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瀑仍旧抛珠彻璧,轰隆隆水泻如雷。
虽天色未明,瀑布旁寒气袭人,可碎玉瀑边已然有众多在附近山石、旷地或林间修炼之人了。
山风中剑啸琴鸣,颜浣月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谭归荑与人攀谈,探讨剑术的声音。
“顾道友,方才你使的那一招,是这样吗?”
顾玉霄的声音一贯带着点儿悠悠闲闲的调调,
“嗯,模样是有些像了......谭道友,你的剑诀掐早了片刻,试着换一下‘惊涛’与‘开山’的顺序,前进时所踏步法,换一下乾位和离位的顺序,记得踏得稳一些,不要着急。”
“好。”
瞬时之间,一阵剑气穿过身后深林,虽被林中禁制所隔绝,却仍有余气冲天而上,撕风破月,杀意腾腾。
谭归荑笑嘻嘻地说道:“哇,顾道友,你参悟的剑法真厉害,你还这么愿意指点别人,大气,我这人性子直,不像一般小姑娘心里能藏一百个心眼的,你别见怪,以后我就当你是兄弟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虞照颇为不满地低声唤了句:“归荑......不许对顾师兄无礼。”
谭归荑恼道:“虞照,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的事,与你何干?”
顾玉霄笑眯眯地说道:“一点小事而已,道友不必这么在意,你们先聊着,我去碎玉瀑边挥挥剑,看看薛师弟今日是不是又偷懒没来。”
颜浣月默不作声地走过深林旁的小路,仰头看了一眼已接近暗蓝色的天空。
而后走到一方不起眼的青石碑前,从藏宝囊中取出一方刻着名姓的弟子木牌在青石碑前晃了晃,抬脚踏入了石碑中。
这碑中秘境原是用来镇压诸邪的,魔族降世后,囚邪之境经过几代长老们的改造之后便成了宗门弟子的磨刀石。
碎玉瀑与青石碑也都属于试炼场范围。
学道如垒筑高台,一砖一瓦都需打牢,敷衍不得。
宗门之所以为人向往,是因为宗门往往可以为弟子提供无数隐形资源。
藏书阁、明鉴阁、试炼场,思学行皆有,但抵不住有人就是不学不悟不践行。
宗门所能传授的,往往不止某一部功法。
藏书阁藏书以百万计,每类道法相关书籍不下千册,学道所习课业繁多,从基础开始攀升,时时需做到触类旁通,掌握各种情况下的变化之道。
颜浣月走进青石碑后,站在一面光影莹莹的天碑之前。
她仰头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高大天碑与翻涌不歇的浓黑云层相接。
朔风飒飒,雷声隐隐,天碑巍峨挺拔,恒久矗立于此。
天碑上皆是今年年初至今进入过此地试炼的弟子名姓,按照处理每重秘境妖物的方式高明与否排名。
韩霜缨三个字与以往许多年一样,高居榜首。
颜浣月的目光继续往下,第一百四十三,虞照。
虞照年岁浅,入门晚,年初至今也时常不在宗门内,恐怕也未曾走遍天碑中的秘境。
他能在这个年纪能在数千宗门弟子中排到这个位置,已算天纵英才。
排在最后的,是一些一看就知道是随意乱取的名字,这些都是外门弟子。
原本天碑是内门弟子试炼磨刀的地方,后来为鼓励外门弟子也入天碑试炼,出了一项规定,外门弟子可以选择用化名或本名上榜。
但实际上,外门弟子因为一点儿隐晦的心理,大都会使用化名,这便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颜浣月未再多看,召出横刀,抬脚迈入天碑之中。
时值深秋,红枫遍野。
颜浣月走在矮矮的小山上,刀尖垂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看着铺满山下谷壑的红枫,心里有些疑惑。
天碑秘境顺应个人修为而成,这里安静平和,她以往踏进来时多数是凄风苦雨,当即就有妖邪来袭,还从未见过这般风景。
她疑惑地继续往前走,期间不断打量着小山下茂盛的枫林,想看出隐藏其中的妖物。
可林下风平浪静,用感灵诀都无法查探出什么。
也或许是她的感灵诀能探查的范围实在不大。
走着走着,见远处山腰上有一间残破的道观,她单手掐诀,摇摇晃晃地御空而起,勉强飞到了那间道观前。
道观被风雨雕蚀,残破不堪,大门掉了一扇,院中断壁残垣,蛛丝野木,在秋风中格外苍凉。
大殿前的香炉歪歪斜斜地插着三根落满了灰的香,一只繁忙的蜘蛛正在三炷香间织着一张大网。
颜浣月站在大门外,见大殿上的匾额已没了去向,只剩一副残破斑驳的旧木楹联。
上刻:“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我不拜又何妨?”
