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暄之抱着匣子提起伞,从善如流地抬脚踏入了小院。
颜浣月的房间简单清新地如同她的人一样,只有面门的那面墙下的木案上的天青凤尾瓷瓶里,供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内室的小门上挂着一面烟蓝轻帐,正微微泛着涟漪。
他一进去就颇为自如地坐到木案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那木匣上。
这会儿雨急风凉,有细细的雨丝掠进檐下,洒在大门附近的青砖上,颜浣月怕他受凉,正要关门,又想起那夜他特意大开着房门的情景。
正打算放弃,却听他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冷,师姐将门关了吧。”
颜浣月倒也不在意,闻言将门关上,转身掐了个法诀帮他将身上的衣裳弄干,倒了两杯茶,在他对面落座。
裴暄之打开匣子推到她手边,“是一些书和阵法图集,我大约都看过一些,觉得或许师姐会愿意看看。”
颜浣月大概翻了翻,都是写得极有实战性的东西,那些阵法图集似乎都是谁根据几句简单的描述一一推演转化描画出来的。
其中一个阵法一眼扫过去平平无奇,可仔细琢磨一下,便知其中设了重重杀机,几乎每一个小阵包含三叠三潜六重生死局,组合在一起,便是十死十绝的杀阵。
只是其中关窍她怎么看也看不懂,不知其中一部分小阵里的几张符篆到底是如何运转了。
颜浣月抬眸问道:“这图集是你画的吗?”
裴暄之抿了口茶润了润咳到干涸的嗓子,颔首道:“近段时日照着书上描述画的,也勾出了可以根据不同天时、地貌、风水有所变换的地方。”
“好不容易画出来,却都借给我,你是已经全然背下来了吗?”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垂眸喝茶。
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约记住了一些吧,不过阵法最靠因时而变,记住其骨,剩下随时变动就是,各个类属的符篆都是可以变化的。”
颜浣月惊讶地看着他这极为寻常的语气。
随时变动各类符篆?哪里有那么简单?
一是流传下来的法阵大多结构精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临时因势随时变化难度极大,除非平日就推演各类场景,多做排布。
二是生死关头,靠的还得是记得最熟,杀意最大的阵法,若突然灵机一动更换法阵分布的方式,很可能临时变化出来的法阵无用。
若真的能做到随时变动,需得学到极深厚的程度。
“你能画出来,已经很厉害了,不要偷懒不愿意记......算了,如今你消耗心神倒也不好,等你身体好一些,可得踏踏实实地记忆阵法。”
裴暄之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稍许,他掀起眼帘确定了她当真是这般认为的。
许久,他终是点了点头,“嗯,好。”
颜浣月将那副法阵图彻底摊开,一边思索,一边
缓缓地点了几处,“这阵法戾气当真有些重,不过看着就流畅痛快,这几个地方,你是如何考虑的?”
裴暄之咳嗽了几声,一边抿着热茶,一边一一解答,热水没了,也不顾颜浣月阻拦,自己坐到窗边小火炉前扇火烧水。
他暗中倚着墙,火光为他苍白的脸颊增添了几分气色。
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淡淡地说道:“师姐看这炉中,风旺火损木,这也是一套变换,若布置好木与火,想办法补一阵风来便是。
若加了水,有时可以灭火,有时可以凝云,再往后,就是化雷生电,可生水,可生火,可生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一切,这也是一种变换。”
颜浣月又研究了许久,实在见这阵法精妙,看得有些手痒,想直接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到一边去试一试,便提议道:
“如此,不如在桌上设个乾坤小界,在其中布阵一遍,叫我看看到底威力如何。”
裴暄之坐在墙边的小凳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随意地扇着扇子,浅笑着看着她,提醒道:“可暂时没有什么可被师姐阵杀的。”
颜浣月想了想,“那我改日去天碑中试一试,等试完了,我去找你,告诉你是何结果。”
裴暄之扇风的手停了一下,扇柄打到黑玉镯上,闷闷一声响。
“天碑之中,不知是什么模样。”
颜浣月收着桌上的书和阵法图集,皆装进匣子中,“那里镇压着诸多妖魔二族的邪祟,你不可以进去,那里的意志会伤到你的。”
裴暄之倒捻着扇柄,仰头望向她,“可他们在天碑中也是不死的,怎么也杀不死,不是吗?”
