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堡和别处真没什么两样,走过几户零散人家,上了街打头便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
小地方的客栈,颇有些冷清,即便兼着做酒馆的买卖也没几桩生意,只一个跑堂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一个账房先生在堂上扒拉算盘珠子,两个人虽是各忙各的,都没闲着,眼神却有些僵直,像是出了神,麻木的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钟知意和瑶贞对视一眼,一同走上前去。
跑堂瞧见有人来了,倒是很利落的站起身,殷勤热络的咧嘴一笑:“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钟知意点了一下头,阔气的抛给他一锭银子:“五间上房,再预备一桌好饭好菜。”
“好嘞!”跑堂把毛巾向肩上一甩,正要把人往楼上领,脚步忽然顿住了,犹犹豫豫的转过身,看着一行人道:“几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只有两间房。”
瑶贞睁大眼珠:“两间房?”
跑堂含羞带愧:“正是。”
瑶贞退了两步,朝二楼看了看:“可我瞧你们这客栈少说也得有十间房啊。”
“今日住店的多。”跑堂笑着改口道:“小店只剩两间房了,还请客官多多担待。”
话是这样说,可一行人随着跑堂上了楼,仍旧是冷冷清清,悄无声息,并不像有人在这里住店的样子。
钟知意等跑堂走了,随便推开一间房门,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别说是住店的人,就连一块床板也没有。
“果然,这客栈就是个空壳。”
“可那跑堂的语气,姿势,真不像被狐妖蛊惑的傀儡。”
话至此处,一行人进了房间。虽是个空壳子,但表象上倒是做足了功夫,不仅宽敞,还布置得当,单椅子就有六把,茶盏烛灯也都一应俱全,郁润青指尖轻轻划过窗台,没有沾染一点灰尘,看得出是每日都精心打扫过的。
郁润青心道:“跑堂的确是跑堂,却不是这家客栈的跑堂。”转念又想,能把房间收拾的这么干净,绝对不是小客栈的跑堂,若是来自临阳等地,为何会跑到这么一个小小山坳中,在这么一家空壳客栈里做跑堂。
除非,狐妖觉得狐仙堡应该有一家客栈,而客栈里应该有一个跑堂,所以特意从别处弄来这样一个人。
郁润青一介“外门弟子”都能想明白的事,钟知意和瑶贞稍加思索,也很快有了结论,想到黄昏时分颇有些热闹的狐仙堡,不禁愕然:“这狐妖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什么?该不会只为了过一过凡人的日子吧?”
如此猜测连白文耀都觉得很不合理:“她要过凡人的日子,去哪里过不好?临阳,金陵,京州,哪里不比这狐仙堡更有滋味。”
如此说来,还真是。
长平城的桑树妖乃是天生地长的妖,尚且可以将自己的本体桑树挪去长平城,以此移居,又何况一只无拘无束的狐妖,只要她肯稍作收敛,凭借她的妖力,混迹人间简直轻而易举。
瑶贞百思不得其解,只
好看向坐在窗边纳凉的陆轻舟:“师姐,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轻舟道:我们去见她一面,或许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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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贞道:“见她一面?怎么见?”
瑶贞这个人,心思十分的单纯,好处在于修习剑道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做到心无杂念,人剑合一,是以从踏入宗门至今未曾遇过一个瓶颈,而坏处,可叹她糊涂的时候,脑子转的是真慢。
郁润青忍不住道:“那狐妖搭了这么大一个戏台,自然不是为了看戏的,怎么也要有个要紧的扮相。”
瑶贞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是哦!”
正当这时,跑堂来敲门道:“几位客官,饭菜预备好了,可要端到房里来?”
“不必麻烦了,我们去堂上吃。”
“好嘞,几位客官慢些走,这楼梯可陡。”
其实楼梯并不陡,只是跑堂习惯这么说罢了。
一行人下了楼,落了座,吃了两口简单却味美的饭菜,便又将跑堂叫到跟前。
郁润青斟酌着问道:“今日这么多外地人住店,可是和我们一样,特意来拜见狐仙?”
“店满”并非跑堂的谎言,而是这戏台上的戏文,犹如一个武生拎着大刀,说他背后有千军万马,那他背后便真的有千军万马。
可无中生有也不容易,因此跑堂只是反问道:“你们是来拜见狐仙的?”
钟知意道:“没错,早听闻狐仙堡的狐仙极为灵验,所以特来拜见。”
跑堂“哦”了声,又问:“客官是来求药还是问卜?”
“有什么说法?”
天底下的跑堂仿佛都是生来就知无不言,他对钟知意等人没有丝毫隐瞒:“凡人求神仙,无非就是求药或问卜,单单为这个,几位客官可就来错地方了,咱们这位狐仙,绝非等闲之辈,是能叫你心想事成的。”
郁润青道:“心想事成,岂不更好,怎么能说来错地方?”