这是许多道家仙观里会用的楹联。
颜浣月不知里面供奉着谁,站在门边被穿门而过的风吹拂了许久,终是转身而过,没有进去。
岂料她刚一转身,四野便换了场景。
漆黑夜空下,一穿着鲜红嫁衣,面敷厚粉,胭脂赤红的女子,提着一盏白纸青灯,站在她前方,阴恻恻地打量着她。
“你身上有魅妖的气息。”
颜浣月嗅了嗅,没觉得自己身上有裴师弟的味道。
那女子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这还没被人沾染过的气息真是清甜,我已经很多年没尝到过魅妖的滋味了,你把他带进来让我玩玩,我告诉你取得位次的方法。”
颜浣月握紧刀柄,静静地注视着她,“我是来磨刀的,位次,暂时不在意。”
那女子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越笑越凄厉,满头步摇哗啦啦地响,
“真是吝啬啊,自己不用,还不肯让给别人,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魅妖那种好东西有多让人想念,你……呕……呕……”
冷汗瞬间透过厚厚的粉冒了出来。
她面色狰狞,突然捂着肚子吐出一大滩黑血来,声音有些颤抖:
“玄慎老儿,你个没人要的老光棍,这也限制,老娘过过嘴瘾都不行吗!迟早……把你天衍宗的鲜嫩男子全睡一遍,呕……呕……”
谢玄慎,天衍宗开宗立派的首任掌门,以天碑镇压妖邪,死后将自身意志灌入天碑中继续镇压诸邪。
后续天碑改换为宗门弟子的磨刀石后,他的意志仍旧护卫着宗门第子,不至于令晚辈们死在天碑之中。
见她吐得没个停的,颜浣月握着刀转身就走。
那女子双眼猛然一翻,眼白占满眼眶,她阴阴一笑,满下巴的血配上渗人的白面胭脂妆,显得格外诡异。
青灯中无数鬼影挣扎而出,向颜浣月扑去。
“我就不信,弄不死一个天衍弟子!”
颜浣月双手持刀,飞身而起,将灵力注入横刀中,凌空斩杀了一个离得最近的鬼影。
与一群鬼影数次交锋后,她满头是汗,鬓丝凌乱,摇摇晃晃地飘在半空中,那些鬼影呼啸着来抓她的裙摆。
她凝心静气,持刀横空一扫,刀风撕裂数个鬼影,眨眼间,它们又恢复原样,扯烂了她的衣摆,抓伤了她的腿。
颜浣月迅速割下半片裙摆,翻身跃开落到一片冰冷的土地上,一群鬼影呼号着飞旋而来。
见此情景,她右手握刀,将刀身架在左手臂弯之中,心中法诀迅速默过,左手飞快掐诀。
三柄横刀虚影自她身后浮起,虚虚晃晃,不甚清晰,似流星一般飞刺入鬼影群中,片刻间刀风撕碎三个鬼影。
她有些惊喜,往日以灵力幻化横刀总是十有五成才能成功,今日结合完整的缓止篇要义和完整的法诀,竟一试即成!