颜浣月取了一些从膳堂新拿的点心坐到他对面,将点心都摆在小炉边沿烤着,隔着缥缈而上的水雾,轻声说道:
“可却也是化入天碑之中,画地为牢,若离开,便是魂飞魄散,天碑法阵引了首任掌门真人的意志,又有其原本的无数变化在,你若是想借天碑中阵法变换来用,是不可能的。”
裴暄之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师姐说笑了,我没那么大的野心和本事。”
他好像,把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可一个自幼没怎么出过师门的人,又接触不到更多世俗关系的人,能复杂到哪里去?
颜浣月随手翻着点心,“嗯,最好是。给,这个是薯泥砂糖馅的,你那次给我装了许多这种馅的,恐怕是觉得这个味道最好吃吧。”
裴暄之敛袖,手心朝上接了过来,有些烫,只能轻轻拈着。
“师姐真细心,只是你为何不觉得,能分那么多出来给你,这种馅的点心也或许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颜浣月笑吟吟地问道:“你会吗?”
对面的少年摇了摇头,“我不会。”
颜浣月拈起一块烤得热热的点心吹了吹,浅浅咬上一点,薄薄的千层酥炸破开一个小口子,浓浓的甜薯香气弥漫开来。
她抿下口中的香甜,听着檐外雨声,不禁说道:
“我小时候第一次去春耕垦地时,那庄上有位伯娘就给我们烤了窖里存的甜薯,她为人踏实淳朴,很爱笑,也喜欢高声说话,见我年纪小,对我最是照顾......”
那时,我以为她其实是我娘。
裴暄之默默地吃着点心,这甜丝丝的红薯味道总是能安慰到他已经单调到乏味的口味。
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半颗烤红薯于他而言,就是过年。
他从不轻易让别人的话撂到地上,可他这会儿不想接话,幸而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他其实并不喜欢听到关于她幼年的话,她的小名,她修炼上的挫折,她获得的一切,许多难以控制的嫉妒总会在这种时候蔓延开来。
可这与她原本毫无关系,她甚至愿意为着幼年获得的那些相隔久远的恩情与一个废物成婚。
他想,他终究还是卑劣的。
裴暄之起身去拿了茶盏过来,颜浣月提起炉上的壶倒了两盏热水。
裴暄之饮着盏中热水,听着檐下雨声,许久,放下温热的茶盏,起身行了一礼,道:“颜师姐,雨停了,我该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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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照回师门后遇到的头两个人,就是他的前未婚妻与她现如今的未婚夫。
雨势稍停,阴云密布,她的眸光却比以往更加洗炼明净,充满韧劲与生机。
那少年拢着一件披风慵懒地坐在她横放在身侧的长剑上,神情倦怠。
可一看到他,少年立即显出一副虚伪的热络来,远远便轻声慢语地招呼道:“虞师兄,少见,一路可还顺利?怎不见你那几位道友同归?”
虞照并不想搭理他,可碍于礼节,还是说道:“他们还有事,裴师弟近来可好?”
裴暄之神色虚弱,勉强撑着笑意,显出几分只可与熟人知的落寞来。
“算不得太好,只得同颜师姐商量将婚期提到了九月,那时师兄若还在门中,一定来喝杯喜酒。”
纵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虞照心口仍是凉了一下。
他不在意这个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的妖物,他只在意颜师妹是否真的甘愿如此。
可颜浣月只是扫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便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路。
坐在剑鞘上的裴暄之也被灵力牵往那条路,他只得转过头来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虞师兄,我们先告辞了。”
虞照怔怔地立在冷风中,风灌进他的衣襟衣袖中,冷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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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生气了?”
裴暄之垂着脚尖悬在遮天蔽日的幽篁中,看着她已经立在原地许久的背影,无波无澜地说道:“我与他说句话也不可吗?”
颜浣月随手一招,他便乘着剑鞘,裹着一阵大风被扯到了她面前,“我不想请他喝喜酒。”
裴暄之从容地撩开吹到襟前的束发金绳,双手撑着剑鞘打量着她,低垂的脚尖在衣摆下微微晃动着,“哦,可你不早说,那我单独请他就是了。”
“你人还怪好的。”
裴暄之浅浅一笑,眼底满是细碎的星辰微光,“只能说还行吧。”
颜浣月神色凉了下来,“你若也去沾他,以后与我也不要再多说了。”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