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熵回了趟罗浮后,便道别了汤元门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北溟。
和叛军将领议完事回到寝殿,不一会儿有银尾侍从来禀,道鲛后恳请见他一面。
祁夜熵面无表情:“告诉她,若是想为谁求情,不必白费力气。”
那侍从有些为难:“她说……事关陛下看重之人……”
祁夜熵蹙了蹙眉,还是起身向殿外走去。
渊牢中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连光到了这里都会被吞没。
祁夜熵在入口顿住脚步,屏退侍从,独自一人提着灯向最深处走去。
所有成年金尾皇族都被关押在这里,一间间囚室沿着狭窄逼仄的过道一字排开。祁夜熵提着灯不紧不慢地走过,两旁不时传来“哗啦啦”的铁链声,还有人从铁栏中伸出手来拽他的衣袍。
“邪种,天杀的邪种!”一个头发花白、蓬头垢面的老妪癫狂地咒骂着,“天降灾殃,天降灾殃啊——我说不该留下你这孽种,他们不信,他们不信……”
祁夜熵乜了她一眼,认出了这是他亲祖母。他记事早,两三岁时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记得那时候老祖母常常把他抱在膝上,给他讲那先金尾祖先的传说。曾经慈祥又坚毅的面容和如今扭曲癫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像个古怪的噩梦。
他笑了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每个囚室里关着的都是他的亲族,或多或少与他有些关联,他们用各种恶毒的话诅咒他这个混进他们高贵种族里的邪魔。
祁夜熵置若罔闻,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囚室里的人一身染血的白衣,裙裾下的金尾在昏暗灯光里熠熠生辉,昭示着她纯粹高贵的血统。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个孕育了他的女人,眉眼和他极其相似,憔悴和落魄无损于她的美丽,她的容颜还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你终于还是来了。”鲛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似乎颇为欣慰,苍白的脸庞好像一片褪色的花瓣。
但是那双与祁夜熵相似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唯有一片空洞,仿佛被人抽走了灵魂。
“我多久没见过你了?”鲛后端详着他,“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些像。”
祁夜熵平静道:“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鲛后:“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如今你父皇已经付出了性命的代价,我也命不久矣,其他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都杀了?”
“与你无关。”祁夜熵道。
鲛后木然地点点头,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她真正关心的人和事。
“听说你要成婚了?”鲛后道。
祁夜熵沉默以对。
“真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鲛后笑了笑。
“你看不到。”祁夜熵道。
鲛后双手撑地,往铁栏杆挪动了点,忽然粲然一笑:“其实你刚出生不久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正常孩子。”
她指了指他黑沉沉的眼睛:“你这双眼睛,根本就是怪物的眼睛。你不会笑,也从来不哭,不管别人怎么疼爱你,你都毫无反应。”
她都声音渐渐提高:“其实我早知道你是个怪物,只是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你长大些就会好……我真后悔没有尽早杀了你,在你觉醒血脉之前杀了你,这样你就不能害死我夫君和我真正的孩子,也不能贻害阖族,你这邪物!”
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握拳,用力捶打栏杆:“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祁夜熵看着女人的双眼被仇恨填满,手砸出了血,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澜,漠然道:“真可惜。”
鲛后颓然垂下手,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像是燃烧剩下的灰堆,只是静静地淌着泪。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祁夜熵道。
“我只求你一件事,”鲛后冷冷道,“待我死后,把我和陛下、太子葬在一起。”
祁夜熵只是一哂。
鲛后道:“我也曾真心实意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即便你从小异于常人,即便你成了祁夜……但我知道你这样的怪物不懂得什么是恩情,所以我和你做个交易。你知道我母族是大巫,我的血脉虽已稀薄,也可以用这条命换取一线天机。”
她顿了顿:“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在乎的那个人何去何从?”
