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
“啧啧啧,多漂亮的脸蛋呀,怎么搞成这样了?舒公公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啧啧!”
许感围着叶尚宫咂舌,盯着她的嘴看,忍俊不禁。
“滚开!”
叶尚宫不敢张开嘴,怕吓到别人,也怕别人嘲笑她。
但因为没牙,嘴唇瘪下去,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她强行鼓着嘴,假装有牙。
“听说你升了尚宫,咱家还没恭喜你呢?”
许感挡在叶尚宫的面前:“来,把嘴张开,让咱家看看。”
“滚!”叶尚宫闭嘴低吼,死活不肯张开嘴。
“咱家是来宣读圣上口谕的,你叫咱家滚?是在辱没圣上吗?”许感借题发挥。
叶尚宫脸色一变,他不滚,我躲着伱还不行吗?
许感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张嘴,学学咱家,啊!”许感张开了嘴巴。
叶尚宫一阵气苦,眸中恨意爆棚,直接低下了头,不肯去看。
“尚宫,你平时怎么吃饭?闭着嘴吃吗?平时怎么训导宫中奴婢?闭着嘴训吗?”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想当年咱家还在您手下干过活儿呢,说起来叶尚宫对咱家可不薄啊!”
“张开嘴给咱家看看,咱家保证不笑话你。”
许感有仇报仇,她再躲,他还用身体挡住她,不肯放过她:“你往哪走?圣上传来口谕,你敢走?”
叶尚宫死死地盯着他,闭着嘴说话:“许公公,别得志便猖狂!”
“哟哟哟,升了官口气就是不一样!尚宫快点处罚奴婢吧!”
许感瞬间变脸,沉声道:“叶尚宫,便由你来宣读圣谕!”
你笑话我一通,是不肯放过我啊!
叶尚宫忽然张开嘴。
“天老爷呀!”
许感夸张得后退数步,脸色煞白,指着叶尚宫的嘴巴:“快闭上!快闭上!你要吓死咱家啊!”
叶尚宫眼泪流出来了!
明明是你逼我张开嘴的,怎么还怪我呢?
许感惊恐地拍拍胸口:“天老爷呀,就你这一笑,你亲娘都得被吓死,叶尚宫,以后你还是闭着嘴巴吧,千万别张开,咱家都快被你吓死了。”
“你去死吧!”叶尚宫气得骂他,嘴巴张开。
许感一阵干呕:“不行了,赵顺,快给咱家弄杯茶压压惊,咱家这心呀,噗通噗通跳呀,太恐怖了。”
“你们都没看到,看到了保准做噩梦!”
他表情十分夸张,手舞足蹈的形容叶尚宫的嘴巴,惹来哄笑声一片。
叶尚宫浑身都在哆嗦,还不能离开,亲眼看着乾清宫的太监们嘲笑她。
连在永寿宫伺候的宫人也纷纷侧目,眼中讥讽之意更浓。
她比不上聂尚宫,她比较贪财,为人刻薄,经常索要好处,宫人并不服她。
偏偏她心眼小,受不了万众瞩目下的嘲笑!
“尚宫,走吧,随咱家去宣读圣谕!”许感喝了盏茶,才慢悠悠走进永寿宫正殿。
正殿中,孙太后端坐,脸色阴沉,就知道那个废人还会有手段。
可那又如何?
他亲生母亲带头反对他,他在这后宫还有多大的权威?
听说京营已经有五万人出征离京,用不了几天,京营十五万兵马全部离京,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过?
听完许感宣读圣谕,她不动声色。
“皇太后娘娘,奴婢要动手清宫了。”许感淡淡道。
“哼!”
孙太后冷笑:“皇帝是瞧哀家碍眼?想把哀家赶出宫城?好啊,哀家就去朝堂上,问问文武百官,哀家这个嫡母,何时苛待过皇帝?皇帝要这般折辱哀家?”
