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宗刑堂建在全宗门最醒目的一处半山飞石之上,这里也是巡天司最初的诞生之所。
刑堂飞石之下垂挂着的数条铁链似柔曼的柳枝,正在风中轻轻荡漾。
铁链之上?_[(,东西两边的石碑上分别刻着“安内”“杀外”两个词。
许多年前,铁链之下本是万丈悬崖,是用来穿起一串又一串的人族叛徒、魔族尸骸、祸世之妖。
虽天长日久、风雨消磨,可铁链上仍旧可寻斑斑血迹。
最后一任人世魔主推倒明德宗弘仁峰后,弘仁峰倒在杀伐峰半腰处,彻底改变了明德宗杀伐、弘仁相互孤立的态势,形成如今明德宗以杀伐承托弘仁的局面。
许多殿阁楼宇搬移至半倾的弘仁横峰间,宗门可用的平地倒是比以往多了许多。
就连往日震慑三方的寒崖铁链,也镀上的斑斑锈迹。
铁链一旁的藤蔓上,绑着几个犯了错的弟子,有女有男,个个蓝衣黑发,衣袂蹁跹、脸上皆遮着一方白色面纱,看着倒是仙风道骨。
奈何脚下都挂着一张长长的风旗,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的过错。
有误用别人灵石的,有聚众斗殴的,有嫌师父过分溺爱灵兽,于是欺师灭祖偷吃灵兽食槽里的丹药的,也有嫌饭菜不合口味,自己做饭烧了居所的。
有些简直闻所未闻。
颜浣月看着,明德宗弟子犯的错,也还挺乱七八糟的。
不过天衍宗处罚的地方在深处,明德宗是将人挂在最最显眼的地方。
因而这些面纱都是他们自己备的,若是一会儿巡守的司事来了,少不得一顿收拾。
可他们就算是知道会挨收拾,也不好意思白着脸挂在这里打秋千。
颜浣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行过寒崖铁链时,就听季临颂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沉声吩咐道:“去,把他们的面纱都给扯下来。”
半空便是一阵哀嚎,“季师兄......”
季临颂并未过多理会,但也没有特意站在原地等着他们面纱都被扯下来。
而是大步往前行去,并未有过停留。
颜浣月跟在他身后,也没去注意停下来的那个人有没有去扯面纱。
刑堂之内,人并不多,封烨、思鸿、虞寄松、谭归荑,还有一位明德宗刑堂的长老。
谭归荑亦面覆白纱,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眸今日却带着点儿鲜红的血丝,整个人甚是僵硬地跪在她师父思鸿长老椅前。
颜浣月刚一进去,便受了两道愤恨不已的眼刀。
一道是虞寄松,一道是谭归荑。
颜浣月的脚步犹犹豫豫地顿住,面上显出几分失落与尴尬来,足尖出了又收,一副欲行又止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半步后,谭归荑眸色深沉,凉凉地瞪了她一眼。
思鸿长老猛将然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在手旁的方桌上,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俊朗,却是被气得面色铁青,睥着谭归荑说
道:
“怎么,你未经许可,饮了他人之血,而今出了事倒还要怪罪他人?”
谭归荑垂首说道:“弟子知错。”
一旁封烨吹着茶叶浮沫,冷冷地说道:“是否与我宗门弟子的血有关,我想已是定论,道友开口还请将话说准,省得令人不快。”
思鸿还未开口,一旁虞寄松大笑三声,红着眼眶说道:“想来我儿就不是天衍宗弟子一般,还是说裴掌门家的人,就能躲得过裁决?”
封烨轻轻抿着热茶,凉凉地说道:“方才季司事已说清当日之事,虞家主,你们临时起意要她取血,还收了她的藏宝囊,甚至令她当面抿了一口血,请问她如何知晓你们要她的血,提前准备毒药且还不放在藏宝囊,甚至知晓你们要她试药?”
说着不禁冷笑道:“虞家主,欺负人欺负到这份上,且不说恩将仇报的话了,但凡能照自己的字据所言为此事负责,都不至于会问出你这样的话。”
颜浣月紧紧攥着衣袖,悄悄擦拭着眼泪,始终一言不发。
刑堂长老看向她,一面青玉镜飘到她身前,那长老问道:
“天衍宗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之上,你可是当日才偶然听闻虞家想用你的血治病?”
