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怅雪知道耿明机虐生。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耿明机有多恨这世上的灵物妖物。
乾曜山后山山腰处有个极隐秘的山洞,山洞里有一巨大的石门。石门被法术封印着,若非耿明机自己来解,那石门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照理来说,沈怅雪也打不开。
但他是只兔子。
虽然比不上土灵根的兔子,做不到能在土里完全自如,但用法术迅速刨洞还是不在话下的。
所以那天深夜,他从山洞门口挖了一条通道,直通山洞里面。
他脏兮兮灰溜溜地从挖出的洞口里面钻了出来,一身白衣肮脏得像个路边乞丐。
他进了山洞,闻到了洞里发冷的血腥味儿。
洞内一片黑暗,沈怅雪捏了法术点燃了洞内的烛,四周一亮,洞内大片的鲜血淋漓和四散的森森白骨占据了视线。
或许是看到了光,凄惨愤怒的哀嚎声从洞窟深处传出来。那里面是一条仄长的洞路,于是声音遥远,听着悲哀极了。
沈怅雪掌烛走了进去。
洞窟深处有四五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妖物。
他们疯的疯死的死伤的伤,沈怅雪走向那其中模样最为惨烈的一只狐狸。
那狐狸双手被一双镣铐锁在洞墙上,一动不动。
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沈怅雪,但沈怅雪知道她还会醒来。濒死后留着一命,是耿明机的手段。
沈怅雪帮她解开镣铐,将耿明机加在她身上的法术加以施锁,好控制住她能醒来的时机;又在这法术之上加了解除耿明机吊她一命的法术,使她能在这次醒来后得偿所愿地逝去。
做完一切,沈怅雪背着她离开了。
离开之前,角落里那只被折磨疯了的蛇哑声笑了出来。
“下雨了,”它说,“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都要回洞里来了。”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它身上满是蛇鳞,下半身半腿半蛇,姿态诡异。它趴在地上,像蛇一样往他身边匍匐挪动着,吐着蛇信子的舌头,声音带着颤抖的笑意。
“你为什么出去……”它一双蛇瞳瞪着沈怅雪,“你以为自己是人么……不可能……我们都是妖物,这辈子都变不成人的,这辈子都变不成人,修不成仙……”
它尖声笑了起来。
沈怅雪站在原地看了它片刻,面色平静,背着狐仙走了。
那天夜里又下了小雪。沈怅雪把她挂在山门上,站在下面仰头望着她。
他望着狐狸在这夜里吹风吹雪,在风雪里微微摇晃,心中同样发凉。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他想起自己也在那场仙门大会上一剑斩春风。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是全天下人人艳羡的乾曜宫首席大弟子。
他也曾以为自己活得算不错的了,他曾经是个太
容易满足的蠢货。
他望着狐妖死不瞑目的双眼,心中的怨怼无端越来越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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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玉鸾宫里那受着钟隐月教导,一无所知越走越好的白忍冬;他想着那人人视他如草芥,谁人都能踩他一脚的乾曜宫;他想着外人面前人人称赞的耿明机,他想着口口声声说着他沈怅雪如此风光无限,应当孝敬师长,别苛求太多的众人。
他想着还不知他就是一只小畜生的钟隐月。
心魔便由此而生。
“没人会真的对你好。”那心魔说,“待他知道了,也只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你。”
“你天生就是被人糟践的命……还不如将他们全都杀了。”
“钟隐月也一样!”
“你若不早日动手,这狐狸,那只蛇,都是你日后的下场!”
“你忘了上辈子他们怎么对你的吗!”
那心魔在他身边耳语着,笑着喊着骂着。
沈怅雪猛然惊醒。
周围无比安静,空有风声阵阵,而头痛余威仍在。
他怔怔,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不知何时就靠着这棵断木睡了过去。
心魔已经不在耳边烦扰。
天色阴暗下来不少。此处被黑气笼罩,看不见太阳,但瞧天色,大约是将近晚上了。
心魔从昨晚由心而生开始,就一直在耳边嚷嚷。就算不嚷嚷,那也会在面前飞来飞去咯咯笑着。
它时时刻刻提醒沈怅雪,他已经生了心魔,走上了歪路。
可眼下连影子都没了。
沈怅雪有些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直了直身,抬手想揉揉后腰,睡在此处真是腰酸背痛。
直起身来,一件东西从身上滑落。
沈怅雪低下头,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的竟是瑞雪裘。
他愣住。
“醒了?”
声音从一旁传来。
沈怅雪偏头一看,竟是钟隐月。
钟隐月就坐在断木上,正是他的旁边。
钟隐月眼角带泪地打了个哈欠,瞧着也是刚趁机打了个盹。
沈怅雪怔怔地:“长老,您怎会在此处?”
