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灵灵忘了还有中毒这茬,她瞥了眼倒计时,距离任务死线只剩下两个多小时。
毒不毒的已无关紧要,如果祁夜熵再不来,等不到毒发身亡她先就被系统抹杀了。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免得让北宸看见节外生枝。
“又三天了?”她故作轻松地朝门外的黑袍男人笑笑。
北宸道君隔着铁栅栏望着她,默然点点头。
“我的师兄师姐们还好么?”她问道。
北宸道君:“他们每日都会收到你从宗门传出的平安信。林道君和舒仙子还在珠洲,其余三位前日受我之托去了溯州,都在忙着除妖,应当不会起疑。”
戚灵灵:“那就好。他们和这些事无关,对小师弟的身份一无所知,还请道君别为难他们。”
北宸:“放心。”
他等她问起另一个人,可她却没问。
如有实质的沉默悬在两人之间。
良久,北宸道君涩然道:“他今日大婚,在赤炎山大宴宾客,不会来了。”
戚灵灵用下巴磕了磕膝盖:“那挺好啊。”
北宸默然片刻道:“你要是难受就哭吧。”
戚灵灵笑了笑:“有什么好难受,小师弟聪明,不上你们的当,我不知多高兴。”她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抠着指甲。
她蓦地惊觉,忙把手缩紧袖子里。抠指甲是小时候的坏毛病,被戚奶奶收养后慢慢改了,不知怎么时隔多年又犯起来。
虽然她在北宸面前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勉强维持着自尊,可是怎么会不难过呢?
其实她并没有装出来的那么高尚,那么大度。她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普通人中的庸人。
一个人在黑暗中,听着脑子里的秒表“嘀嗒”作响,她努力用细节塞满大脑,想要转移注意力,可那些阴暗的念头还是像野草一样生根发芽,钻出意识的缝隙,不一会儿就蔓延成片。
也许从始至终都是她自作多情,说到底他从来没承诺过她什么,甚至连一句明确的喜欢也不曾说过。兴致来了撩一撩,逗一逗,或许只是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
他对她做的这些事,也会对别人做吗?他也会对别人说那些貌似深情,其实似是而非的话吗?
她止不住越想越离谱——说不定第一次解毒帮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呢?第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他有些生涩,但第二次就突飞猛进,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熟练得可疑。
还有,他和钱小姐是利益的结合,还是两情相悦?
命都快没了还在纠结这些着实可笑,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就这样死了也好,她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让他见不到最后一面就死,看他会不会后悔。
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就像可笑的八点档狗血电视剧都主角,患得患失,因爱生恨,妄想通过虐待自己报复对方,她不比书里的恋爱脑苏小蛮好多少,她甚至理解了小锦鲤绝望中的纵身一跳。怎么教苏小蛮的,自己全忘在脑后。
那些念头似野草疯长,又被她一根根拔去,周而复始。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还剩最后两个小时,北宸道君的态度还不明朗,她得抓紧最后的机会再添把柴。
北宸道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裴谌的计划落空,恐怕会迁怒于你,我带你走。”
戚灵灵不禁迟疑了一下,这个提议很诱人,如果有得选,她也想再去看一眼外面的阳光流云绿树青山,而不是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但是时间紧迫,他带她逃走势必有一场打斗,不如这里安安静静,可以把要说的话好好说完。
她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她抬起眼,直视面具后的眼睛:“道君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她的眼神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北宸道君取出铜符打开铁门,走进牢房,在她身边坐下。
戚灵灵转头看着他:“道君可以暂时摘下面具吗?这样说话总是怪怪的,像对着个陌生人一样。”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隔阂自然是越少越好。
北宸道君略一迟疑,道了声“好”,摘下面具放在一边。
“道君既然是我小师弟的敌人,为什么要帮我?第一次见面我还坑了你。”戚灵灵道。
北宸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又有些像那个风流倜傥的修仙界顶流了:“是啊,让在下记忆犹新。”
“其实我们也不熟,”戚灵灵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是因为不想伤及无辜吗?”
“或许这就是眼缘吧。”北宸淡淡一笑,“再说有谁能不喜欢你。”
“道君是个好人。”
北宸道君自嘲地挑了挑嘴角:“灵灵不必抬举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戚灵灵:“道君其实也不认同天道这种规则吧?”