直到此时,邪魔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说。”
“你先答应我。”
“可以。”
鲛后直直地望着前方,缓缓开口,好像由千百个苍老的声音重叠而成:“你所求的,只是一场梦幻泡影,当你以为将要得到她时,她便会重归虚无。而你,只能孤独地度过无穷无尽的余生。”
说罢她勾起一抹微笑,眼中充满复仇的快感:“这就是我看到的。”
祁夜熵转身便走。
鲛后挣扎着抓住栏杆,用力晃动,手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大股大股的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襟。
祁夜熵停住脚步,转过身:“你的丈夫和儿子已经被剁碎抛进了海里,即便我想成全你也办不到了。”
“你……”鲛后浑身发抖。
祁夜熵:“不过,兴许你们会在鱼腹中团聚也未可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女人疯狂的笑声:“你这弑父杀弟的怪物,也妄想有人真心爱你,你也配!我以我族圣地为誓,愿你永生永世受地火煎熬,永远孤寂,永远求而不得……”
声音渐渐低下去,“哗啦”一声响,接着便是沉寂。
祁夜熵走出渊牢,侍从小心翼翼地追上来:“陛下……鲛后已死,不知该如何……”
祁夜熵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带一丝情绪地吩咐:“按旧例处置。”
侍从俯首道遵命,又请示:“牢里剩下那些金尾……”
祁夜熵:“把各个囚室的门打开,告诉他们,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可以活着出去,继续当他的皇族。”
侍从不禁打了个寒颤。
殿中灯火煌煌如昼。
祁夜熵原本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但小师姐总是喜欢把所有灯都点上,他便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可还是有灯照不到的角落,暗影便在那里堆积,仿佛徘徊着鬼魂。
祁夜熵看着那些影子,鲛后的诅咒又在耳边回荡起来。
他急于听见小师姐的声音,传音咒捏了一半方才想起时辰已晚,这时候她多半已经睡了,于是作罢。
可刚收回手,耳边便响起了传音铃。
祁夜熵如闻天籁,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一时却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小师姐,怎么还没睡?”
小师姐的声音在传音里听起来总是有点异样,更空更远一些,像抓不住的风:“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睡不着了。”
笼罩在祁夜熵心头的阴云好像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我也想你。”他道。
“我又没说想你。”戚灵灵咕哝道。
祁夜熵听她声音有点闷,知道小师姐又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是我自作多情,我想小师姐,小师姐不想我也无妨。”祁夜熵没有羞耻心,说起情话来毫无障碍。
“我也没说不想,”戚灵灵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嗯。”
“怎么了?”戚灵灵道,“谁惹你了?”
“没有,小师姐为何这么问?”
“总觉得你听起来不太开心。”戚灵灵道。
“小师姐不在身边,自然开心不起来,”他的声音略微沉下去,“想抱抱小师姐。”
戚灵灵耳根一下子像要烧起来:“油腔滑调,也不知道都是跟谁学的……”
“不用学,只是把心里的想法直说出来,”祁夜熵道,“小师姐不喜欢,往后我便不说了。”
清越的声音黯淡了几分,似乎有点委屈。戚灵灵知道他是装的。
怎么有人能毫不违和地把霸道和可怜糅在一起呢?偏偏她就是吃这一套:“也不是不喜欢……”
祁夜熵轻笑了一声:“这两日宗门里怎么样?”
他不关心除了小师姐之外的任何人和事,但是他每次传音总不忘问一句,因为他直觉小师姐更喜欢他有些人情味。
而且他喜欢她絮叨那些琐事时兴致盎然、神采飞扬的样子。
“师兄师姐们都挺好,今天福瑞叔还带着两只熊崽子来玩了一会儿,”戚灵灵道,“大师兄院子里的玛瑙石榴结果了,她请了我们去吃,结果又酸又涩根本不能入口,八成是被奸商骗了。”
她东拉西扯地讲了一通,其实没多少新鲜事可以讲,因为他们每天夜里都会传音,不一会儿就词穷了。
一时无话,戚灵灵却不想就此道别,虽然祁夜熵语气态度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她还是莫名感到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可是他不说出来,她也没办法开解。
她想了想,清了清嗓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天,小螃蟹走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一条小泥鳅,泥鳅说:‘你瞎啊’,小螃蟹说:‘不是,我蟹’,哈哈哈哈好不好笑?”
祁夜熵莫名感到有股冷风吹过,但他还是捧场道:“好笑。”
戚灵灵:“再给你讲个小白兔买萝卜的笑话……”
她一个接一个讲,把肚子里的冷笑话存货都倒空了,没把祁夜熵逗笑,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笑吧?”
