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润青喝了好多的酒,完全醉死过去了,昏昏沉沉的,总也醒不过来。
而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身旁窃窃私语,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非常不真切,与之交谈的便是乌仁图娅了,她话不多,只有零星一两句,没什么值得打起精神听一听的。
郁润青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很快便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帐外嘈杂,牛羊欢叫,偶尔还有马儿嘶鸣。郁润青是被吵醒的,难免有些头疼,一时不愿起身,只躺在那里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忽然有人递了杯水过来。
郁润青看着那只手,微微一怔,偏过头朝身旁望去。
不是瑶贞,不是钟知意,也不是乌仁图娅。郁润青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迟疑片刻,猛地坐起身,那双潮湿又清亮的黑眸很明显的颤了一颤:“陆……陆师姐……”
因为对“陆师姐”三个字没有把握,郁润青的声音很低弱,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她怕自己记错了。
毕竟,离十九岁生辰还有两个月的郁润青,只见过陆轻舟两次。
第一次是当年闯山门时第四轮试炼,陆轻舟资格不够,不参与督考,只负责在试炼中保护外门弟子的安全,而她带的那队弟子中便有郁润青。
第二次则是几l个月后的上元节,郁润青伙同几l个外门弟子跑到长平城里买元宵,无意间折了一只修炼百年的桑树妖的树杈子,其实折树杈子真不算什么大事,可人家桑树妖直接一状告到了闻掌教跟前,按说外门弟子自有外门戒律堂管束,内门是不大干预的,奈何桑树妖为了潜心修炼,不受魔族骚扰,把根都挪到了淮山脚下,每年还上贡不少天蚕丝给问心宗作为“香油钱”,求不过是个风调雨顺罢了。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问心宗收了人家的香油钱,不仅不好好保护人家,还让本门的弟子去折人家的树杈子,这事情说破了天也是说不过去的。
为了给桑树妖一个交代,闻掌教不得不重罚郁润青等人,恰巧陆轻舟那一日得空,便被闻掌教派去了外门监罚。
郁润青对陆轻舟的印象,便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内门弟子,故而此刻看到她,好似流离在外无助又想家的孩童,冷不防遇见了那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富贵亲戚,虽然不怎么熟,但好歹认识,关键是,郁润青非常清楚这是一个能带自己回家的人,远比钟知意和瑶贞要靠谱多了。
因此,郁润青看陆轻舟的眼神,是充斥着信赖,夹杂着急切的。
很像是一只盯着骨头不停摇尾巴的小狗。
陆轻舟仍将水杯递过去:“你不口渴吗?先喝一点水。”
郁润青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渴不渴的,只碍于陆轻舟的一番好意,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紧接着便迫不及待的问:“陆师姐,你来这是带我回去的吗?”
陆轻舟站在胡床旁,居高临下的,先是看一看她格外明亮的双眼
,又看向她红润润的唇瓣,随即才问道:“你这样急着回去,是这里不好吗?”
郁润青道:“这里很好,可是,我师姐,岳观雾你一定知道的。”她将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蹙起眉,似乎那道贯穿了她心脏的剑伤还是很痛,令她感到万分的不安:“我想知道我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怕钟知意和瑶贞都瞒我,不同我讲实话……”
陆轻舟的声音很柔和,像秋日的午后,微风吹散了落叶。
“你可以放心了,你师姐,岳观雾,她很好。”像是怕她不信,陆轻舟又道:“之前受过的伤,也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
陆轻舟是没必要偏她……
郁润青抿了下唇,看陆轻舟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变。
虽然只有非常浅薄的两面之缘,说话的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郁润青记忆里的陆轻舟,绝对不是此刻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
至于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也记不清了,毕竟问心宗里那么多师兄师姐长老前辈,不可能每个人都让她印象深刻。
她记得陆轻舟姓陆,还是因为那时和她一起折树杈子的外门弟子中有一个姓“路”的,受罚的时候,一个劲哭哭啼啼,非要跟人家内门戒律堂的陆师姐套近乎,说什么同是姓路,都是本家,得饶人处且饶人,结果这位陆师姐指尖一抬,那姓路的弟子肩上又多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
头上顶一块,肩上顶两块,手里拎两块,脚下踩一块,那样子跟庙会上杂耍似的,而郁润青当下只顾着忍笑,在她的记忆里,陆轻舟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很模糊。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
猝不及防的,陆轻舟就这样点了破她的小心思,莫名更让她觉得古怪,为了掩饰,郁润青将杯子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了。
然而就在她垂眸喝水的这短短一瞬,陆轻舟似乎是浅浅的笑了一声。
郁润青一怔,几l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抬眸向上一看,陆轻舟正唇角微翘的盯着她,眼里那绵密的笑意,是一遇水就会化成浓浓糖浆的。
“你……”郁润青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抓住便消失不见了,脑子里仅剩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与陆轻舟对视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喃喃唤道:“陆师姐。”
陆轻舟道:“你已经很久没这样唤我了。”
她们果然是相熟的。
郁润青像被陆轻舟的视线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
可这么逃避似的一躲,好像更让人觉得不自在了。郁润青暗暗握紧了手掌,又一次看向陆轻舟。
只是这次不再盯着陆轻舟的眼睛看,而是刻意的将目光集中在其他位置。
她的脸很白,像失血过多的苍白,以至于唇色也淡淡的,唯有一抹桃花般艳色由内而外,由深到浅,晨间露水一样湿漉漉的泛出来。
视线上移,掠过眉眼
,郁润青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是用一支簪子将满头乌发都绾在了脑后,那样有些松散的发髻,让她看上去温婉又柔顺。
站在郁润青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陆师姐。
“师姐!师姐!”帐外传来瑶贞兴高采烈的呼喊声,分明离得很远,可一眨眼就飞奔到跟前,继而一把掀开帐帘,蹦着高扑到陆轻舟怀里,将她紧紧抱住,一边高兴着,一边眼泪流下来:“师姐——还好你没事!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担心你啊!”