以往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两人就会不欢而散,但这回他却没反驳,只是不发一眼地看着凹凸不平的石墙。
“你明明知道我小师弟的身份,却没有告诉裴谌,”戚灵灵接着道,“其实你也在犹豫吧?你知道这是错的,不该这么对一个无辜的人,是不是?”
本来她应该采取更迂回的策略,可是时间不够了,她只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北宸道君垂下眼帘,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没用的,灵灵不必再劝我。”
戚灵灵:“为什么?”
北宸道:“聚窟洲闹妖雾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亲眼见过吧?”
戚灵灵想起城中那些受灾的百姓,心往下沉了沉:“你想说这都是我小师弟的错?”
北宸摇摇头:“不是谁的错。你可知道,天道也有寿数?天地间的罪业不断累积,天道也会由盛而衰,最终走向灭亡。如今的天道寿数在四千年前已尽,天劫将至,罗浮老祖算到此劫,联合另外十一个灵力高强的神裔之族设立天极斩邪阵。”
他顿了顿:“他自愿背负天地间的罪业进入阵中,受千年折磨,直至身陨业消,他就是第一个祁夜。此后,每当天道气数将近,天极阵就会从十二族中选出天赋最高者成为下一任祁夜,为天道续命。这就是真相。”
虽然真相和戚灵灵的猜测差不多,但是听他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罗浮老祖是自愿的,他很伟大,值得尊敬,可是谁也没有权利把这种命运强加给别人,”戚灵灵道,“你没有被蒙蔽,知道在助纣为虐。既然天道本来就要死,白白多活了几千年已经赚够了便宜,就让它毁灭,让新的天道来接替它不行吗?”
北宸:“天道覆灭必然造成生灵涂炭,罹难的百姓将以万计。”
戚灵灵硬起心肠:“生逢乱世,不也是命运吗?那些罪业本来就是所有人的,凭什么要让一个人背?难道就因为我小师弟命不好,所以活该?”
北宸像授课般循循善诱:“如此说来,许多罪业是前人造的,这些人也是因为命不好,生逢乱世,又有何辜?”
他顿了顿:“你能对着聚窟洲受难的百姓说,这是他们的命,他们活该么?”
戚灵灵的确做不到。
“可是还有一个办法,”她道,“既然祁夜一个人就能承担和化解全天下的罪业,如果集合天下宗门的力量呢?”
她前几天就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二选一的电车难题,还有第三条铁轨,就是由享受最多灵气资源的修仙门派共同负起责任。
北宸道君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办法,罗浮老祖一开始就想过,但是各大宗门都会为各自的利益考虑,谁多承担一些,谁少承担一些……必有分歧。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所有人都撂挑子。何况不愿承担责任的宗门毫无损失,反而因为不必消耗灵气和修为而日益强盛。”
他的顾虑都是对的,三个和尚都没水喝,何况是三百、三千个宗门呢,有多少利益纠葛,多少私心?这些她都考虑过了。
“可以用民意倒逼这些宗门,”戚灵灵道,“正道宗门肩负维系天道、拯救苍生的责任,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北宸道君看她的眼神几乎有些不忍:“灵灵,不是我想泼你冷水。若你是个普通百姓,知道牺牲一个与你无关的人就可以带来一千年的风调雨顺、海清河晏,你会怎么选?”
他顿了顿:“或许你善良,不愿用一个无辜之人换取千年安宁。那我换个问法,有几人会像你一样在乎?”
北宸道君不是被什么崇高理想洗脑的年轻人,他深谙人性,悲观且清醒。饶是戚灵灵也不敢断言,如果那个人不是祁夜熵,只是个陌生人,她还会不会这么坚定。人性是经不起拷问的。
“靠自觉当然不行,”戚灵灵道,“但是如果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安全呢?我有个计划,但是需要你帮忙,你先听我说完再判断。”
北宸道君听完她的计划,初时只觉异想天开,但细想似乎又不是全然不可行。
他沉默良久,神色复杂:“你被关在这里十日,他都没来救你,你为什么还要……”
戚灵灵只是低下头笑了笑。
什么都没说,但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浅浅的一笑中。
北宸心中涩然,她的心情没人比他更明白,因他也是一样的。
戚灵灵瞥了一眼倒计时,这一场谈话下来,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道君,方才那个办法,你愿意试一试吗?”她问。
北宸道君望着她的眼睛,这双漂亮灵动的眼睛里满是希冀,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呢?
