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纯白的玉兰花瓣浮立在空中,韩霜缨回首望着檐下身形高挑的少女,问道:“何事?”
颜浣月抬步走下石阶,“出了点岔子,顾师兄让我先出来。”
花瓣飞落到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发缝处,又飘回到韩霜缨身边。
韩霜缨叹了一口气,“既然《缓止篇》都背熟了,为何还要如此急躁?你身上先天灵气极重,若想强行吸纳更多天地灵气,会被灵气当做灵眼一般倾泻回灌,洪流之势若盛,你根本就控制不住。”
颜浣月说道:“是,我以后会慢慢来的。”
“回去吧,你修为不高,吸纳灵气之法有限,今日岔子不大,睡前运灵周游两周天温养灵海灵脉,不可偷懒。”
颜浣月低声答道:“是。”
纯灵之体就是如此,强之易崩,怠之则生,若欲修炼,必谨慎细微,于万般平衡中行毫厘之远。
这是她前世懈怠的真正缘故。
哪怕是与同样的五灵根下一样的功夫,她永远都是被比下去的那个。
以前她不明白为何她如此不适合修炼,掌门为何还要将她留在心字斋那么吊着。
后来才知晓,在魔族祸世之前,纯灵之体同上品灵石一样,生来就是诡道邪修们炼丹的上好材料,若有修为在身好歹能自保一二,最起码逃跑也比寻常人跑得快。
巡天司成立后,为保全人族,铲除魔族,以雷霆手段整治杀人炼丹之事。
一经发现,除了行使各宗门问世堂以往所行灭魂杀身之法外,还加了“三族之内,废尽根骨”这一条。
人可以拿自己去冒险,可以用自己性命去搏、去赌,大输大赢之事,越禁止越有人去犯,可愿以骨肉亲族去冒险的人毕竟是少数。
巡天司每月也会分发一些灵石给没有宗门的修士,鼓励其精进修为,为人族出力。
那些诡道邪修混在其中为人族嚷嚷几声“屠尽魔族,替天行道”,便也得了好处,皆忙着抢夺分发下来的上品灵石,甚少有在这期间冒险杀人炼丹的了。
可这世间没有绝对正确的法度,随着魔族日益退守天堑之外的三十六洲,人族渐成兴盛之势,巡天司分发的灵石便逐年减少,一些受了多年供养的诡道邪修便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颜浣月站在问世堂前的高台上望向客舍的方向,夜风徐徐,吹拂着她背后的赤色发带。
如傅银环、虞照那样,为了自己,可以将他人喝血吃肉、吸髓嚼骨的人总是那样一茬又一茬,斩不尽、杀不完。
这天下听起来浮华鲜亮的道理很多。
可当真正的倾轧与死亡来临时,总有人会像没有泡好的黄豆,被倒进磨盘里,碾成血肉骨渣之浆。
她如今清清楚楚,就算刻意躲避也躲不过苦心钻营,躲不过飞来横祸,就算寻求庇护,也不会有永恒的庇护。
想平安地活着,就必须要变得更强。
回到小院里,往厢房去给父母牌位进了香,又给自己也上了香。
轻烟袅袅盘旋而上,她回房洗漱后,盘膝坐在床上,吃了一颗守元丹,默背了一遍《运灵缓止篇》,而后运起灵气缓缓周游于全身灵脉之中。
一片黑暗中,一方雕云镂鹤的仙鼎通体透红,流烟四散,她站在鼎下仰头看去。
白烟袅袅,仙鼎上厚重的云盖蓦然被人一把从里面推开。
鼎内伸出被烤得焦黑的五指指骨,一把抓住被烧得通红的鼎沿,一阵白烟“刺啦刺啦”地从手下冒起。
她渐渐睁大双眼,另一只焦黑的手骨“咯嘣”一声,攀住了鼎沿。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仙鼎灼热的气浪扑在她脸上,烫得生疼。
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烟雾不断涌出翻滚的鼎沿,看着那两只逐渐扣紧鼎沿的手骨,心口不断鼓动着。
冥冥之中,莫名地期待着什么。
一片寂静中,一颗黑咚咚的头骨缓缓探了出来,空洞的眼窝里流溢着滚滚浓烟,悄悄地向外窥视。
四目骤然相对,颜浣月睁开眼睛。
窗外拂晓前昏暗的星月光晕,似寒凉孱薄的潮水,一寸一寸往床边洇来。
灵海灵脉复如寻常,半点伤痛不存,只神魂之处的灼烧痛感仍旧像是笼着一层轻纱一般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她动了动腿,捋平因一夜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裳。
灼烧煎熬的痛楚乍然冲破梦与现实的交界,风驰电掣一般呼啸着碾过她,又很快离去。
她一时无力,跌进床褥之中,片刻间就是一身冷汗。
她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的帷帐,面无表情地想道:“死气盘桓、噩梦缠身,这是重生所需要背负的,还是......你怕我重活一世,会忘记那些苦痛?”