跑堂道:“若人人都能心想事成,那不就乱了套了?这位客官有所不知,狐仙的灵坛设在惊鹤山,要想拜见狐仙,必须要进到山里去,可是只有心诚之人才能从山里走出来,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欲去求狐仙的……我劝几位客官还是想清楚的好。”
瑶贞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嚼一边说道:“我还以为狐仙在狐仙堡里呢,既然不在狐仙堡,那狐仙堡为什么要叫狐仙堡?”
听到瑶贞这话,跑堂讲了一段故事,是说几十年前一位姓叶的姑娘在惊鹤山上救了一只狐狸,这狐狸念及叶姑娘的救命之恩,在惊鹤山修炼几十年,终于得道成仙,下山报恩,然而此时的叶姑娘已经到了迟暮之年,奄奄一息之际,祈求狐仙能庇护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即她捡来的孙女叶柳柳。
狐仙要报恩,自然无有不应,当即给这叶柳柳幻化出一座大宅院,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
这叶柳柳也感念狐仙,便在惊鹤山上为狐仙设了灵坛,以香火奉养,自此,惊鹤山下的小村庄得名为
狐仙堡,在狐仙的庇佑下,终年风调雨顺,愈发富庶繁华,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而来,才让狐仙堡有了今日的模样。
到这里,跑堂的故事讲完了,瑶贞听得津津有味,白文耀却气得满脸通红。
待跑堂走开,白文耀便迫不及待道:“他说谎,狐仙堡那座大宅,分明就是狐妖逼着百姓给她建造的仙府,那些金银财宝,也都是在临阳几个大族家里面抢去的,真的,我对天发誓,我没有骗人。”
陆轻舟道:你没有骗人,他也没有说谎,看样子,叶柳柳就是狐妖的扮相。??[”
跑堂所讲的故事与“满客”一样,是一出台下人觉得老套,台上人却深信不疑的戏文。
瑶贞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陆轻舟道:“自然是去见叶柳柳。”
夏日里昼长夜短,日头落山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不过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候,街边做生意的百姓早已经把灯笼都挂起来了,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来往的行人也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目之所及,皆是一副热闹的小城景象。
热闹,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怪异。
钟知意对大妖很感兴趣,而她满肚子的疑惑现下只有陆轻舟能解答,便紧跟在陆轻舟身后,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问个不停:“师娘,你说这狐妖……”
白文耀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可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紧张,更没有一丝畏惧,原本有些忐忑的小心脏逐渐踏实了,看着远处高高的屋脊,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饶是白文耀这口气松的足够小心翼翼,却没能逃过瑶贞的法眼。瑶贞仰着脸问:“你害怕呀?”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最是心高气傲,哪容得旁人察觉自己的胆怯,便佯装胆大无畏道:“我才不害怕。”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她叫这位仙长师娘,你却叫这位仙长师姐,那你不是比她大一辈。”
“是啊,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我还当你比她小呢。”
话音未落,走在前边的钟知意忽然扭头唤郁润青:“师父,师娘说你见过长平城的桑树妖。”
师父?师娘?
白文耀霎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瑶贞:“这两位仙长,是道侣?可这一整日下来我都没见过她们俩说过话,我还以为她们俩不太熟。”
“是道侣。”瑶贞实事求是道:“也确实不太熟。”
白文耀更震惊:“还能这样啊。”
瑶贞正要和他解释,目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朱红大门,以及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忙赶上前去:“师姐,跑堂说的宅子应该就是这儿吧。”
陆轻舟微微颔首,神情略微有一些凝重。
虽然狐妖所作所为,并没有到穷凶极恶的地步,但整个狐仙堡妖气极重,这宅子里更是妖气冲天,可见狐妖绝不止百年修为,倘若突然暴起伤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思及此处,陆轻舟从怀里取出了几张格外繁复的符纸,依次递给瑶贞、钟知意,白文耀,随即对白文耀说道:“万一遇到危险,便将这张符纸拿出来,丢出去,然后闭上眼睛想一想方才我们落脚的那个客栈,记住了吗?”