“好个贱婢!见哀家不跪!”
猛地,她睁开眸子,寒光爆射:“哀家看就是你这个贱婢,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见不得天家母子和睦!诱骗皇帝口谕,离间天家母子!拖出去!打!打死为止!”
她先给许感一个下马威。
许感却面不改色,任由被人拖拽着:“奴婢只是一条狗而已,圣母皇太后想打便打,想罚便罚,奴婢命贱,不敢伸冤。”
“但皇爷圣旨明谕,今晚天黑之前,未出宫者,一律格杀!”
“皇爷是什么脾气,您比奴婢更清楚!”
许感居然在嘲笑孙太后,慷慨道:“请皇太后娘娘打死奴婢!”
孙太后眼睛一突,那个废人疯了,他的奴婢也跟着疯了!
居然敢嘲讽哀家?当哀家是纸糊的不成?
“区区奴婢,见哀家不跪,对哀家不恭,哪怕皇帝护着你,哀家也能打死你!打!看你还如何嘴硬!”
孙太后怒喝:“哀家还不信了,皇帝说清宫,就先清他嫡母的宫?”
“大明君父以身作则,带头不孝!哀家倒要看他如何面对天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贱婢!别忘了,哀家是皇帝的嫡母!岂容你放肆!”
板子抡下来,许感咬牙不叫,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听说皇爷要清宫,几位太妃娘娘体恤皇爷苦心,对先帝爷心怀愧疚,已经去伺候先帝爷了……”
猛地,孙太后站了起来,脸色急变:“你,你说什么?太妃,去伺候先帝了?”
先帝驾崩后,殉葬嫔妃的名单是她亲自拟定的,凡是和她争宠的,都送去陪先帝了,剩下的几个都是她的狗,宫外又没有子嗣,对她没有威胁,便留在宫中,陪着她解解闷,顺便出谋划策。
却不想那个废人如此狠辣,居然抢先一步送太妃上路!
他疯了吗?
那是太妃啊,是他的庶母啊!
说杀就杀,传出去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圣母皇太后,奴婢忘了告诉您了,永寿宫是最后一个清宫的,第一个清宫的是咸安宫!是吴太后的宫中!”
“只有您不听圣谕,以懿旨压圣旨!”
“奴婢是挨了一刀的家伙,不知道谁对谁错?但想来朝中的读书老爷们,也不会向着您说话吧!”
许感坏笑。
吧嗒!
孙太后手里的汤婆子掉在了地上。
皇帝好狠毒的心啊,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
他是不是也想让哀家去陪先帝?
猛地,她身体开始颤抖起来,皇帝疯了,一个疯子,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
他不会考虑朝堂稳定,也许只想发泄,便会杀了哀家,因为皇帝是疯子,不是装疯!
快去传吴太后,让她滚过来!去跟她儿子求情!不能杀了哀家,哀家不想死啊!
啪!
木杖落下,许感屁股上血呼啦一片,但他脸上挂着癫狂的笑容。
“圣母,不能打了,不能打了!”
叶尚宫扑倒在地上,抱着孙太后的腿,压低声音道:“陛下要对您下手,圣母,陛下要动手了!请您切断和宫外的一切联络,按照陛下要求去做,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做了!圣母啊,您要为自己考虑啊!”
她一说话,就露出来没牙的口腔,一眼望到底,孙太后腹中反胃,强忍着不适点了点头。
她挥了挥手,让人不再打许感板子,装腔作势道:“该死的贱婢,哀家今日替皇帝整饬一番,便先放你一条狗命,去做事吧。”
可偏偏许感趴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谢恩,也不说话,只是朝着孙太后笑,笑容诡异、癫狂。
孙太后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拖出去!哀家不想见到他!”
“圣母皇太后,皇爷发话了,各宫不许开火,粮食配给,各宫按人分口粮!”
许感胆子极大,居然敢直视孙太后:“奴婢给永寿宫准备好了粮食,赵顺,搬进来!”
