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年的农历新年, 醴泉发射中心的基地人员庆祝的方式，就是在食堂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饺子，然后, 继续投入到卫星和火箭的紧张工作中。
因为, 华国的第二次卫星发射任务, 时间就定在3月3日。
西北的三月, 寒风冷冽，这一天, 一直到太阳落山，发射军团和技术人员都在火箭塔架上执行吊装任务。
一切都准备就绪，晚上八点，发射场坪所有人员撤离, 壮观的火箭就耸立在无人的旷野上, 等待升空的命令。
高音喇叭里传来地下控制室调度指挥员的口令：
“1分钟准备！”
天空照例发射出时间弹。
远处遥控观测室，顾心芒双手撑在桌边, 透过窗外，目光紧紧凝视着黑夜里的那一柄利剑。
所有人心里默念：
“5、4、3、2、1——”
“点火！”
猛烈的橘红色火焰从火箭的底部瞬间喷发, 惊天动地的轰隆中震荡起层层声波，火箭携带着“实践1号”正式飞往它们未来的领地——太空。
20点12分，测控系统传来了消息：
卫星准确入轨！
场外的发射人员激动地鼓掌。
跟踪测轨系统工作良好，实现了及时预报轨道的要求。
人们已经开始欢呼庆祝。
而遥测室里的气氛，却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
顾心芒他们与全国各地的遥测站进行联系——
“湘西观测台，没有接收到卫星遥测信号！”
“南宁观测台, 没有接收到卫星遥测信号！”
“昆明观测台, 没有接收到卫星遥测信号！”
“海南观测台，没有接收到卫星遥测信号！”
“胶东观测台，没有接收到卫星遥测信号！”
得到的回复, 让整个遥测室的气氛瞬间陷入恐怖的冰点。
易元看着数据报告，在办公室里踱步，沉吟道：“怎么会没有收到信号！”
这时，有其他同志提出：“卫星现在还在绕轨飞行，是不是要等一圈之后，再……”
顾心芒摇头：“两个小时过去了，六个观测台，五个都没有收到信号！”
张秋水不安道：“那怎么办，收不到卫星发出的遥测信号，那发射到天上的卫星就是断了线的风筝，这不就是……哑巴星吗！”
孙佳佳皱眉：“要不等卫星飞行到离地最近距离，我们再看看，说不准能有查到原因！”
顾心芒思索道：“根据1年前，发射’玄武1号’卫星信号的经验，20兆赫兹遥测无线电波，可沿着电离层滑行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在卫星运行了一圈，70%的时间内能收到信号。”
易元：“70%的时间……但这次，太反常了，卫星入轨后飞了将近一圈，都没有收到任何遥测信号！1年前，我们尚没有建立计算机控制站和通信站，现在有了，居然反而收不到信号。”
这时，遥测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进来的士兵脸上还带着兴奋，说道：“易主任，赵组长正等着您的报告呢！”
他话音一落，却见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顿时吓住了——
“易主任？”
易元：“你们继续排查地面测控网的问题，我先去赵组长那里。”
说罢，拿起大衣，就跟着士兵走了出去。
忽然，顾心芒似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了大门，往高地上的观测器跑了过去。
透过望远镜设备，她明显看到“实践1号”在太空轨道飞行，但此刻，它就像自己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可你怎么呼唤它，它都不回应你。
怎么会这样？
遥测系统被他们试验过上千次，所有可能想到的情况都试了一遍，根本不可能带着问题上天！
眼下，就算卫星能在轨道正常飞行，但对遥测人员来说，信号接收不正常，就毫无疑问地意味着——
失败。
顾心芒回到遥测室时，抬眸，看到门边站着一道白杨树般挺直的身影。
而他似乎是听见声音，回身朝自己看来。
顾心芒垂眸，脚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忽然，手腕让人一握，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是不是遥测系统，接收不到信号了。”
她手腕用力一转，挣开他，沉声道：“还在排查，你先回去吧。”
顾心芒此刻脑子烦躁混乱，郁西川还来质问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就在手放到玄关上时，身后突然响起声音：“别怕。”
顾心芒双手紧紧握拳。
“我相信你，不用怕。”
顾心芒不知道，郁西川是哪里来的自信，说出这样的话。