她自嘲一笑,并未过多沉缅。
立时翻身下床,洗漱更衣,给差不多已经康复的手上上了些药,趁着晓月犹悬时,迎着清冷的风往碎玉瀑边去。
拂晓前的天衍宗若水墨画中之景清描浅洇,数盏灯火莹莹。
颜浣月立在竹林小径中,将被风丝撩起的鬓发别到而后,张目望去,最亮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藏书阁。
天衍宗在灵修界实属名门大派,在这样的宗门里,最不乏天赋极高又勤勉踏实之人。
她承认,勤勉,恐怕也是一种天赋,总有人能三更睡五更起修炼读经,也总有人一日睡五个时辰都精神不济。
这便需要心力来支撑了。
她的人生失败过一次,死过一次,如今让她睡,她都睡不踏实的。
晓风带寒,她吸了冷风,想要咳嗽,却听不远处亦传来一声一声的咳嗽。
有些熟悉。
她立在小径旁等了一会儿,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次传来,蜿蜒的小径内,逐渐透出一阵暖黄色的光晕来。
少年提着一盏竹灯坐在精致的轮椅上,斗篷兜帽遮掩到他的眉宇,他的下半张脸映着烛光,苍白若薄瓷。
幽篁深处,竹叶潇潇,他那盏灯映出的树影流落到小径上,悠悠晃晃。
他停在那里远远地望过来,平静的目光似一把风刃从她身旁扫了过去。
她再看向他,见他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裹在厚厚的靛蓝斗篷中。
整个人病气缭绕、无精打采,愈发显出他未及弱冠的年少模样。
只是他敛了双眸,安安静静地坐着,神情恹恹,眉眼间带着浓重的倦怠,似乎没有提起精神同她打招呼的力气。
他这副模样,倒衬得颜浣月格外精神饱满,气血丰盈,皆是飞扬意气。
少年重整了精神,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提着竹灯向她一礼,声音沙哑道:“姐姐......颜师姐,晨安。”
颜浣月掐诀见礼,关切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裴暄之乖顺地答道:“睡不着,去藏书阁看一会儿书,听闻今日有长老在明鉴阁讲道,稍候还要早去占个位置。”
明鉴阁就在知经堂附近,宗门长老时常在此为诸弟子讲道授业,纵是非亲传弟子,也有听学悟经,受到指点的机会。
平日其他宗门前来访学、游历的,亦有旁听的资格。
颜浣月一边问道:“那你知道去明鉴阁的路吗?”
一边走到他身后,试着推了一下那轮椅,手刚放上去,那轮椅就自己转了个弯跑到裴暄之身侧躲着她。
裴暄之提着灯转过身来,眼底星河明耀,“颜师姐,这是贴了御物符的,不必......碰它,我昨日去过明鉴阁,还记得路。”
颜浣月指着旁边的分岔路,说道:“那你坐下歇着吧,令它带你去藏书阁,走这里,近一些。”
他依旧很好说话,“好,多谢师姐。”
颜浣月指了指远处,“那我先去碎玉瀑了。”
“好。”
那抹雾粉消失在小径转弯处许久,裴暄之垂眸看着腿边的轮椅。
那轮椅在他的目光下抖了抖,调转木轮转身就跑。
悬着黑玉镯的手伸出斗篷,骨节分明的五指猛然一收,两张黄符从车轮里飞了出来。
原本瑟瑟发抖的轮椅一如寻常死物,静悄悄地停在原处。
他咳嗽了几声,缓慢地移过去,将轮椅收入藏宝囊中,兀自捏着两张黄符往空中一抛,皆“嘭”地冒起火,片刻间灰飞烟灭。
他以袖抵唇,一边咳嗽,一边提着灯往前方明亮的藏书阁走去。
若早知会遇上她,他是绝不会图那一时之便驱动轮椅来的。
而今一切未有定数,天衍宗多的是身强体健的儿郎,若她见他身体差劲到这种地步想要反悔,他不可能为着个心契就去勉强她,父亲自然也是向着她的。
毕竟,她是宝盈,是父亲亲自带回来养育过的孩子,而他裴暄之......
于他们二人而言,不过是一个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和一个报恩的途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