白文耀重重一点头:“记住了。”
郁润青见陆轻舟嘱咐完便将剩下的符纸收了起来,忍不住说道:“我的呢?怎么就我没有。”
陆轻舟微笑道:“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的,没办法,传送符只剩三张。”怕郁润青不信似的,她还把剩下的符纸都递过去:“你看。”
“我看不懂。”郁润青手缩在袖口里,握了握那温热的暖玉,又道:“我也没说不信。”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两串红灯笼挂在朱门两侧,幽幽的光映照着门上的匾额,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四个大字——知恩图报。
钟知意收回视线,抬手叩门,半响,里面竟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回头看了眼陆轻舟,稍作犹豫,将门轻轻向内一推,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精雕细琢的白玉石照壁,而照壁上所雕琢的内容,大抵就是狐仙报恩的故事。
夜色愈发浓重,宅院里阴气森森的,静谧非常,连虫儿鸣叫的声音也没有,饶是白文耀胆子算大的,这会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没人啊。”
陆轻舟道:“说不定狐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既然敞着门,那便进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白文耀的手心瞬间便湿润了,他在衣襟上蹭了蹭冷汗,寸步不离的跟着瑶贞。
绕过照壁往里走,迎面便是一间雕梁画栋的仙堂,堂内神龛上供奉着一尊狐面人身、盘膝大坐的狐仙像,看着倒真是很庄重威严,一点都不显得妖里妖气。
一行人正打量着狐妖像,忽有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钟知意扭头望去,只见黛瓦白墙的月洞门内站着一个约莫和白文耀一般大的少女,少女穿着藕荷色的襦裙,颈上戴着一圈水头极好的翡翠珠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翘,闪烁着柔润的水光,看上去怯生生的,很文静。
钟知意没有因为她人畜无害的外表就放松警惕,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这几个深夜闯入的陌生人,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说:“我是叶柳柳,这里是我家。”
“柳柳,你在和谁说话?”
“不认得,但看着不像坏人。”
叶柳柳说完,又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束着发,身着长衫,全然是一副闲散的书生打扮。
白文耀看清了她的脸,不由惊道:“萧玉!”
名唤萧玉的女子也认出了白文耀,却没有白文耀那么强烈的反应,只是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是你啊,好久不见了。”继而对叶柳柳解释道:“他是我读书时的同窗。”
“这样啊……”叶柳柳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你们来我家,想必也是为了去
惊鹤山拜见狐仙吧。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雨,山路陡峭湿滑,不大好走,不如在此住一晚,明日晌午再上山?”
宅子里妖气冲天,叶柳柳和萧玉身上的妖气也是一样的重,看两个人言谈举止,又不像是受了狐妖蛊惑,一时间陆轻舟都难以分辨叶柳柳究竟是不是狐妖。
迟疑片刻,陆轻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柳柳羞怯一笑:“不必客气,横竖我家只有我们两个人,长日无聊,怪闷的,难得有人来,我很高兴呢。”
“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两个?”钟知意眉头微蹙,觉得叶柳柳看过来的眼神很不对劲,所以警惕心丝毫没有松懈。
萧玉并不介意钟知意的咄咄逼人,只是平静的缓声道:“我和柳柳都不喜欢旁人服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两年也习惯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众人引入内院,倒比叶柳柳更像这座宅子的主人。
待到堂上,众人落座,叶柳柳也正如她所说,是个很高兴的模样,不仅热情的端茶倒水,甚至还洗了几盘饱满鲜甜的紫葡萄,笑眯眯的分给众人:“快尝尝,这是我亲手种的,可甜了,啊,对了,还有梨子呢,我去拿!”
见叶柳柳走了,独留萧玉一人,白文耀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欲质问萧玉:“你怎么……”注意到陆轻舟劝阻的目光,他话锋一转道:“你是不是有好久没有回家看望过伯父伯母了?”
“你难道不知,我已经与家里恩断义绝。”
“父母与子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伯父伯母不过是……一时气急,你若回去,他们自是会不计前嫌的。”
“我走了,岂不是只留柳柳在此。”萧玉看向白文耀,眼神里颇有一种“我意已决”的淡然:“这话别再说了,让柳柳听到又该伤心。”
白文耀见好友执迷不悟,气得脸都涨红了,恨不得立马撕破狐妖的真面目,可这时叶柳柳却捧着一筐雪梨,像个孩子似的跑进来,满眼欢喜与纯真。
“给。”她将一颗水淋淋嫩生生的雪梨递给离门口最近的郁润青,甜甜的笑道:“我瞧你不怎么爱吃葡萄,尝尝这个。”说完便将雪梨塞到了郁润青手里。
郁润青微怔,抬眸看她。
叶柳柳弯眸一笑,很有几分小狐狸的古灵精怪。
两人对视的久了,萧玉似乎有些吃味:“柳柳,别忙活了,你也坐下说说话。”
“我不累呀。”叶柳柳从郁润青身前走过,又把雪梨递给瑶贞:“真的很好吃呢!”
瑶贞接过雪梨,因为看叶柳柳一点也不坏,所以怀疑起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想着,很捧场的“哇”了一声:“看着就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