她回过身：“郁西川，现在是整个遥测中心面临的压力，不是你说一两句鼓励的话，我们就能接收到遥测信号的！”
话音一落，就在青年惊愕中，顾心芒的身影走进了门内，“砰”地一声，大门紧闭。
她的身影，消失在郁西川的眼里。
没多久，遥测中心的易元主任回来了，大家不由都站起了身，等待安排。
“遥测信号一直未能捕捉，首都方面不断打电话来催问，而渭南的测控中心报告，说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此刻，易元脸色凝重地看向众人：“是卫星本身，出了毛病。”
一句话，给所有人的头上，浇下了一盆冰水，比西北戈壁的雪，还要让人瑟瑟发抖。
“总理打电话来询问了情况，让我们告诉大家，’要沉着一点，各个观测站连续观测，尽快拿出结论来。’总理也很焦急，他拿着本应第二天就发布的新闻公报，向主席作了报告。”
易元说到这，底下就有同事绷不住，低头抹眼泪了：“我辜负了组织的期待。”
“秋水！”
孙佳佳小声喊住她。
顾心芒：“别泄气。”
易元：“现在首都方面的意见，是公报暂不发表，或近期不发表。”
他们来之前，还下了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可如今，却让卫星孤零零地飘荡在茫茫上空。
一整晚，顾心芒都没有阖眼。
她脑子里把卫星从研发、出厂、试验的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计算的稿纸摞了一堆。
而左手边，还扶着一个耳麦，那是她不断呼叫卫星后，等待能响起宇宙声波的接口。
“滴——”
突然，耳麦里传来了一道电流声，顾心芒瞳孔一睁，猛地看向显示板——
“是遥测信号！”
她皱眉凝神静听，一旁的同事纷纷站了起身，朝他这边跑来。
可，不过一分钟后，顾心芒放下耳麦，神色凝重道：“是微弱的短期遥测信号，长期的遥测信号，被淹没在了一片噪声中。”
说完，大家的脸上重又覆了一层土色。
易元：“刚才是卫星进入我国上空，与接收站距离很近的时候，大伙先联系其他观测站的情况。”
“明白。”
顾心芒右手用力握着笔，在想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食堂的炊事员知道遥测中心的人都没阖眼，于是送来了早饭，让大伙先吃好了，再工作。
顾心芒看到放在桌上的包子，目光滞了滞。
她想到，一年前，司令员李泽福还意气风发，信心十足地在食堂里，跟大伙说：
“吃了这个包子，就包圆满，包成功！”
而今，她咬了一口，只觉有什么东西从眼角里流了下来，滑落进嘴边，咸咸的，好苦涩。
忽然，遥测中心的大门让人用力推开，一阵寒风裹挟而入，士兵说道：“各技术人员，立即到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里，赵显栋坐在首座，神色冷肃中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昨晚也一夜没睡。
“今晚，首都方面要我们专家组前往京市，参加国防科委主持的紧急会议，研究讨论’实践一号’卫星出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
这个消息，众人都知道会来。
“不论什么结果，我们都要正视和分析，各位同志，现在’实践1号’卫星，在浩瀚的太空漂游，我们抓不住它，得不到传来的实验数据，这，无疑就是造成了’太空垃圾’。”
太空垃圾。
这四个字，仿佛一把刀，直接扎进了顾心芒的心脏。
底下的同志都紧紧绷着脸色。
专家组，所有部门的技术人员，都把目光看向了遥测中心。
“易主任，渭南测控中心的推断，是卫星本身出了问题，这件事，不是你们遥测中心能担的责任，我也要反省，当初是不是内部程序的哪一块没有做好，才会导致实验数据堵塞，无法传输回地面。”
顾心芒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么多个实验系统都收不回数据，说明，不是个别系统的问题，而是，遥测系统的原因……
这一点，他们无法反驳。
“赵组长。”
突然，对面有道声音响起，顾心芒抬头，看见，是郁西川。
她皱了皱眉，这家伙是要做什么，他们是管火箭发射的，只要把卫星带上预定轨道，他们就能功成身退了。
郁西川：“还有一个可能，故障的原因，是由于末级火箭，与卫星没有实现成功分离。遥测天线不能完全伸展，致使遥测信号无法正常发送。”
他话音一落，在坐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尤其是一旁的火箭组，拽着郁西川的手，让他坐下。
可他却站得笔挺挺的，像棵倔强的白杨。
赵显栋看向他，眼眸凝了凝：“郁西川，你说这样的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不是遥测系统的问题，而是火箭没有与卫星脱离的问题，那不就是直接把火箭组都拉下水了么！
