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很复杂,令方思阮无处遁藏,她明明可以躲避过,却还是选择直面迎上,径直回视,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王保保的面容。
诚然,她很难去定义他的位置。蒙汉之别,其实她从未太过在意。她一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幼时被成昆收养,稍大些就上了峨眉,一呆便是十年。对他们口中蒙古人侵吞汉人江山的血海深仇并无过深体会。严格意义上,她与他并无仇怨。若如没有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做事,她也不会去汝阳王府走这一遭,又为了救明教中人临时起意掳走他。
或许是这一路上她们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给了他那份错觉。
但成昆与他站在一方,那她们之间就注定对立。
既立场相背,何须谈这些?
方思阮回他:“若你身处战场之上,也会对你的敌人讲这些吗?”
这一句是要彻底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
王保保一时怔然,连她挣脱他的手也没发觉。方思阮从他身旁绕过,往门口走去,忽厅身后传来阵阵低笑,笑中尽是自嘲之意,惊讶地朝后望去,王保保已然转过身看着她,温情不再,只冷冷道:“你说的对,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差了。”
这一眼各怀心思。
方思阮提醒他:“这间屋子外有人把手。”
说完,她推开房门往外走去,微寒的风拂面而来,与屋内沉郁的空气截然相反,神智霍然清朗。说开了,心中反而没有负担。
明与暗的交界处,王保保目睹着她渐渐隐入夜色,雕花木门缓缓阖上,那道缝隙渐细,直至完全消失,彻底将他们阻隔开来。他卸了力,撩起下摆坐在了她刚才的位置上,案几上摆放的那杯茶还未冷却,热烟袅袅升起,白腻的杯口处留下一抹胭脂红,他看得入了神。
方思阮一出门,侯在门口的身穿布衣的虬髯大汉就走上前来,恭敬道:“方姑娘有何事吩咐?”
她道:“我想见一见彭大师。”
虬髯大汉知道眼前少女和房内男子的重要性,事关乎他们弥勒宗的生死存亡,不敢怠慢,低下头道:“彭大师住在左院佛堂旁的厢房,小人这就带姑娘过去。”
他吩咐了几句其余守在屋子周围的侍卫提高警觉,便提起个灯笼,带着她往左院走去。一路上走来院中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片烛火,仅凭手中灯笼照路。
那虬髯大汉心知身边少女武功高强,必不会被这点黑暗所碍,但仍在一旁细心提醒脚下凸起的碎石。
他这人长得虽粗犷,看起来像是个莽汉子,但人不可貌相,实则细心得很。周子旺能将看守王保保的任务交予他,定然十分信任他。
方思阮不由好奇地问:“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小人姓常,名遇春,方姑娘直接叫我常遇春就好了。”虬髯大汉将灯举得更高了些,不远处一角上挑的灰色飞檐映入了眼帘,他指着前方一笑,“方姑娘,前面就是彭大师的住所。”
彭莹玉此时正在屋内打坐休息,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到方思阮,急忙迎她入内。常遇春十分有眼色地关上门守在门外。
周子旺虽被奉为“周王”,但彭莹玉是他的师父,武功最高,整支队伍中他才是主心骨。
他问:“方姑娘特意到此是有何事?”
方思阮已知他们的困境,这一路走来,路上一片黑暗,连烛火都极尽节省,不舍得多点一根,说明他们当前物资已是匮乏到极致。
“彭大师,我刚才有一言还未来得及说。”
彭莹玉问:“何事?”
“刚才你们在大厅之中谈事时,我已赶到,将你们所言听了个全。”方思阮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只能私下提醒他,“我注意到有一人面色有异,有些可疑……”
彭莹玉听得心砰砰直跳,他刚才可没察觉到厅外有人。她的武功在他之上。
方思阮没有多说,说多了倒好像是她在挑拨离间。毕竟她初来乍到,在他们眼里身份不明,只能点到为止。
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已懂得对方意思。彭莹玉倒没多怀疑,毕竟他们当前是强弩之弓,对方武功在他之上,若是心存不轨,直接将他杀了,何必多添这么多的麻烦?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该带的话已带到,方思阮又从他口中了解了一番具体情况后,起身准备离开。
“方姑娘……”
方思阮的手刚碰到门时,彭莹玉忽然叫住了她,但她回过头后却又不说了,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彭大师有话直说。”
彭莹玉看着她的脸,迟疑着开口问道:“……方姑娘与我一故人模样相似。恕在下无礼,敢问方姑娘的父母姓甚名甚?何方人士?”