很快,太监赵顺搬进来一袋生米,行礼后退出去。
“这是永寿宫中半个月的用度。”
许感强忍着疼痛,站起来行礼:“奴婢会收走宫中一切炊具、火石等,就请圣母皇太后暂且忍耐,待圣上传来口谕,奴婢再把一切炊具奉还,奴婢谢圣母皇太后恩典!”
说完,他跪在地上,叩拜后才站起来。
孙太后霍然起立,指着米袋,嘶吼:“没有炊具,你让哀家干吃吗?”
“这是皇爷的意思!各宫都这般吃,圣母皇太后暂且忍耐便是。”许感满脸幸灾乐祸。
皇帝没让收了炊具,他故意难为皇太后,说不定皇太后牙口好,能干吃生米呢。
“其他各宫也收走了炊具?”
孙太后指着许感,暴怒道:“你是死太监,敢报复哀家?哀家是皇帝的嫡母!你敢虐待哀家?”
噗通!
许感居然大喇喇跪在地上,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求圣母皇太后打死奴婢!以泄心中不满!”
“你,你!”
孙太后被气坏了:“你真当哀家不敢杀你?”
许感看着她,仿佛在说,快来杀呀!快来杀呀!
你杀了奴婢,皇爷就会为奴婢报仇,杀了您,看您的命值钱,还是奴婢的贱命值钱?
“奴婢一心求死,求圣母皇太后成全!”许感气死人不偿命。
“滚!滚!你给哀家滚!”
孙太后气炸了肺了。
能杀吗?
只要杀了许感,皇帝就会来永寿宫里大闹,万一皇帝发疯,不顾后果,杀了她,她找谁哭去?
看着被气疯了的孙太后,许感居然咧嘴一乐:“奴婢谢圣母皇太后不杀之恩!奴婢祝圣母皇太后娘娘万年!”
“滚!你给哀家滚!哀家不想看到你!”孙太后气得直咳嗽,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连个太监,都敢给堂堂圣母皇太后脸色看!儿啊,你什么时候能够进宫啊,给为娘做主,为娘受够了啊!
许感磕了个头,慢悠悠离开正殿。
孙太后死都不看他一眼,这个该死的太监,实在太气人了。
叶尚宫把米袋打开,眼珠子差点没蹦出来:“圣母,都是糟米,里面还混有沙子,这,这怎么吃呀?呀!”
孙太后浑身一抖,下意识看了一眼,陈米里掺着沙子,可细看之下,那沙子怎么在动?拱来拱去的。
“虫,虫子?”
孙太后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袋米,惊恐道:“有,有虫子!这米里有虫子!那个废人要折磨死哀家啊!啊啊啊!”
她两眼一黑,气晕过去。
正殿外,许感驱赶永寿宫的宫人。
只允许留下四个人,就算有人藏身永寿宫中,口粮也不够吃,他只给了够五个人勉强不饿死的口粮,若多一个,五个人都得饿死。
闻听皇太后气晕了,许感不厚道的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
宫中没有太医,皇太后气晕了,只能靠自己硬抗。没人救她,若一不小心,驾鹤西游了,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但好人不长命,祸害存千年,圣母皇太后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呢?
咱家心好,别的宫都没有肉食,咱家专门给永寿宫里加了肉,相信圣母皇太后会喜欢的,嘿嘿!
“大家都麻利点,别吵着圣母皇太后!”
“听说圣母皇太后因为吃到了肉,欢喜得晕了过去了!”
“谁敢吵到圣母皇太后休息,咱家就剐了谁!听见了吗?”
“快点出宫!”
许感扯着大嗓门,恨不得整个皇宫的人都听到。
他狠狠捅了皇太后一刀。
这些宫人肯定会把好消息传到宫外的,皇太后的好名声说不定更上一层楼。
……
西暖阁。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这个秘密让他难以接受。
“秦尚服,你在开玩笑吧?”朱祁钰无法消化这个秘密。
他一直以为拿住了朱祁镇的命门,让他失去正统性。
结果万万没想到啊,孙太后早就捏住了他的命门!