果真,前世那六年的时光不是虚妄,积累的东西都还在,不过,不得不说,她往日却也真是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那些鬼影正要继续扑来时,一个时辰的限制已到,颜浣月直接被弹出了天碑,落到碎玉瀑边的草地上。
东方既白,她就地盘膝而坐,按照天碑中的方式,再次运气掐诀,凝出了三个孱弱的横刀虚影来。
一丝浅淡的喜悦漫上心头,这种修为有些微提升的快乐,多少有些令人神清气爽。
她散去虚影,起身准备回去上些药,而后用了早饭去心字斋上课。
谁知刚刚走过来时那片深林,就见天光之下,一道修长的玄色身影从她前方疾步走了过去。
她心口狠狠一跳,浑身寒彻,右手下意识凭空一抓,识海内的长刀被神识抓起,最终重重坠下。
她忘了,这是天衍宗,护灵诀威力最盛之地,傅银环纵是有再大的毒胆,也做不到在天衍宗诛杀劫掠弟子还不被发现的。
可积压多年的厌憎与恐惧,让她暂时不想独自接触傅银环。
悄然退回林下小径等了一会儿,等到第五片梨花飘落她衣袖上时,她才抬步走出树林。
刚一出去,就见薄雾冥冥的青山之下,傅银环玄衣浮荡,正负手而立,面向她这边。
他平和地陈述着自己的亲眼所见,“颜道友,在躲我?”
颜浣月脚步均匀地向前走着,并不想对这种小事做毫无意义的遮遮掩掩。
傅银环对她的看法或许只有杀与不杀,就算她匍匐在地给他做奴仆,也难保能消他的杀心。
既如此,又何必忍着恶心对他格外周全。
她似笑非笑,看不出是不耐烦还是在说笑,“我以为傅道友看得出来。”
傅银环以为是因为虞照的缘故,便也不好奇她为何躲他,也不问多问,只歉然一笑,
“倒是我唐突了,听闻今晨贵宗有长老在明鉴阁讲奇门,在下想去旁听,不知道友可否指个方向。”
他也要去明鉴阁?那么裴师弟今日恐怕也是去听奇门的。
他来这里也或许是为了找虞照他们,却与他们错过了,这才问到了她面前。
奇门遁甲之术可为占卜,可为布阵,包罗万象,艰繁晦涩,极难修习。
占卜之事难立时见影,倒是在阵法上用处颇多。
寻常修士往往将其作为辅修,拣其中适宜自己使用之处辅助修炼,只有阵修会为之耗干心血且难以自拔。
奇门遁甲法、数、术三统结构严谨,精妙绝伦。
若有天赋,会逐渐越学越深,越深越发觉其广大浩淼,自身所知不及荧虫,便会更加钻研。
常言道十个奇门九个疯,不是没有依据的。
傅银环是不修阵法的,没想到他对奇门遁竟颇有兴趣。
颜浣月不想与他单独多待半刻,随手往南边一指,“这条路,疾行可至。”
傅银环拱手道谢,转身往南行去。
东边天际渐渐明亮了开来,是朝阳即将清醒的预兆。
颜浣月他在晨风中格外潇洒的背影,不禁想起那个冬天,她接了一个小任务往雍北问世。
遇见虞照等人,才知众人遭袭,傅银环失踪,虞照请她留下来帮忙找寻。
时值隆冬腊月,大雪封山,她心中也颇为担忧,寻得十分卖力。
她在山上寻了整整两日,等到第二日黄昏风雪盛大之时,她才挖出匍匐在雪地里,被刺穿两边肩胛,冻得半僵的傅银环。
她几乎用尽了藏宝囊里的药养护他的心脉,将他背回去之后,谭归荑等人殷勤备至,倒也轮不到她上前照顾他。
也因此,她那短暂的问世任务被别人完成,她的那次历练也直接夭折了。
他们几人成天围着傅银环,谭归荑急得掉眼泪,虞照便时时安慰着。
后来傅银环苏醒养伤,他们四人聚在一起谈天论道,可她若去探望了,搭上一句话,他们四个人连话都不说了,只有眼神交流。
沉默寂静,隐隐约约、时时处处的排斥,她怎么能察觉不到别人不喜她呢?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说完要同虞照问世的话,才会在后来同虞照说若他意难平,可以取消婚约的话。
可后来,呵……
这种忘恩负义、手段残忍的毒种,这一次,就埋到山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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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浣月回去后给腿上的伤上好药,刚到膳堂,就听有人远远地对她喊道:
“颜师妹,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虞师兄父母来了,去了长清殿,还来了数十随从,抬着好几大箱的东西呢!”
颜浣月一边打饭,一边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声,“哦,我还要去知经堂上课。”
与此同时,顺着她所指方向走出了天衍宗的傅银环,站在巍峨高耸的山门旁,看着脚边数丈悬崖下的青青旷野,不禁凭风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