下,向她确认:“可还有别的。”
阿紫道:“没了,就这些了。”
谢清霄迟疑片刻,到底是没将心底的话说出来,抬步走了。
——若要阿紫给扶玉准备多一些换洗衣物,怕是会被猜疑。
他只是镖师的身份,不适宜提到这些。
但扶玉的行李确实不多,思及她在万丈渊那一身打扮,若要等到除掉魔尊,怕也要长久时日,不够换洗。
毕竟是他的责任,已经决定要按部就班好好招待,就要事事考虑到。
谢清霄将东西都收好后,先去西市买了些凡间必备的粮食蔬果种子,最后才停在成衣铺子前。
铺子老板招呼他进去看,他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不应该。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似乎为了礼数,送衣物还是有些过于暧昧。
他走开几步,想到树神落了她一身的灰尘和叶子,又觉得自己理应赔偿。
总犹豫不是他的风格,谢清霄这次不再迟疑,进铺子买衣裳,一同带回仙界。
其实在仙界,也完全可以让人准备衣裳给扶玉。仙界也不是人人都穿法衣,有还在跟着仙师修行、尚未成仙的凡修,他们也穿凡袍。不过谢清霄不想都知道,扶玉不会要那些衣物。
带有仙界标志性派系的衣裳,扶玉大约都不喜欢。
过了界门,谢清霄才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御剑而行。
背后伤口还在流血,但今日是最后一日,明天就会开始愈合,他也没放在心上。
有些让他意外的是回到万丈渊的时候。
刚一跨入结界,他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扶玉。
她坐在石阶上,望眼欲穿地盯着入口的方向,看到他回来,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
远远见着扶玉兴奋地跑过来,谢清霄难得脚步一僵。
他目光划过她的脸,将那上面的期待落到了实处。
他拿出阿紫的回信和那盒点心,递给了将将站稳的扶玉。
扶玉瞧见不禁怔住:“这是……”
“回信。”谢清霄简要道,“你的代理掌柜要你尝尝这点心可有需要改进之处。”
扶玉看见食盒和回信,就能联想到阿紫有什么交代。
她疑问的是:“这都是凌虚弟子转告给剑尊的?”
他们这次办事如此尽心,看来头次在凡间见到凌虚的人,果然是不该出来查案的那类,说话行事都有失风度。
她瞧着那回信和食盒就心安,接过来刚要道谢,就听谢清霄道:“为何要人转告。”
扶玉顿了顿,抬眸去看他。
谢清霄回望道:“信件这样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我亲自去这一趟。”
“……”
“还有这些,应当齐全了,你今晚栽下,待我疗伤结束,便可帮你催育生长。若不懂栽种,我会请懂得培育灵植的弟子来教你。灵植与凡间作物本属同源,栽种方式基本一样,只是你乃凡体,不能进食灵植滋补身体,只能用凡食。”
扶玉看着谢清霄递过来的一袋种子。
她在自己宅子里就有一片花园和菜地,当然知道怎么种植。
可他竟然亲自去了一趟。
他觉得她的信件重要,没有假人之手,不但送去了,还带了回信来。
扶玉一手拿着回信,一手提着食盒,谢清霄见她再无手拎着种子,便道:“我帮你送回狭室。”
他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越过她,从始至终神色坦荡平淡,并不让扶玉觉得被恩赐或者讨好。
就好像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他们彼此都可以坦然接受,不用觉得尴尬或是受宠若惊。
扶玉将信收好,没急着看。
她拎着食盒回到狭室时,谢清霄正放下那袋种子。
她默不作声地走进去,将食盒也放到桌案上,打开之后,闻到满室的甜香。
她拿起一块尝了尝,和她亲手做的几乎没有差别,很甜,很好吃。
想到谢清霄一身的甜香,以及当时对他偏好的猜测,扶玉目光划过桌上的那袋种子和食盒,仰头道:“剑尊可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