顾心芒脸色不安，猛地站起身，道：“组长，其实，我们在今天早上，收到过一段短期的遥测信号，这是我们的数据报告。”
她把数据放到桌上时，郁西川说道：“赵组长，可否让我看一下？”
顾心芒目光盯着郁西川，这个人胆子太大了！
疯了吧！
她咬了咬牙，仔细一想，可是，遥测系统本身的内部程序，和所有的试验，他们都做了一遍，直到现在，都想不出任何原因，除了，郁西川的这个推断。
“心芒。”
这时，赵显栋叫了她一声：“对于西川同志刚才的分析，你是怎么想的？”
她目光看了眼郁西川，见他给了自己一个坚定的眼神，遂道：“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下，对面的火箭组就有意见了：“我们发射的时候，按照预定的燃爆程序，已经实现将卫星推送到正确的轨道，而且，解锁螺栓正常起爆了！”
顾心芒冷静道：“如果说，起爆了，却没有完全分离呢？遥测天线未能正常伸展，就会导致信号出现噪音和中断。”
赵显栋见两边都快打起来了，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想到了什么解决办法吗？”
这时，顾心芒看了眼郁西川，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
“等。”
话音一落，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赵显栋看向易元和其他专家，说道：“你们觉得，这个推断和分析，是否有可能？”
火箭专家韩健朝赵显栋看去：“我认为，这次发送的’实践1号’，比上次的’玄武1号’功能更复杂，如果真是引爆瞬间，星箭分离不及时，也是有可能的。”
另一个火箭组成员则道：“有没有可能是火箭脱离了，但卫星天线自己的伸展出了问题？”
赵显栋听到这句话，难得地笑了笑，道：“那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说着，他看向顾心芒和郁西川：“也只能是，等。”
大家心里知道，如果卫星长期不能接收信号，那就是卫星本身出了问题。
如果等上几天，能接收到信号，那就是，火箭脱离不及时，卫星天线来不及展开。
赵显栋：“也许等卫星在宇宙上绕个几圈，就能完全伸展开了。”
这时有人问：“要等几天？”
赵显栋：“这个问题，让我想到了，当初国防科委问苏怀民，为什么没做过空间试验时，他的回答。现在，我用他的答案回复大家，也如此回复首都方面的询问，那就是：’看上天的考验’。”
醴泉发射基地的广场上，顾心芒他们看着赵显栋和几位专家登上了飞往首都的专机，虽然前途未卜，但她的心，却是有了一点平静。
顾心芒看向一旁的郁西川，说道：“你刚才在会议室，是不是，感情用事了一点。”
郁西川：“我要是感情用事，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他眸光落在她脸上：“我是正确的分析。”
“你不说，没有人会怀疑到火箭身上，你这样做，无疑是把火箭组推了出去。”说着，顾心芒抿了抿嘴，“你昨晚，是不是也一晚没睡？”
“是火箭带着卫星上天的，我们坐在一条船上，困难之前，应该共同克服，而不是划清责任。”
顾心芒看着他，心里的感动越来越多，快要溢出来了：“昨晚，你跑来安慰我，我还那么凶你，郁西川，对不起。”
说着，她声音有些哽咽，她实在太害怕了，而郁西川的那句“别怕”，就是戳穿了她坚强的掩饰。
她一时间，就很生气，觉得自己失败被人嘲笑。
如今想来，这样一句“不要怕”，才是她最大的心理依靠。
“心芒，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相信你么？”
顾心芒心道：难道不是，你对我的那90%的好感度咩。
于是，故意问道：“嗯？为什么啊？”
“因为，”郁西川双手插兜，看向夜幕降临的醴泉天空：“卫星发射前，你跟我说过，’就算是拿·木仓·杆子抵着你的脑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顾心芒同志，你这就是在革｜命，想不赢，都很难。”
听到这话，顾心芒忽然笑出了声，眼睛亮亮地看向他：“谢谢你，陪我革｜命。”
——
接下来的几天，卫星曾几十次地飞过华国上空，遥测中心不断地观测数据，等待应答。
从发射的3月3日起，一周过去了，整个基地，都陷入了另一种寂静。
从认为卫星坏掉了，到希望它发出一点微弱的信号，再到，执拗地等待着黎明的破晓。
不眠不休。
这种没有尽头的等待，在折磨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你们说，如果这次，真的发射失败了……”
遥测中心里，张秋水难受道：“我该怎么安慰我自己啊？”