“好笑,”祁夜熵道,“小师姐以后可以天天讲给我听么?”
“我记得的笑话今天全讲完了。”
“不管讲什么都行,”祈夜熵的声音里好像藏着一条幽暗的潜流,“小师姐,我们成婚吧。”
戚灵灵怔了怔:“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师姐不愿意?”
“不是……”戚灵灵道,“天极阵的事还没解决,也不知道结果是成是败……”
“不会失败的。”祁夜熵肯定道。
“凡事都有万一……”戚灵灵有些心虚。
“好,”祁夜熵立即退了一步,“那就等此间事了再说。”
戚灵灵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内疚,那边祁夜熵已准备道别,她一冲动道:“你想不想……抱抱我?”
最后那三个字轻得好像蚊子叫,祁夜熵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想。”分别二十多天,他想得快疯了。
戚灵灵窝在被子里,脸烫得快要冒烟:“那……你传上次那种咒法来吧……”
祁夜熵接管了她的双臂,缓缓抬起,指尖划过衣带。
戚灵灵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她的手并没有在衣带上停留,也没有滑入衣襟,只是用力环住她的双肩,就好像他真的在拥抱她一样。
“好了。”手缓缓松开。
“就这样?”戚灵灵有些诧异,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没想到真的只是纯粹拥抱。
祁夜熵控制着她的手,捏捏她的脸:“小师姐早些睡,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我在这里等你。”
戚灵灵心跳漏了一拍。
刚断开传音,系统跳了出来:“宿主……”
戚灵灵知道它想说什么,忙制止它:“你不用劝我。”
系统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剧情进度走到99%……这时候说不回去,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少资产吗?”
戚灵灵连忙捂住耳朵:“我不想听,别告诉我,反正我在这里也是富婆,没什么区别,我在这里还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呢。”
系统冷哼一声:“你不被抹杀就谢天谢地了。”
这种情况戚灵灵当然考虑过,那个诡异的任务系统始终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铡刀。
她至今不知道任务系统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维护始终世界的和平安宁,还是扶持男主裴谌走上人生巅峰?
假如是前者,她的方案完全可以替代男主;假如是后者,那么系统就有可能在最后关头蹦出来作妖,逼她救裴谌。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系统不能直接影响这个世界,只能以她为媒介。
只要她誓死不从,系统也没有其它办法可以帮裴谌。
“就算被抹杀我也认了,”戚灵灵道,“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这些智障系统牵着鼻子走。”
系统:“……”
“智障不是说你,”戚灵灵此地无银地找补,“你……还是挺智能的……”
系统:“真是谢谢宿主了。”
“对了,”戚灵灵忽然想起件事,“要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你会怎么样?”
“任务一直处于未完成状态,我也只能和宿主呆一起。”
“你好像不太情愿。”戚灵灵道。
“因为我是一个智障的程序,”系统阴阳怪气道,“任务目标就是我存在的所有意义。”
“那我要是被抹杀了呢?”戚灵灵又问,“你会去哪里?”
“任务失败,也许我也不存在了吧。”系统似乎有些伤感。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陪我这么久。”戚灵灵认真道。
系统吸了吸鼻子:“宿主你别突然说这种话,我会怀疑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它顿了顿:“还有,宿主你的冷笑话真的很冷,大反派竟然还捧场,对你应该是真爱。”
戚灵灵:“……”智障也有智障的好处,太智能的让人头疼。
……
翌日,汤元门一行登上了前往北溟的飞舟。
与他们一起登舟的还有罗浮其余六个宗门的“宾客”,其中来头最大的要属戚灵灵的老熟人,嵩阳宗掌门沐漾泉。
他不但带上了几名心腹入室弟子,还带上了独女沐诗月。
其余宗门也都派出了名望与实力兼备的重量级人物,七大宗门加起来足有百余名高手。
按说北溟在五域之外,在很多中土人士眼里甚至算蛮荒之地。
一个名不见经传,靠着叛乱上位的铁尾鲛人,凭什么请动这么多大人物出席他的登基典礼?
