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行不端者,尊为上宾则凌逼他人,礼数若缺就会怨恨牢骚。赐以高位便骄纵任性,委身低位又担忧疑惧。无论骄傲或忧惧,总会催生诈谋。”沈诸梁越说语气越激昂,“老夫曾听说,国家将败,必用奸人,莫非说的正是令尹?”
令尹翻个白眼,瞪向沈诸梁,心想,看在你年长过我心怀善意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他清了清嗓子,为侄子辩白,“公子胜并非如此不堪,在下也没有昏聩到忠奸不辨。”
沈诸梁气得面红脖子粗,一时竟无言以对。苦口婆心,对方仍当耳旁风,既然主意已定,把我找来做什么?枉费自己一番口舌,仍然顽固不化。都说随着年纪增长,人会变得倔强固执,听不进他人的看法,依他看,令尹虽年轻过他,思路想法俨然已是个八十老翁。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否则令尹面子挂不住。就这样,两位好友没能达成共识。这场谈话过后没多久,令尹就派人将公子胜安置在楚国与吴国的边境——巢邑。从此,公子胜号白公,又称白公胜。
你别说,白公初回楚地,还真的做出了一番成绩。或许是流落他乡多年,终于回归故土,心怀感激,知恩图报。他一改往日的浮躁急进,变得温和平静,礼贤下士,客气待人。因为擅长弄剑舞刀,军士对他也是拥戴崇敬有加。
为此,令尹有意无意在沈诸梁面前提起他的种种表现,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眼光犀利,嘲笑沈诸梁看人走眼,保守固执。万万没想到,沈诸梁预言成真之日,正是令尹遇难之时。
沈诸梁坐下来,仿佛千斤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膀,他双腿发软,无力负荷。故人远走,对于迟暮之年的他而言,虽已司空见惯,心头却难掩愤懑。
令尹之死,跟同辈身老病故大不同。他正值壮年,是辅佐少主治理国家的得力干将。他曾推拒王位,高风亮节,令人钦佩。他任用白公胜的初衷乃是出于对后辈子侄无辜受父辈恩怨牵连的怜悯,他想给予补偿,同时为王室培养一个镇守边疆的好帮手。
可以说,他的所思所想所行,皆是出于维护楚国安定,王室团结,他并无私心。他对白公胜的安排,也是尽可能利用他所能见的长处,可说是知人善任。这样一位能人贤者最后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扼腕。
沈诸梁站起身,甩了甩胳膊,似乎要把压在身上的愁苦悲愤抛出去,以便腾出空间思考如何应对。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白公胜杀死重臣,自立为王,可见其野心勃勃。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楚惠王躲在先王夫人的宫中,暂时安全。楚王健在,宫中还有维护正主的势力,可以利用这些人作内应,对付白公的武装。事不宜迟,否则时机成熟,待白公羽翼丰满,把保王势力全部清除,要想扭转局势就难了。
思及此,沈诸梁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白。他吩咐家人给他准备行囊包裹,换上戎装,带领邑内兵士,赶往郢都。
由于有宫中侍卫带路,避开了许多有白公耳目的地方,节约了不少时间。一行人来到郢都城外时,距离令尹被杀,已近半月。
白公虽篡位成功,关于如何处置楚惠王,内部仍争论不休。
心腹亲信之一的石乞认为,必须杀了楚惠王,焚烧府库,震慑宫室,国人才会亲附。若是留着楚王,人心始终不一,日久势必会酿成危机。
白公则一脸的不以为然。按照辈份,他是楚惠王的堂兄。堂弟年轻识浅,阅历匮乏,在白公看来,根本不足以成为威胁。
无论手段或资历,白公是早早就遭受社会鞭打的放养社会青年,对规则了解,没有底线约束,胆大妄为。楚惠王则是被呵护备至养在温室里的小花,温顺天真的小白兔。在大野狼面前,小白兔根本不值一提。
白公可以痛快的杀掉令尹司马,可是面对君王,他却明显的犹豫了。并非他对这位兔子堂弟心慈手软心生怜悯,而是有所顾忌。
弑君是大罪,既然他已抢占大位,何必再触犯众怒,给反对势力对付他的借口?他之所以能成功,乃是有备而来,打了对方个措手不及。一旦警报解除,将来要治国用人,他是少数人要驯服多数人,如果把人全杀了,谁替他卖命?