难怪吴太后对她俯首帖耳。
难怪她不担心朕质疑朱祁镇的正统性。
难怪啊,她手里攥着这样一个杀手锏!
同时,朱祁钰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大朝会上,若他真的揭开孙太后和朱祁镇不是亲生母子关系的秘密,完蛋的不是朱祁镇,而是他啊!
幸好啊,他第二天没有追究林聪的罪,也没有再继续追查这件事,选择冷处理。
现在看来多么明智啊,运气爆棚啊!
倘若事后继续追查,查着查着,恐怕会查到他身上,他的皇位保准查没了!
难怪吴太后要杀贤妃灭口。
一切都明白了。
“奴婢不敢欺瞒皇爷!”
秦尚服满脸是泪:“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当年太后娘娘入宫侍奉先帝,是奴婢跟着伺候的,所以知道内幕!就算连仲,也是不清楚的!”
“请皇爷赐下一杯鸩酒,奴婢绝无怨言!”
朱祁钰眼里厉芒闪烁。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必须都要死!
朱祁钰盯着她:“秦尚服,朕不会忘记你的功绩的,赐吧。”
“谢皇爷隆恩!”秦尚服泪流满面。
这个秘密,实在太惊人了。
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在后宫之中不争不抢,就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一天。
如今她守住了秘密,也算报答了先帝、吴太后、今上的恩德了!
“你的家人,朕会妥善安置,你安心上路吧。”
朱祁钰满脸绝望,忽然高声道:“冯孝!永寿宫的宫人,是不是还没出宫?”
“回皇爷的话,还没。”冯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调禁卫,追上去全部杀死!一个不留!”朱祁钰厉喝。
“奴婢遵旨!”
冯孝刚要离开,朱祁钰的声音又传来:“再传旨,徐宾、聂尚宫的族人,悉数坑杀,不许再审!房屋烧毁,档案销毁,任何痕迹都要消失!立刻传旨去办!一刻都不许耽误!”
“奴婢遵旨!”冯孝不敢忤逆,聂尚宫家里没人,徐宾却有家人,但他家人不在京中,徐宾被杀后,已经下达圣旨缉拿全族了。
“徐宾、聂尚宫、秦尚服等人居住过的房屋,也尽数焚毁!任何东西都不许留!你冯孝亲自去办,立刻去办!”
“回来!还有贤妃的景仁宫,一切东西烧毁……嗯,随贤妃而去吧。”
朱祁钰松了口气,猛地看向秦尚服:“你可有纸张留下?”
“奴婢没有,绝对没有!”秦尚服泪如雨下。
“秦尚服,非朕无情,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朕必须以防万一,你把知道此秘密的名单告诉朕。”
秦尚服心中一跳,皇帝还是不信任她。
“此事只有圣母、徐宾和聂尚宫知道,就连活着的太妃也不知道!”秦尚服说。
“太后宫中呢?”
“就我一人!”秦尚服十分肯定。
朱祁钰目光闪烁:“那这么多年,你从未和别人说过吗?哪怕出宫省亲,也从未透露只言片语?”
嘭嘭嘭!
秦尚服疯狂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泄露哪怕一个字,皇爷,奴婢若告诉他们,岂不是给他们招来祸患?求皇爷开恩,奴婢不求皇爷厚待奴婢家人,只求皇爷让他们安稳度日便好!”
朱祁钰虚扶:“秦尚服安心,朕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你死后,朕会给你家人想要的一切,安心去吧。”
这个秘密,实在太惊人了。
秦尚服说,他的母亲吴太后是汉庶人朱高煦的妾室!