沐诗月虽是宗主之女,却也不知内情。
从登船起她就老大不高兴的,嘴撅得能挂油瓶。
沐漾泉板着脸道:“怎么了,爹哪里又得罪你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沐诗月:“我和三师姐醉月楼的包厢都订好了,突然说要去北溟,我才不想看一群鱼搞什么登基典礼。”
“那你要看什么?”沐漾泉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看那些不正不经的男人搔首弄姿选什么男花魁?”
“是花状元!”沐诗月立刻反驳。
沐漾泉冷笑:“还不是一回事!你也老大不小了,修为没长进也罢了,成天不务正业,追着北宸那小子到处跑,把你爹这张老脸都丢光了!”
沐诗月跺脚:“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沈师叔早就是明日黄花了,我现在比较喜欢柳师兄。”
沐漾泉更来气:“别跟我提那孽障!”
“柳师兄不是挺给我们嵩阳长脸吗?”沐诗月道,“今年报考我们嵩阳的人翻了一番呢!”
沐漾泉按住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总是你给我收收心,看看人家裴谌,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家主……你呢?烂泥糊不上墙,我将来怎么传位给你?”
沐诗月一听“裴谌”两字就反胃,她爹最近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丹药,见缝插针地提这人,简直司马昭之心。
虽说裴谌算是沐大小姐的初恋,但任谁看几百遍初恋跳粪坑也很难爱下去。
“你那么喜欢他,你认他当儿子吧。”沐诗月道。
沐漾泉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我们去北溟就是裴谌牵头的,是要去做一桩大事,若是事成,他便是五域正道宗门的盟主……前日他给我透过一点联姻的意思……”
沐诗月喜欢裴谌的时候没介意他只是个外门弟子,盟主夫人的宝座对她吸引力有限,至少抵不过跳粪坑的阴影。
“谁爱做这个盟主夫人谁去做吧。”沐诗月道。
“以前你不是很中意他吗?”
“以前他也没跳粪坑啊。”
沐漾泉一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沐诗月:“反正和他朝夕相处的不是爹,和他亲嘴的不是爹,爹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沐漾泉气得浑身发抖:“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话!”
沐诗月却是一脸无动于衷,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小铜镜,手指娴熟地戳了两下,铜镜“叮”一声响,亮了起来。
沐漾泉凑过头去,看到镜子里一个搔首弄姿的男修,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又是什么奇技淫巧的玩意?”他皱眉。
“爹非要我去北溟,我只好买了这枚观天镜,”沐诗月头也不抬,指尖一划,镜子里换了个妖冶的红衣男子,“这样才不耽误给柳师兄投票,可惜镜子太小,看得不过瘾。”
沐漾泉气得差点仰倒,但女儿爱答不理,只盯着观天镜傻笑,他只得重重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出船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布了个绝音阵,捏诀传音给裴谌。
对面很快传来回音,裴谌的语气颇为谦恭,俨然是个知书达理的有位青年,两人寒暄了两句,裴谌问:“沐宗主想必已在前往北溟的路上了?”
沐漾泉道是。
“沐师姐可有同行?”裴谌虽然早就没了嵩阳弟子的身份,但还是称沐诗月为师姐,以示念旧。
沐漾泉很是受用:“自然,你们师姐弟数年未见,正好叙叙旧。”
“多谢宗主成全。”
“裴贤侄多礼了,”沐漾泉道,“老夫早知贤侄非池中之物,只是诗月那丫头不懂事,将来还请你多担待些。”
“沐宗主客气,”裴谌道,“沐师姐曾救过小侄,又时常照拂,小侄没齿难忘。”
顿了顿:“此次北溟斩邪,有劳宗主。”
“贤侄说的什么话,”沐漾泉道,“祁夜邪魔,人人得而诛之,我嵩阳责无旁贷。”
“沐宗主高义。”
“贤侄那边……部署得如何了?”沐漾泉问道。
“宗主放心,”裴谌胸有成竹道,“五域各大正道宗门道友都将鼎力相助,此外小侄还联络了域外义士高人百余人,在北溟鲛宫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定叫那天邪插翅也难飞。”
“贤侄如此说,老夫便安心了,”沐漾泉朗声笑道,“老夫这回可是将宗门中的高手都带上了。”
裴谌了然笑道:“沐伯父放心,伯父居功至伟,小侄铭记在心。”
他断开传音,一双玉臂从背后环上来,闭月羞花的美人娇嗔道:“主君当真要娶那沐家的千金么?”