颜浣月将手放到清明鉴上,闷闷不乐地说道:“确实如此,我甘愿被搜魂证明。”
若要搜魂,她不加禁制去限制搜魂时间,将一切展现出来。
只是不知前世今生尽皆现于世人眼前时,是谩骂指责她睚眦必报的多一些,还是叹息那些遭遇的多一些。
清明鉴上暖光幽幽,并无变化。
刑堂长老继续问道:“颜浣月,你可是真心实意剖取心头血。”
颜浣月毫不犹豫地说道:“自听到其用途后,我便未曾犹豫半分,取血令他喝下后,亦未曾有片刻后悔。”
“因有前情旧事,我只望他一生一世都平安康健、无忧无扰,不受病痛消磨,我自愿给他心头血,并不求他的回报。”
清明鉴依旧平静。
刑堂内的人面色各异,连虞寄松脸上神情都有些松动。
清明鉴前无谎言,这面青玉镜,在某种程度而言,可以说是不会伤及人神魂的搜魂之法了。
原来这颜浣月,竟对十二郎如此真心,那十二郎的肌肤溃烂究竟是何缘故......
虞寄松忽然看向谭归荑,问道:“谭姑娘,可愿清明鉴前照一照,说说你可曾与十二郎同食或吸食过什么东西?”
谭归荑怔了怔,她和虞照吸食过一些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譬如曾经从韩霜缨阵法下偷取的魔元,为了取那魔元还引起魔气外泄。
甚至破坏了韩霜缨以魔元养山的意图。
那时他们对外说是阵法松动的缘故,原本那枚魔元她是要留在关键时刻独吞的,可是岁寒秘境中的宝物或许价值更高。
师姐修为已经很高了,若是她和虞照都能再进半分,那他们三人寻到至宝碧月盏的可能性就会
更高。
可谁知最终竟是如此结局......
谭归荑迟迟不愿开口,虞寄松的脸色便越发难看。
封烨直接起身说道:“昨日天衍宗裴掌门及几位长老为虞照准备的灵石丹药已到,我会令人送去他院中,虞家主,掌门的意思是,虞照永远都是我天衍宗的弟子,希望能查清此事,莫要令他无辜遭此横祸。”
说罢也不管堂中众人,只对颜浣月说道:
“走吧,记住这个教训,往后再渡人之时,莫被拿捏着当枪使,这世上总有人立誓当吹风,既承担不起风险,还想好处皆占,出了事便要反咬一口,你可莫要学了去。”
颜浣月闷闷地点了点头,抬手覆在清明鉴上,“我盼望虞师兄长生不老。”
最好活得更久一些,拖着那已化了一半血脓的身体,享受这比烈火烹熬还要真切的一生。
谭归荑回眸看着她,难道当真是纯灵之体的心头之血催动了他们体内聚集的魔气,令其加速反噬?
也或许纯灵之体的心头血就是会令人生出这种病症。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谭归荑面纱下的溃烂泛着钻心的麻痛。
她不禁万分后悔,当日为何就非要接下虞照留给她的那一些血呢?
怪虞照吗?
其实不该怪虞照,他也只是为了帮她减轻心口的疼痛才会留一些血给她的啊......
可是不怪虞照,不怪颜浣月,她还能怪谁?难道还要怪她自己吗?
不,她自己不知后果,却承担恶果,最是无辜至极,为何还要怪她?
.
颜浣月路过寒崖铁链时,落日像一颗璀璨的明珠一般挂在西边天际,泛着金边的彤云漫天铺陈。
不知是何缘故,半空藤蔓上绑着的一位明德宗弟子脚下的风旗被风吹落,恰落在她脚边。
她俯身捡起那被风吹得飘摇的长旗,见其上书“祸水东引、颠倒黑白......”
剩余的字还未看完,上空就飘下一抹人影拿过她手中的风旗,紧紧捂着脸上的白纱,说道:“多谢道友,我受过的时间到了,走了走了。”
颜浣月立在黄昏的凉风中,平静地看着那抹身影衣袍飘扬,自由地奔向金色的落霞,落霞尽头,还有一处山峰。
封烨从她身后走过来,将一个小锦囊给了她,说道:“是些伤药,不要耽误了自己的伤。”
颜浣月接过锦囊,轻声说道:“封长老,弟子有一事想问。”
封烨问道:“何事?”