再者,把楚王留着做傀儡,他则是楚国的实际操控者,既能实现他的野心,又能堵住众人的攸攸之口。人质在手,他统治的合法性能站住脚,惠王就成为助力,何必要杀?
杀或是不杀,将白公的人划分为两大阵营,为此,他们相互攻诘,互不相让。
白公的爆脾气因为地位的提升更是一点即“嘭”,很多人无辜被牵连,甚至他极为倚重的爱将也因此被杀。
与此同时,已在城外守侯了近十日的叶公,迟迟没有动静。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叶公深知,自己手中兵力甚少,根本不足以对抗叛军。虽然知道保王势力仍在,苦于现下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敌友难分,一时难以定夺,只能静观其变。
白公杀死心腹爱将一事传到叶公耳中,他知道机会来了。
叶公命报信的宫中侍卫告知守城将士,他率兵前来勤王,无奈兵微将寡,不知何处寻救兵。守城将士都耳闻这位治理叶邑政绩卓越的叶公的大名,听说他来了,真是盼君如盼岁,赶紧将他迎进城。
他们先是把叶公一行藏匿起来,接着,他们还自告奋勇招募反对白公的义士,组成敢死队。另一方面,朝中的忠勇大臣听闻叶公到来,个个领兵来见。
很快,叶公旗下就聚集了不少人马。集结完毕,一行人便急急往宫中杀去。
叶公至郢都的消息很快传到白公耳中,他马上下令,命工尹薳固召集北城兵马去往宫中增援。王室已经易主,白公是实权在手的国王,工尹岂敢不听命?
两路兵马狭路相逢于宫门前,双方都横眉竖眼怒目相望,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剑拔弩张的瞬间,叶公昂然走向对方的首领面前,从容问道:“请问将军大名?”
薳固见对方虽须发皆白却一身正气,身形健硕,气势不凡,赶紧报上姓名。接着又迟疑的问道:“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在下镇守叶邑,听闻大王受困,反贼作乱,特引兵清剿。”来者言语恭敬,叶公也客客气气。
听到‘反贼’二字,薳固的脸色十分难看,语气有些不稳,“叶公大名,在下久仰。只是王城要地,自有重兵把守,有王公大臣替大王分忧,何劳远地封主兴师动众?”
薳固所说,前为褒,后为贬。他的意思是,叶公是被王室分封治理县邑的公侯,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至于王城的事,自然有人主持,轮不到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替大王分忧的已被逆贼诛杀,所以本公才不得不来。”叶公并非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岂会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讽刺?他也直接了当,朝中无人,就算有也沦为反贼的帮凶了,所以我才来的。
“大胆!”薳固身侧一名长相凶恶的武将冲叶公大声吼道:“我等正是领命去王宫护卫的,何须远水解近渴?”
“好一个远水解近渴!”叶公睥睨那位不可一世的副将,神情十分不屑,“据在下一路听闻,近水似乎多已附逆,大王正孤立无援,翘首以盼甘泉降临。”
“我等奉王命行事,至于宫廷内事,非我等职小权微者能置喙。”薳固拍拍身旁的军官,示意他不要动怒。
薳固本非武职,只因人手需要才被派来调集军队,在其职任其事,此时已化身军职。军人只认虎符军令,不论发号施令的人是谁,要进则进,要退就退。
“令尹司马何罪,为何被处死?工尹司职王城,应该认识两位,他们的才干人品,一定也有耳闻。”叶公见二人固执,强行争辩只会激化矛盾,只得好言劝说,以理服人。“楚国之所以打败吴国,大王能重归郢都,多得令尹司马。二人于楚国,有安邦定国存亡继绝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