裴谌一哂,脸上像是结了层寒霜:“娶她?送他们父子下黄泉还差不多。”
他永远忘不了那对父女当初对他弃如敝屣的嘴脸,他早就想找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只是碍于正道身份,找不到机会下手。因此才特地以联姻为诱饵,让沐漾泉那老东西务必把女儿一起带上,就是要趁乱将他们一起杀了。
从罗浮到北溟,乘飞舟近三日夜路程。
三日后,登基典礼当日的黄昏,罗浮的飞舟抵达北溟鲛宫海域上空。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飞舟降落在海上,早有衣着华丽的银尾礼官手捧诏书,驾着海浪前来迎接。
众人服下避水丹,登上蜃楼船,礼官捏诀施咒,一道青光将整艘船笼罩其中,船头下沉,破开海面,迅速往海底深处驶去。
海水的颜色和四周的景象不断变化,时不时有各种颜色的鱼群从船旁游过,一伸手就能够到。随着船越潜越深,到了阳光穿不透的地方,黑暗渐渐将船包围,周围只剩下点点青光,就像一颗颗洒在夜空里的青色星星——那些都是同样载着宾客的蜃楼船。
戚灵灵站在楼船顶上向四周眺望,粗略估计,大约有四五十艘船,如果每艘船上的宾客数量都和他们船上相仿,那么这次来北溟的有大几千人。
其中或许有部分是真的接了请帖来观摩登基大典的,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大部分都是响应裴谌号召,前来诛邪卫道的“义士”。
能在短短一个月中聚集这么多正道人士,仅靠裴氏家主的影响力自然无法做到。裴谌的“天极斩邪阵阵主”身份在五域顶尖高手圈层中已经不是秘密,也只有以天命所归的“救世主”自居,他才有这样的号召力。
戚灵灵弯了弯嘴角。
她要的正是这个结果——裴谌把自己架得有多高,跌得就有多惨。
正思忖着,远处出现点点金光,仿佛有人在黑暗中撒了一把碎金。
船继续向前驶去,金芒越来越耀眼,船上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连沐诗月也暂时从观天镜上抬起眼,往琉璃窗外望去。
宫殿的轮廓渐渐显现,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异域建筑蜿蜒散布于崎岖的海床之间,在涌动的海水中闪着光,犹如传说中仙山楼阁的遗迹。
戚灵灵在祁夜熵的灵府里见过鲛宫一角,她很难将那间幽暗可怖的屋子与眼前辉煌的宫殿联系起来。
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啊,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金色宫殿,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
鲛人国的制度习俗有别于中土,登基大典按惯例在亥正举行。
大典开始前半个时辰,宾客们陆陆续续入席,戚灵灵一眼就看到了被一群黑衣人簇拥着的裴谌。
今日他穿了一袭隆重的苍紫织金道袍,襟前绣着日月星辰,头顶紫金冠高耸,整个人意气风发,看不出一点病容。
不得不说,裴谌作为男主,皮相还是相当不错的,只可惜那股油腻劲有增无减,让人倒足胃口。
他身后那些天极护法就低调沉稳多了,每个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袍、面具。
戚灵灵数了数,总共十人,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感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
那人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几乎难以察觉。果然是北宸道君。
这时裴谌也发现了戚灵灵和汤元同门,径直走过来,拱拱手:“戚仙子,别来无恙。”
不等戚灵灵说话,二师姐把她往身后一拽,师兄师姐们不约而同地挡在她身前。
“姓裴的,”舒静娴握住剑柄,圆睁怒目,“离我小师妹远点。”
裴谌一哂,毫不掩饰轻蔑:“这位道友不必一惊一乍,裴某不过是与令师妹叙叙旧罢了。”
他的目光又转到戚灵灵脸上,一边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边微微眯起眼:“来日方长,裴某掐指一算,与戚仙子的缘分还深远得很。”
戚灵灵轻轻拍了拍炸毛的二师姐,走上前去,笑道:“哦?我算出来的却和裴家主不太一样呢。”
裴谌:“戚仙子算出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戚灵灵道:“我算出裴家主近日有血光之灾,你可要小心点。”
裴谌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旋即笑道:“戚仙子算命的功夫不怎么样,说笑的功夫倒是不错。”
戚灵灵不以为意:“是不是说笑,不久就见分晓,裴家主耐心等等吧,心急投不了好胎。”
裴谌大笑:“戚仙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只不知道仙子这张檀口能硬到什么时候。”
他突兀地收了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拂衣摆,对一个银尾鲛人侍从道:“带路。”
从汤元门众人身边经过时,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那深肤色傻大个的手里牵着个胖乎乎的小女童。
那小童穿一身红衣,细软的头发梳成一对丫髻,生得玉雪可爱,像个软软糯糯的粉团子,一双眼睛黑曜石似的,又黑又亮,几乎分辨不出瞳孔。
此时她正用这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他,那眼神不像孩童,似乎混杂着许多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裴谌一向不在意孩童,但却莫名挪不开眼,心里渐渐涌上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似烦躁,又似愤怒,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他只觉手心一阵疼痛,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手心。
他赶紧挪开视线,一阵心悸。
这小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能看出她不是人类,却看不出她究竟是什么,难不成是什么专门用来对付他的杀器?