陆轻舟摸了摸瑶贞的发顶,用指腹蹭掉瑶贞脸上的泪痕:“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为我担惊受怕。”
瑶贞吸了吸鼻子,眼睛像小兔一样红,似乎见到了陆轻舟,她就又成了那个经不起风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
钟知意落后了瑶贞几l步,紧跟着走进来,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欣喜的走到陆轻舟身旁,略微扬着声,很亲昵乖巧的唤道:“师娘。”
钟知意在那声“师娘”之后说了什么,郁润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一刻,她脑子里仿佛关进去两百只鸡,一百只狗,除了鸡犬不宁就是鸡飞狗跳,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沿街乞讨时偶遇的富贵亲戚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啊……
陆师姐……道侣……
郁润青要晕过去了。
钟知意注意到双目失神,甚至有些呆滞的郁润青,十分为难的开口道:“师娘,我师父她……到底还能不能恢复记忆?”
钟知意这句话看似无伤大雅,实则是很悲观的。倘若郁润青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恢复,那么她和陆轻舟之间相隔的将是比山河万里更遥远的距离。钟知意以为,年少的郁润青,随心所欲,活泼大胆,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内敛沉稳,端方明礼的陆轻舟。
陆轻舟顺着钟知意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郁润青,说心里没有半点愁绪,自己都不信,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一弯嘴角,轻声道:“她能看得见,能好好活着,我很知足了,至于过去的记忆……没那么重要。”
说完,陆轻舟转身走出了帐子。
郁润青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终于回过神,见陆轻舟走了,忙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问:“她人呢?”
瑶贞有点故意:“她是谁呀。”
郁润青不答。瑶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郁润青也是无辜的,但还是忍不住朝她轻哼一声,跟着出了帐子。
一时帐子里就剩下郁润青和钟知意师徒两个。
“师父。”师娘都来了,钟知意又重拾起这个称呼,颇为严肃的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郁润青道:“我哪有逃避。”
嘴很硬,神情却是恹恹的。
像是一夜之间摆脱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稚气,钟知意那张明艳的面孔多了几l分锋芒毕露的锐利,她看着郁润青,简直要一眼看到郁润青心里去。
郁润青受不了她这种眼神,躺倒在胡床上,长
叹了口气道:“你们总得让我缓一缓吧。”
“瑶贞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她和我说跟我亲眼见到能是一回事吗?天天我师姐我师姐,我哪知道她师姐是谁?”
“她师父是闻掌教,她师姐还能有谁?”
“我怎么知道能有谁!我都不知道闻掌教到底有几l个徒弟!”
郁润青气急了,钟知意才反应过来,一个外门弟子,知道的确实不多,站在郁润青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两眼一抹黑,跟俗世间的盲婚哑嫁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说来,都已经三书六聘过了礼,拜完天地拜父母,在洞房里揭了盖头,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钟知意坐到胡床边的矮柜上,开口时已经是一副封建大家长的口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你日后就跟师娘好好相处,可别叫她伤了心,不然等你恢复了记忆,岂不悔之晚矣。”
“可是,我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l句,怎么能……”郁润青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忽然翻身坐起,眸光雪亮道:“我恢复记忆之前,我们先不见面,这样她不会伤心,我也不觉得别扭,你看怎么样?”
钟知意道:“那你的记忆若是永远都不会恢复了呢?”