她望向不远处在风中颤颤的玉兰花树,透过玉兰花枝,可以看见远处孤绝云间的君子峰。
“弟子自幼在心字斋修行,受您所教颇多,奈何悟性不佳.....弟子想问您,人能登上那样的高峰,最难的是什么?”
封烨面色沉肃,言简意赅地说道:“看到它。”
“攀登呢?”
封烨负手立于风中
,难得露出一抹笑意,“你以为最难的是攀登吗?人只能登上看到的峰,走见过的路,许多山峰云遮雾绕、半遮半掩、遥远难寻,为诸多世人所不能见,你能清晰地看到它,已是缘法,莫要辜负。”
颜浣月点了点头,“弟子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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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浣月撩开帷帐,日暮光影斜斜地洒进账内,明明暗暗地铺在裴暄之身上的锦被上。
他眨着眼睛枕在软枕上,黑发铺满枕间,被她解下的束发金绳正整整齐齐地压在枕边。
颜浣月披着一身日暮的浅金粉色,五指松松地攥着纱帷立在床边,目光滑过他颈间、脸上的红痕。
片刻,她将纱帷挑到铜钩上,提裙坐在床沿边,用温热的素帕擦了擦他的脸和脖颈。
而后取出小药盒挑了一点药膏一圈一圈涂在他脸颊指印上。
裴暄之看着她染着落日微光的脸庞,沉默不语,任由她涂药,药膏她用灵力温过,一点儿也不凉。
颜浣月问道:“还疼吗?”
他看着她,略微点了点头,“有些。”
她实在忍不住,斥道:“活该。”
她收手起身,少年咳嗽了一声,右手滑出锦被,缓缓地伸向她的裙摆,“你去哪里了?”
雪色绣金衣袖滑落,黑玉镯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青筋分明的玉白小臂上,他的手堪堪抓住她的裙摆,一点一点攥紧。
她不理,他也不收,晾在稍带凉意的空气中,格外偏执。
颜浣月无奈,终是俯身握着他的手腕放回锦被中。
他薄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锦被之下,反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
颜浣月又泛起了一阵阵头疼,面不改色地说道:“放开,我给你带了吃的。”
裴暄之握着她的手拉到怀中拢着,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日妖元格外充盈,灵脉中冰寒被煨暖了大半,不知是何缘故……可是你帮了我?”
颜浣月垂眸看着他,说道:“是吗?那当真是太好了,可我不清楚是何缘故。”
裴暄之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整个人显出几分观风听月的惬意来。
他只以为她付出巨大,只为了用血毒杀虞照。
若非先生那一句他妖魂带着血气的话提醒了他,想来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猜到她昨夜将心头血给了他。
他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将一颗圆圆的珠子塞进她掌心。
而后双手直接握着她的手,垂着眼眸轻声念诵着长长的法诀。
这原本是他打算今夜趁她休息后再化给她的,毕竟那时她不会再拒绝她。
可谁能预料到她恰好在此时十分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是要推开他,但还是她主动来碰他的,还将他的手放进被中,这是怕他着凉。
颜浣月只觉得一股带着凉意的风自手心拂掠入体,盘旋在她心口处,像沁人的溪流,消解着她伤口的痛楚。
许久,凉意渐停,裴暄之抬眸看着她,低声说道:“我走不出房门,是你想关住我吗?”
总之心头血喂的是他,既然他非要帮她将伤治好,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收回手,转身说道:
“当然不是,不要多想,你的脸和脖颈有指痕,这几日先在房中不要出去。起来用饭。”
裴暄之掀开锦被下床,几步追到她身后攥住她的衣袖。
两抹身影映在一旁的暮色流金的白墙上,窗外木叶在凉风中微微摇晃。
颜浣月侧首看着屋内北墙上晕着金边的木叶清影,冷香拂绕间,他的语气略显低沉。
“我可以永远待在你的禁制之中,但是方才你去哪里了?”
“刑堂。”
“哦。”
他仍攥着她的衣袖,颜浣月不禁回首问道:“你还想问什么?”
裴暄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说道:“没有了,你已经在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