“找你啊。”钟隐月说,“我交代完事儿,回头一看你没影了,就问了人。他们说你出来了,我就出来找你了。”
钟隐月说着,从断木上下来,站起身道:“我出来一找,看见你已经睡在这里,怕你着凉,就把裘衣给你了。”
“……您不必如此费心。”
“说什么呢,我只对你这么费心。”钟隐月走到他身前,“别人想给我钱让我费心,我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别有负担,我自己就乐意操心你。”
沈怅雪苦笑一声。
他张嘴刚要说话,钟隐月又说:“我马上准备去会会那只兔妖了。你既然提不起劲,身子瞧着也还不大好,就别去了,留在这儿吧。那件毛裘就留给你了,你刚刚睡得浑身发抖,定是此处风大吧,别受
了寒。”
沈怅雪腿上还盖着他的毛裘。
沈怅雪忙道:“长老莫要如此,我受不起。”
“都说了,我是自愿的,我乐意。”钟隐月说,“别有负担。”
沈怅雪面露难色:“可我……”
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话才出口了个头,便立刻低下头去,瞧着蔫极了。
他是真受不起。
钟隐月看明白了。
他轻笑一声:“你啊,就是被人压久了,觉得自己就是什么都不配。”
沈怅雪一怔。
“被人踩在脚底下呆得太久,别人对你好都太难得,你就心里受不住,总觉得别人对你好都得明码标价才行,你必须得回敬给别人些什么才算好。你自己没付出就得到这么多,你就不安,就害怕。”
“可是别人若是真心对你好,本就不会要求你回应什么,我只想让你好而已。”
钟隐月蹲了下去,面对着他道,“从现在我的身份来说,我是你宗门的长老,对你好理所当然;不看这层身份,我是最喜欢你的,看不得你受苦受冷,对你好更理所当然。”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在这儿待着就好了,衣服裹紧点儿。”钟隐月拍拍他,“等我解决完事情,我就带你回家去。”
语毕,钟隐月站起身来,笑着跟他挥挥手道了“拜拜”,起身离开。
沈怅雪坐在原地,懵懵地消化了半晌钟隐月刚刚说的话。
他头还痛,一时明白不了多少,但看钟隐月起身越走越远,沈怅雪就赶紧站了起来:“长老!”
钟隐月停在原地,回过头。
“我跟长老一起去。”
沈怅雪说。
钟隐月露出错愕的神情。
“啊?”他愣愣地,“你当真要同去?”
沈怅雪点点头。
不知为何,钟隐月看起来十分担忧。
“不碍事的,你就算不跟着去也无妨。”钟隐月有些慌张,“我会把邱戈和窦娴也带走,到时候回去,我会说你去帮我巡守结界了,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躲着的。”
“我本就不该躲着。”沈怅雪说,“一只兔妖而已,还不至于要我躲起来。长老当真不必如此可怜我,我与长老同去吧。”
沈怅雪态度坚决,表情也同样坚决。
钟隐月看出是说服不了他了,暗暗叹了口气。
“好吧,”他松了口,“但你决不能逞强。”
沈怅雪笑了,点点头:“长老放心。”
看着他笑,钟隐月脸上的担忧更甚了。
青隐在此时很是时候地出来了。
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道:“玉鸾,是时候了。”
钟隐月回过身,见是她:“他们回来了吗?”
“华药门的,一刻钟前回来了。”青隐说,“一回来就又在哭惨了,早些收拾了吧。”
“好,劳烦师姑
了。”
青隐并不回答,转身就立刻幻化成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华药门的一身玄衣,亭亭玉立,一头乌丝长长垂下,五官小巧而无辜,瞧着十分惹人怜爱。
然而与之相反,青隐的表情透着一股“姑奶奶很强”的凛然英气之感。
“师姑,表情往回收一收。”钟隐月提醒她,“你这不像可怜的灵修,看你这脸就是谁敢踩你你就揍谁的。”
“你少管我,有这张脸便足够了。”青隐说,“行了,你且去那处候着吧。”
青隐回身离开了。
沈怅雪疑惑,问道:“长老,这是何意?”
“那是那只兔妖。”钟隐月回答,“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走吧。”
“去何处?”
“该去的地方。”
此话说完,钟隐月抽出剑来,准备御剑离开。
刚踩上剑身,棚子里就传来那位路清弟子的暴喝声。
“站住!你是何人!!”
“站住!”
“安苏!给老子站住!!”
钟隐月御剑飞天,沈怅雪跟在他身后一同飞起。
两人升至空中,低头一瞧,见青隐于那棚子门口一转身就幻化成了一只兔子,从棚中疯跑出来,往外绝尘而去。
那位路清随之从棚中追出。见她跑得一路尘沙,便一边大叫着一边御剑追上。
其余几个华药门的也纷纷从棚中追出,见此情景,纷纷御剑而追。
沈怅雪眸色一沉。
钟隐月低着头,见到邱戈窦娴也都追了出来。
他们也跟着一骑绝尘出去,没了踪影。而后,棚子侧面的墙布上,有个什么东西探出头,钻了出来。
见到这只伤势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小东西,钟隐月露出一笑来。
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