等裴谌一行人最后,戚灵灵从四师兄手中接过苏小蛮,看着女孩苍白的小脸,有点担心,传秘音问道:“不要紧吧?”
苏小蛮抿了抿唇,摇摇头。
“要不帮你找个地方休息,等这边的事结束……”
“我没关系,灵灵姐姐,”苏小蛮握了握戚灵灵的手指,“我想亲眼看着,也算有个了断。”
“好,”戚灵灵只得道,“要是你受不了,一定要告诉我。”
裴谌入了席还是有些心不在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大敌当前,被个莫名其妙的小孩扰乱心神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忍不住转头问沈不周:“汤元门那个女童,什么来头?”
沈不周朝汤元门的坐席望了一眼,淡淡道:“是戚灵灵养的锦鲤,似乎刚学会化形不久。”
“锦鲤……”裴谌自言自语,眉头越皱越紧,“是哪里来的锦鲤?”
沈不周道:“似乎是从栖霞山顶的灵池里捡的。”
裴谌一怔:“栖霞山?”
那是他渡雷劫的地方,当时他正被裴家人追杀,像条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谁知祸不单行,又遇雷劫突至……
那时候他是怎么躲过一劫的?他记不太清楚,只是庆幸自己命不该绝,后来成为天极阵阵主,更确定自己是天选之人,有天道庇佑。
可是如今想来,当初的雷劫却有些蹊跷,他在遭逢雷劫之前就受了伤,按说那样的玄雷打下来,伤势应该重得多才对……
头开始胀痛,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礼官朗声道:“吉时到——”
清泠又庄重的乐声骤然响起。
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魁伟英俊、高鼻深目的鲛人由侍从簇拥着,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御座前,向众人行了个礼,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金袍长至小腿,露出的脚踝上覆盖着铁灰色的鳞片,昭示出他卑贱的出身。
他却浑不在意,举手投足间有种率直爽朗的风度。
这便是鲛奴叛乱的首领,也是这次登基大典明面上的主角。
他向席间扫了一眼,点点头:“多谢贵客们远道赶来捧场,在下奴隶出身,嘴拙,不会拽什么虚文,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话音未落,席间传出一声嗤笑,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裴谌倨傲地看着新皇:“我等远道而来是为了恭贺贵国真正的新皇登基,不是来看区区一个傀儡演戏的。”
鲛人皇颇有点城府,面对公然挑衅依旧八风不动:“贵客何出此言?”
裴谌又是一声嗤笑:“你家主人兴师动众地把我等请来,不露个脸恐怕说不过去吧?”
话音甫落,御座后的白石墙轰然向两旁分开,露出一道巨大的黑色水精帘幕。
空洞悠远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一道颀长身影从帘后走了出来。
来人身穿无纹无绣的玄色长袍,脸戴面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根本辨不出面目,但自从他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牢牢地被他吸引住,同时有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脊背。
裴谌只觉身上那些已经痊愈的伤又开始痛起来,他咽了口唾沫,竭力稳住心神:“我等千里迢迢赶来,阁下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他顿了顿:“赤炎山之主,抑或该称阁下一声,祁夜?”:,,.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