郁润青无言以对。
师徒俩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半晌,郁润青才吞吞吐吐道:“反正,我一时半刻的,没办法把她当成是,道侣,看待。”
相比之前那种听都不愿意听,坚决抵触的态度,郁润青眼下已经算是相当大的转变了。
钟知意没有逼得很紧,她想着盲婚哑嫁也是有日久生情的,横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师父的记忆再也不会恢复了……
思及此处,钟知意道:“那是自然,正如你所说,总得缓一缓吧,我想师娘,不,陆掌教也一定会体谅的。”
“……陆掌教?哪个掌教?”
“还能有哪个掌教,当然是戒律堂掌教啊。”
“你们之前怎么没说过?”
“明明就是你不让说的啊!一说你就急!一说你就急!”
郁润青又躺倒了,脸色惨白,心如死灰的样子。
钟知意其实完全可以理解郁润青,采花贼和捕快成了婚,秋后问斩的囚犯嫁给了刽子手,真就是小乌龟自己往瓮中钻,谈不上自寻死路,也差不多该是作茧自缚了。
哎。
钟知意打起精神,继续劝道:“师父,你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啊,陆掌教再怎么样都不会为难你的,就算她中邪了,鬼附身,真的为难你,你身后还有宗主做靠山呢。”
“那我可以在问心宗横着走了?”
“嗯……不可以。”
郁润青不过是随口一说,逗钟知意玩的,她并没有想要在问心宗里横着走,只是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而感到些许不安。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郁润青睫毛轻轻颤一下,侧过脸对钟知意道:“要是我什么都忘记了,
再也想不起来,还能做你师父吗?”
怎么不能。?[(”
“算了,往后你做我师父吧。”
郁润青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就像对待同门师姐那样对待陆轻舟,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勇敢踏出门去。
草原广阔,郁润青一眼便瞧见了陆轻舟,她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格桑花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看着天空。
刚好瑶贞不在。
钟知意给郁润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此机会上前去,同陆轻舟把话说清楚。
成日里师父师父的,到底谁是师父……
郁润青怀揣着对钟知意的腹议,倒真是没怎么胡思乱想就走到了陆轻舟身旁。
陆轻舟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脸看她,望着她笑:“你不自在,就不要勉强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能是戒律堂掌教吗?
不过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陌生的道侣,郁润青很难张开口,面对自带着威严的掌教,更怕说错话,所以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陆轻舟。
陆轻舟倒是先挪开了视线,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残破不堪的红纸,递给郁润青。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来,随即才问:“这是什么?”
陆轻舟微笑着道:“我们两个的婚书。”
她这样一说,郁润青指尖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可以清楚辨认出“郁润青”与“陆轻舟”。
“怎么,弄得这么破啊。”
“我没有保管好。”
“哦……”
“以后交给你保管。”
陆轻舟游刃有余的从容让郁润青愈发紧张了,她将那张婚书重新折起来,声音有些喑哑道:“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陆轻舟抬手抽出发间的钗,青丝垂落,随风飞扬,那支钗和婚书一起被放在了郁润青的掌心上。
郁润青这时才认出那支青玉兰花钗是她母亲的,眼睛不由微微睁大了:“我带你,回过岭南。”
提起岭南,必定要提起亡故的郡主娘娘。陆轻舟不愿她伤心,只是笑着说:“这大概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婚书交给她保管,可以说是为了证明她们两个的确是道侣。
那定情信物为什么也要还给她?
郁润青抬眸看向陆轻舟:“我不明白。”
陆轻舟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眼底仍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因为总是有事耽搁,所以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庙。”
郁润青一怔:“那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陆轻舟道:“你很高兴吗?”
或许应该很高兴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不清。
陆轻舟待她非常客气,甚至比瑶贞和钟知意都要有分寸,一言一行皆在同门情谊的界限之内,她实在很难抵触陆轻舟,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否定从前的全部。
陆轻舟见她摇头,眼底的笑意浓重了。
“既然这样,就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我很喜欢你。”陆轻舟说:“我不想因为你忘记了之前的一切就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让郁润青彻底僵住。
“你不要有负担,婚书在你手里,如果一段时间之后,你还是很不喜欢我,就撕掉婚书,往后我们两个便各走各的路,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郁润青看着陆轻舟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她在风里翻飞的长发,根本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好……”
“那,多谢你。”
“别别。”
郁润青生平第一次说话是这样磕磕绊绊:“别,别谢我。”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才好,不经意瞥见手里的青玉兰花钗,忙双手奉上:“这个,你还是戴上,头发都乱了。”
陆轻舟没有接过来,她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随手挽起长发,笑着说道:“等你决定喜欢我,再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