“我会考虑一下。”他终于还是道。
戚灵灵弯起眉眼:“多谢。”
她没指望他一口答应,没有直接回绝就是她能达到的最好结果。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就是被抹杀的前一刻,临终时的恳求多少该有些分量吧。
计时器“嘀嗒嘀嗒”地响着,就好像渐渐逼近的死亡的脚步。
两人一时无话,戚灵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裙裾,对北宸说:“道君能不能帮忙施几个净诀?”
地牢里有阵法,束缚住囚犯的经脉,不能动用灵气,哪怕修士身上干净,她也过不去心理上那一关。
事关她最后的体面,万一那小白眼狼良心发现想起替她收尸呢?
北宸道君当然不会拒绝这么个小小的要求,替她施了几个净诀。
戚灵灵顿时感到浑身像是被清泉洗了一遍,还有一股暖洋洋的香味——同样的术法,不同的人使出来结果也会有细微差别。祁夜熵的净诀就有一股凛冽的气息。
怎么又在想他?戚灵灵有些郁闷,可是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她又问北宸道君借了梳子和铜镜,她的发髻在和裴谌那猥琐男拉拉扯扯的时候弄乱了,得重新梳一梳。
这事她一直不太擅长,北宸道君看她动作笨拙又吃力,微微一笑:“我帮你梳。”
戚灵灵下意识地拒绝:“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种事太过暧昧,她倒是不在意,横竖都要死了,但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北宸——她临死还打算再算计他一次呢,未免有点欺负老实人。
北宸道君没有坚持,只道:“那我替你举着镜子。”
说着拿起戚灵灵支在墙根的铜镜,举到她面前,默默看着她梳头绾发。
戚灵灵双手举在脑后,抬起眼冲他一笑:“道君,多谢你。”
虽然是他绑架了她,但他也信守承诺尽力保护她了,他们只是立场不同,算不得敌人,甚至有点像朋友。
不管怎么说,有人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总是好的,至少能减轻一些死亡的恐惧。
这一笑太绚烂,阴暗的囚室似乎都为之一亮,北宸看着她嘴边俏皮的梨涡,却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她太平静了,不是绝望的平静,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置身事外的超脱,他只在即将完成使命的死士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北宸道君心头蓦地一跳:“灵灵……”
戚灵灵正抬手绾发,手一抖,衣袖滑落下来,露出手臂。
虽然她马上垂手遮掩,但北宸道君已经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青黑,立即扣住她手腕,捋开她衣袖:“你中毒了?”
戚灵灵想抽回手腕:“没事,是慢性毒,没那么快发作。”
北宸却扣着她的手腕不放,两指搭她脉搏:“是尸虬毒?”
戚灵灵只能解释:“没什么要紧,上回在聚窟州不小心溅了几滴蛇血,有些余毒……”
话音未落,她心脏一阵剧痛,像是受了电击一般,与此同时视野忽然变成鲜红一片,耳边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和任务系统机械平板的声音:【任务时间仅剩三分钟,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超时意识将被抹杀。】
戚灵灵捂着心口倒在地上,北宸道君吓了一跳,忙将她抱起:“可是毒发了?”
