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见天光时,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窗半敞着,轻风阵阵,微凉湿腻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草木香气。
陆轻舟撩开帷帐从西屋走出来,见郁润青侧卧在塌上,正沉沉的睡着,脚步放慢了些,悄无声息的走到她面前,驻足片刻,看着郁润青在睡梦中孩子般的神气,不由地勾起唇角。
钟知意推门出来,瞧见这一幕,很刻意在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师娘,起这么早呀,怎么没多睡会。”
她那腔调多少有些调侃意味,换了旁人早该不好意思,可陆轻舟只是将视线挪到她身上,很小声的说:去把衣裳穿好,回头又该着凉了。”
“我先喝口水。”钟知意走到桌前,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抿了两口,觉得有些涩,便摇摇头说:“到底还是我们小拂岭的茶好,纵使隔夜也清香甘甜。”
陆轻舟笑了笑,心里却有一点难过,不是为旁的,而是为郁润青。
隔夜仍然清香甘甜的茶,必然是世间少有的好茶。郁润青在边远之地任职督长时曾救过一个茶商,那茶商感念这份救命之恩,每年清明前后都会派人将这一年最顶尖的茶叶送到淮山,而这一份茶叶,可以说有钱也难买,宗门里不少眼巴巴惦记着的,这边分一些,那边分一些,留给郁润青自己的实在不剩什么,她平日都不大舍得喝,可钟知意说喜欢,就全部拿出来给钟知意了。
不止是茶叶,郁润青待这个徒弟可谓极尽所有,宠爱的非比寻常。
陆轻舟心如明镜,郁润青如此厚待钟知意,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年轻时感受到了太多没有师父在身边的心酸。
譬如有一项炼制法器的课业,同年的弟子都有师父暗地里补贴,郁润青守着家徒四壁的小拂岭,就要自己想法设法的一点点攒灵石,又或是不小心闯了祸,人家有师父求情,有整个师门帮忙善后,郁润青却还是独自一人,乃至外放任职督长那几年,她也是被分去地处于穷乡僻壤的瞭望台,比不得旁人有师父撑腰,可以去繁华富饶的好地方。
诸如此类,难以具举。
如今若旧事重提,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当时的滋味只有亲身体会过才晓得多苦涩。
“欸,师父,你醒啦。”
陆轻舟回过神,见郁润青从榻上爬起来,赤脚踩着青石砖,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我腿好痛……”说话间,目光落到她身上,一下子抿紧了唇,似是清醒了不少。
“这榻才哪么一点长,蜷着腿睡一晚,不……”钟知意注意到郁润青神情的变化,很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稍稍一顿,看向陆轻舟说:“不痛就怪了。”
陆轻舟若无其事道:“去叫瑶贞起来,吃过早饭还要去狐仙堡。”
大妖通常是深居简出,极少得见,钟知意有心让陆轻舟也带她去狐仙堡见见世面,免不得要装乖卖巧,当即便将那点小疑虑抛到脑后,去叫瑶贞起床了。
而钟知意一走,郁润青就不由
地有些紧张,干脆穿上鞋袜,站起身道:“我去盥漱。”
盥漱的架子在廊下,得出门。郁润青从陆轻舟身旁经过,听她含着几分笑意的悄声道:“说好了不生气的。”
郁润青脚步一顿,想到昨晚的事,脸颊微微见红了,不好意思的同时,心里却十分清楚陆轻舟又在调戏她,很不愿意让陆轻舟得逞,因此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推门出去了。
梳洗妥当,管事来请四人去前厅用早饭,走到一半大老爷便迎了出来,很是热络道:“诸位仙长,实在抱歉,昨晚有些家务事,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今晚,在下一定设宴款待!”
陆轻舟道:“白老爷不必麻烦,我们待会出发去狐仙堡,今晚恐怕不会回来。”
一听说今晚不回来,大老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不过他明摆着没有拗过自己的宝贝儿子,饶是担忧,也还是无可奈何的说道:“诸位仙长可千万要当心……我家文耀,他的脾气我最清楚,那就是小毛驴拉磨,没个长性,这不,才练过两日功夫就闹着要寻仙问道了,怎么劝都没用,可怜他母亲走得早,我又没管教好他。”
大老爷叹了口气道:“只求仙长带他去狐仙堡,稍微吓唬吓唬,就把他撵回来吧,别让狐妖伤了他的性命,他今年才十七岁,还小呢……”
修士游猎,讲究俗缘,陆轻舟一行人既然于昨夜雨间敲响了白府的大门,那便是与白府有这样一段俗世缘分,简而言之,白文耀此生究竟是离家远行,还是留在家中侍奉父亲终老,或许都在陆轻舟的一念之间。
“白老爷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他安然无恙的回到家中。”
大老爷闻言郑重的一拱手:“如此就多谢仙长了。”
狐仙堡在离白庄以北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据白文耀所说,翻过这座山再往北不远便是临阳城,而这山间有一条官道,是百姓前往临阳城的必经之路。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想过去报官,可那狐妖颇有本领,山里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便马上知晓了,原本山上还总有樵夫猎户出没,这几年也没了踪迹,都不敢去触那狐妖的霉头。”
“触了霉头又怎样?”钟知意问道:“狐妖会杀人?”