方思阮睁大了一双美眸,微微迷惘,试图从记忆当中抽出那天的画面。可无用。或许当时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孩,那天发生的事清楚记得,但阳顶天和阳夫人的长相已然模糊。也不知自己脸上哪一处长得与他们相似,引起彭莹玉的怀疑。
她说:“我自幼父母双亡,并不知他们的身份。”
转念又想既然彭莹玉能认出她来,想必明教当中其他人也能瞧出。今后行走江湖还需多加注意。
彭莹玉闻言失望极了。
阳教主与夫人失踪距今为止已有十八载了,无人知晓他们的去向。
阳教主消失之后再无人能够服众率领教众。我明教群龙无首,派中高手各怀心思,人心浮动,为了教主之位自相残杀,这些年来分崩离析,再无昔日光景。
他身为明教五散人,如今也出走于此。
明教之中,就属他和布袋和尚说不得抗元心坚,这些年奔走四方,欲做出一番大事业,拯救百姓于疾苦之中。只可惜鞑子兵强马壮,他力有所不逮。
若是阳教主还在,他笼络各路英雄豪杰,大伙儿一起抗元,驱除鞑虏,何愁不能成事?
他甫一见方姑娘,一颦一笑皆有阳夫人昔日的风采,倏尔思及当年阳夫人失踪时已身怀有孕。若是诞下孩子,也差不多有她那么大,不由心念微动。
彭莹玉垂下眉毛,叹了口气:“是我无礼,勾起了方姑娘的伤心往事。”
……
翌日一早,弥勒宗诸位都手持武器聚集到了厅内,神采奕奕地等待周子旺发号施令。
周子旺负手而立,神情笃定:“诸位兄弟不急,事有转机。有人昨晚相助,抓来个蒙古人,在敌军当中身份重要,目前被我关在了我厢房里。当前我们有人质在手,只消汝阳王收到这封信,定会率兵散去。”
“真的?”“太好了。”
也有人提出怀疑是否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得试上一试。
王骧当下自荐前去送信。他上前从周子旺手中接过书信,正想转身,却被一股力量制住,周子旺捏着信笺的另一头不放手,四目相对,他面色沉沉地叮嘱:“王兄弟一路上可要保重。”
“周王放心,属下定会将信送达。”
他前去送信,其余人在里等消息。
约莫两个时辰后,彭莹玉手中提着个男人,将他一路拖进了大厅,白色僧衣一角翻滚间染有血迹。
有人奇怪问:“彭大师,这是……”
那男人长发凌乱遮面,身上衣服被内劲击到,爆出一个个破洞,血迹斑驳。
彭莹玉施礼道:“启禀周王,王骧手下一队人都已伏诛。王骧被我活捉带了过来。”彭莹玉与周子旺人后仍以师徒相称,人前他一直称他为周王,以君臣之礼相待。
众人哗然。
方才周子旺说的地址压根是错的,彭莹玉守株待兔守在里面只为揪出叛徒。王骧说是前去送信,实则偷偷拆了信,知道王保保被困在这里,特意带了手下一队人,想要救了人后逃奔去汝阳王兵营。
周子旺既失望又愤怒,先前师父与他提起怀疑时,他一口为他担保。王骧跟了他许多年,那位方姑娘却是凭空出现。两者相较之下,他自然更相信王骧,却不想遭他如此背叛。
他忍不住问:“你我同乡,又共同长大,这些年来我但凡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有何对不住你,你竟要反我?”
事情败露,王骧往地下吐了口血沫,吐出颗后槽牙,哈哈大笑几声。
“你问我为何反你?到了今日你竟还不知?哈哈哈哈哈哈!周子旺!我都是被你连累至此。想我王家在开封也算得上一方富户,几辈子都吃穿无忧。你们造你们的反,还偏拉上我,连累我四处奔波,一颗脑袋始终悬在颈上,终日不得安宁度日。还有,这些年来每逢教内粮草短缺,都是我出的资,我家中为此资金匮乏,家人开始节衣缩食。”
周子旺不可置信:“当初拉你入伙之时,我便征询过你的意思,绝不强求。今日你竟说我强逼你?”
王骧惨然一笑:“我撞破你们谋事,如果不加入能活得下去嘛!”
“你……”周子旺气得语塞。他竟没有他想到王骧一直这么想。他当初的话都是真心的!参不参与全凭他,只要别将此事泄露出去就可以。
王骧滔滔不绝:“你写得那封信是故意诈我!你手上根本没有汝阳王世子。我要死啦!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他一一扫过厅中的人,仰头大笑:“哈哈哈!你们一起都要为我陪葬。”
其他兄弟看不下去了,一高瘦男子刷啦一声抽出刀横在他颈间,怒道:“周王不必和他多言,他就是贪生怕死。让我一刀宰了他。”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