戚灵灵抽着冷气:“不……不是……”
北宸道君却已经从腰间乾坤袋里取出了琉璃药瓶,瓶子里是一种透明的液体,和上元节看到的那种山寨金鲛血有些像,不过更加璀璨夺目,就像一小瓶液体钻石一样。
北宸托起她的脖颈,将药喂进她口中,一边解释道:“这是提炼过的金鲛血,服下去毒就解了。别怕,我马上带你走。”
说着将她打横抱起。
又是一次电击般的剧痛,戚灵灵声音断续微弱:“道君,我最后求你一件事……别把我小师弟……锁回阵里……”
北宸道君看她的手臂,青痕肉眼可见地消退,毒解了,可她脸色惨白,额上沁出了冷汗,一看就不是装的。
“出去再说。”他道。
戚灵灵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衣襟,就好像抓住全部的希望:“答应我……”
北宸道君的心脏好像也被她的手紧紧攥住,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戚灵灵心弦一松,手也滑落下来。
北宸抱着她快步走出地牢,立刻有几个裴氏豢养的法修剑客拦住他去路,抱拳道:“阁下留步,主上吩咐过,此女不可离开暗室……”
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北宸背后长剑出鞘,凌空横扫,剑气将当先之人削成两截。
“滚!”他向余下几人冷叱一声,抱着戚灵灵,踏着染血的长剑向群山飞去。
……
聚窟洲,津阳城外。
前阵子肆虐的妖雾已不见踪影,西山笼罩在薄暮苍霭中,一派宁谧。
一个黑影似归鸟般从山林间划过,落在悬崖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悬葛垂萝间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这是一位上古大能的墓冢。
古冢前已有一人守着,见了同伴赶紧迎上来。
“主人从阵中出来了么?”来人问道。
另一人摇摇头:“尚未。”
来人问:“这回怎么这么久?别出什么事了吧?”
“说什么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这不是担心主人么,我们又不能入阵,又不能传音,只好干着急。”
另一人道:“急什么,主人入阵时说过,下面的东西不好对付,可能要进去十天半个月。堡中情况怎么样?”
来人笑道:“你是想问新嫁娘好不好看吧?谭影那厮好大的福气。”
“那钱小姐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国色天香?”
“差不多吧,新娘子脸涂白了,也看不清什么,何况那小子像防贼一样防着兄弟几个,好像看一眼会少块肉似的。”
“早知如此,当初天衡宗那差事我就抢着去了,又能娶第一美人,又能当明面上的堡主。”
来人嗤笑了一声:“就你这副尊容,去了钱小姐也看不上你呐。也就是谭影那小白脸能迷惑人。”
他压低声音:“还有什么第一美人,这种话可千万别叫主人听见,第一美人只有咱们夫人一个。”
“自然自然,和咱们夫人自是不能比,谁敢把夫人和别人比。当着主人的面借我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胡言乱语。”
正说着,两人脚下的山石忽然震动起来,山体中传来闷闷的“轰隆”声,片刻后,一人从古冢里走了出来。
男人身形颀长,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挡,露出线条凌厉的薄唇和下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中泛着一丝病态的苍青色,周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步伐虽沉稳,却比平日慢了些许,显是有重伤在身。
两人忙敛容行礼:“拜见主人。”
祁夜熵微一颔首,取出一瓶丹药倒进口中。
两人俱是心头一凛,主人修为高深,几乎从不用药,只有在伤得极重时才会服几丸伤药。
祁夜熵用眼神告诫两人别出声,便即掐诀传音。
两个下属悄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知道主人肯定是在给夫人传音,主人每次做什么危险的事,只要一脱身,第一件事必定是传音给夫人。
只要和夫人说上两句,主人的心情就格外和煦,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会略微减轻一些,他们当差也不用那么战战兢兢。
传音铃响了好一阵,对面却没人应答。
祁夜熵蹙了蹙眉,又传了一次,仍旧无果。他又传了一个给秦巍,这回倒是一下子就接通了。
“四师兄,”他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道,“小师姐和你在一起么?”
秦巍愣了愣才道:“小师弟,我在溯州,小师妹在宗门里好好的,今日晌午我们刚收到她传信报平安。”
祁夜熵心中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小师姐一个人?”
秦巍也听出他语气不对劲来:“怎么了小师弟?北宸道君托我们去溯州办点事,小师妹雷劫将至就一个人留在宗门里。”
“无事。”话音未落,祁夜熵已经断开了传音。
他又给戚灵灵传了一次音,可还是石沉大海。
他看向下属:“这几日有没有人去霍家堡找我?”
其中一人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书简:“约莫十日前裴家家主下了帖子来请主人,此人诡计多端,又常和我们赤炎山做对,仆等疑心有诈,不敢贸然行动,便留待主人出阵后定夺。”
祁夜熵一言不发地接过,快速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份请柬。
打开请柬,里面掉出一绺头发。
祁夜熵接在手中,紧紧握住。
他根本用不着施咒查验,指尖一触便知它属于谁。:,,.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