白文耀摇摇头道:“倒不会杀人,可她能施展妖术,叫那人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仆。”
“奴仆?”瑶贞眉心微蹙,紧跟着问:“是叫百姓做苦役?”
“最早建仙府时的确如此,不过后来……”白文耀斟酌着道:“如今狐仙堡的百姓,几乎都是受了她蛊惑,那架势,倒像是真在狐仙堡过起了安生日子。”
钟知意道:“既然是安生日子,你又怎知他们是受了狐妖的蛊惑?”
“我当然知道!”白文耀瞪大眼睛说:“我在私塾里识得一位临阳大族的小姐,那个人一贯要强的很,寒窗苦读十余年,是立志要考取功名,在朝为官的,可如今,如今……”
见白文耀难以启齿,钟知意替他说道:“如今可是做了那狐妖的裙下
臣?”
白文耀显然对那位寒窗苦读的小姐很敬重,不愿意附和钟知意的话,便很含糊一带而过道:“差不多吧。反正,我想她一定是受了狐妖的蛊惑,否则怎么可能自甘堕落,从前她可是我们一队学子当中最用功读书的。”
钟知意一边颔首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陆轻舟见状,笑着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妖?”
“有些奇怪,按说能蛊惑如此之多的百姓,数年之久,这大妖必定修为极高,可她修为这么高,为何不继续修炼,要跑到凡俗间作恶呢?即便作恶,又为何龟缩在小小的山坳里?”
金樽钟氏祖上没少和妖打交道,相关记载也是很多的,钟知意自幼耳濡目染,对妖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原以为能派上用场,没成想碰上个不走寻常路的。
瑶贞倒是很想帮她回答陆轻舟作为前辈提出的问题,可大妖的确罕见,当世仅有的那么几个都有据可查,譬如曾经是皇贵妃的豹妖,现下在皇陵附近隐居,譬如长平城里的桑树妖,如今也是长平城外的小地仙了。
正因大妖多是性情和顺,极少作恶,所以那一堂与妖相关的课,讲的人没好好讲,听的人也没好好听,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以至于瑶贞和钟知意一样想不通。
见二人不语,陆轻舟便顺势说起倘若遇到妖与精怪应当如何应对,同样的话,才花间观说,或许瑶贞和钟知意都不会认真听,可在即将要面对大妖的此刻,就连白文耀也是全神贯注的,恨不得把陆轻舟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只有郁润青在走神。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郁润青想,陆轻舟这个人,学未必高,身未必正,但为人师表那个范拿的还真足,估摸着她把昨晚的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哼。
郁润青不知打哪冒出一股跃跃欲试的邪劲,盯着陆轻舟,暗暗咬了一下牙。
恰巧这时,陆轻舟也偏过头来看向她,对着她很温柔的一笑。
郁润青微怔,忙别开了视线。
离狐仙堡越来越近了,地势愈发的不平坦,在白府庭院远眺时瞧着很不起眼的山峦,近在咫尺时竟也非常陡峭,尤其是数年来无人修缮,杂草丛生,更是崎岖,一行人走到将近日落黄昏才看到狐仙堡的界碑。
天渐渐要暗了,离狐妖也近了,从未离开父亲庇护的白文耀不免紧张起来:“那就是狐仙堡。”他指着环山之间的一片点点灯火的谷地道:“我们再往下走,恐怕就要惊动狐妖了。”
“真的?”钟知意不敢相信:“这么灵?”
“千真万确!所以临阳一带有很多百姓都相信她就是狐仙,还叫她山神娘娘。”
“那你们家怎么不信?”
“她隔三差五就来我家打劫啊!谁家山神做土匪的勾当!”
“哦……对哦。”
钟知意已经习惯了瑶贞动不动就犯糊涂,并不当回事,只凑到郁润青身旁道:“师父,你可得当心,这里妖气很重,非同一般的重。”
郁润青知道她嗓子眼里准是还藏着一句话,静静地看着她。
“真遇到危险,我和瑶贞只能勉强自保。”钟知意就差把一番好意写在脸上:“你一定要跟紧我师娘,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