孙佳佳拍了拍她的后背：“这不是才过去一周嘛！”
张秋水：“再过一会，就是11号了，都快第八天了！还是没有音讯！”
这时，顾心芒站起身，朝她笑道：“已经等过八天了，说明，卫星的天线，应该很快就伸展完成。”
“心芒……”
张秋水抬头看她：“你就那么相信，那个郁西川说的话啊？”
孙佳佳：“他帮我们说话，怎么不能信了？”
张秋水：“帮是帮，但事实胜于雄辩，他这样，不会得罪火箭组的人嘛！”
顾心芒笑了笑道：“亚里士多德，说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张秋水：“你真是乐观，要真是等一年，都等不来卫星的遥测信号，我看，他很难在火箭组混了。”
易元主任突然开口道：“火箭组不要，那就来我们卫星组！”
孙佳佳两手撑在桌子边，打趣道：“这话听着，咋那么像’娘家人’包庇女婿呢！”
大伙让她这话逗乐了，揶揄地看向顾心芒，她索性道：“现在卫星都找不到了，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
“哟！刚才是谁在那里积极乐观，张口闭口我相信他！”
“就是，这搞个科研，都给整出了山盟海誓，矢志不渝来了。”
顾心芒：“我看你们现在的心情，就是在准备持久战了。”说着，她拿起外套，走出大门道：“我去观测台看看。”
出了门，顾心芒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垮了下来。
观测台上有一座孤独的望远镜，她站在那儿，看向茫茫星空。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从外面，看向这人类居住的蓝色星球呢？
张秋水没算错，第八天了，还是没有“实践1号”卫星的消息。
醴泉的冬天那么冷，但春夏秋也很难熬，比这更难的，是面对举国的期待时，承认失败。
这时，顾心芒看见，不远处有人走了上来。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进了臂弯，嗡声道：“我现在，是不是要开始练习，说’对不起’了？”
“不用。3月4日那晚，你已经跟我说过了。”
顾心芒：“我是说，向所有期待卫星发射成功的人，道歉。”
忽然，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顾心芒惆怅：“果然是没用啊。”
郁西川：“你知道我们第一次研究火箭，做的那个探空火箭，飞了多高吗？”
顾心芒摇了摇头。
“八千米。”
顾心芒眼睛亮了亮：“很高啊！”
“发射定时钟表，是7块钱买的小台钟改造的，给火箭加注推进剂，用的是自行车打气筒。更别提自动的遥测定向天线了，靠的是几个人合力用手转动去跟踪。没有电话和扩音器，传播命令全靠大吼。从指挥所的草棚，到发射地只有一百米。那时候，苏国和灯塔国，不仅成功发射卫星，还搭乘了一只小狗。”
顾心芒双手托腮：“那后来小狗怎么样了？”
“安全着陆。”
顾心芒：“差距太大了。”
郁西川：“但如果没有稻田里发射的第一枚探空火箭，就没有今天的这一切。所以，顾心芒，没关系的，很多努力，虽然都换不来百分之百的成功，但最后一次，它一定是成功的。”
顾心芒看着他，不由伸出了爪子，按在他这张帅脸上，左看右看。
“郁西川同志，看不出来，你这么会熬鸡汤！”
郁西川：“经历多了，你也能。”
她松开手，眼眶有些湿润地点了点头，看着郁西川：“顾心芒，没关系的，这次，你已经竭尽全力了，难道失败一次就撂挑子不干了吗！”
郁西川笑道：“当然不能！”
他话音一落，顾心芒扑哧笑出了声。
感觉，有被鼓励到。
“心芒！”
忽然，张秋水和孙佳佳猛地打开大门，朝她喊道：“信号！信号来了！”
顾心芒双手拢在嘴边，喊了回去：“是之前那种，短期信号嘛！卫星离地多近啊！”
孙佳佳用力甩着胳膊，喊：“是长期信号，是长期信号！卫星的天线，终于完全展开啦！”
张秋水抹了把眼泪，哭着朝她喊道：“真的，顾心芒同志，我们的奇迹，它发生了！”
这一喊，基地所有办公室的门齐刷刷被推开，里面的人跑了出来，惊喜道：“卫星联系上啦？！”
“通啦！”
“‘实践1号’卫星，真正发射成功！”
在一片激动的呼喊声中，顾心芒愣愣地看向天边，那星光璀璨的夜幕，嵌着一抹迎风招展的红旗，冷风刮过她的脸，却如轻柔的抚摸。
擦去她眼角的泪痕。
“如果奇迹有颜色，那一定是，华夏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百年前，你从黑暗中走来，满载星辉穿过多少风浪。而今，已向着璀璨的征途奔去。7月1日，祝您，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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