汉王造反失败后,被关押在逍遥城里,他的妾室吴氏因为貌美如花,被宣宗皇帝看中,留下侍寝。
本来只是一时风流,却不想吴氏暗胎珠结,怀有身孕。
后来诞下一名男婴,就是朱祁钰。
可吴氏怀孕时,尚在逍遥城中,根本无法确定,这孩子是宣宗皇帝的儿子,还是汉王朱高煦的儿子!
虽然吴氏满口否认,竭力证明孩子是宣宗皇帝的亲生儿子。
而当时宣宗皇帝因为子嗣单薄,也就承认下来,等孩子出生后,发现和宣宗皇帝长得很像,这才打消了宣宗皇帝的疑虑。
但是,如果这个孩子只是王爷的话,不会出问题!
可偏偏这个孩子是当今皇帝,一旦有任何风声传出去,有风言风语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而是个野种,他的后果……
比被夺门还要恐怖!
恐怖无数倍!
他一直以为,有了儿子,就彻底稳固了皇权,他就有了死忠支持者,不会再被造反弄得疲于奔命了。
可知道了这个秘密,彻底把他打入尘埃!
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他皇位的正统性就遭到了质疑,别忘了,汉王是汉庶人,是罪人啊,罪人之子怎么能登基称帝呢?
他做皇帝最大的依仗,是先帝的亲儿子!
宣宗皇帝只有两个儿子,朱祁镇兵败被俘,才轮到他登基。
他能坐住皇位,能在朝堂上装疯杀人,能逼得群臣向他叩拜,一切原因就是皇权,而皇权是来自于先帝的!
可一旦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他的正统性会遭到巨大质疑,天下宗室都会蠢蠢欲动。
甚至,他想要改造大明,将要做的那些事,必定会引来朝堂内外巨大的反弹,这些反弹力量一定会把这风言风语变成真的,他的正统性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他的皇位,就永远别想坐稳了。
他永远都会沉浸于阴谋诡计之中,会疑神疑鬼一辈子,根本不可能改造大明了,更不能再造华夏大盛世了!
必须要让这个秘密深埋地下!
让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统统去死!
他现在理解了,吴太后为何对孙太后伏低做小,为何要杀贤妃灭口,换做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虽然孙太后也不干净,倘若她站在朝堂上,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他的正统性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之所以一直没拿出来,是因为还没逼到绝境。
别忘了,朱祁镇的正统性也来自于先帝啊,还背负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污点,一旦兄弟俩狗咬狗,朱祁钰骂朱祁镇是庶子,朱祁镇骂朱祁钰是野种。
天家可就彻底成了臭水沟了,即便朱祁镇复辟登基,恐怕也会天下大乱,他也坐不稳这个江山。
这个秘密,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秘密!
不到万不得已,孙太后是不会拿出来的。
真是万幸,当初没硬把屎盆子扣在皇太后的头上,否则尴尬的就是朕了!
朱祁钰满脸绝望。
秦尚服叩拜后,退了出去。
“秦尚服,你没有子嗣,朕会在民间择一男童,姓秦,奉你为母,逢年过节给你祭祀,再赐他入锦衣卫,享受富贵,在那边你也不会寂寞,他若不孝,朕替你收拾他,你安心去吧。”朱祁钰忽然叫住她。
“谢皇爷恩重!奴婢再无怨言!”秦尚服在门口叩拜。
“把她的档案销毁,剥了衣服,一应物品全部焚毁,她本人就入土为安吧,算全了她的恩义。”
朱祁钰想把她也一起烧了,但想到这个时代人讲究入土为安,还是没做的太绝。
“她的兄弟中挑一人入锦衣卫,其他人每家赏百两白银,不要给宝钞。”朱祁钰还是仁慈了些,换了太祖、太宗早就斩草除根了。
承诺她又如何?
万一她家中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呢?
朱祁钰闭上眼睛,浑身都很累。
孙太后不能留了,必须要死!
不敢用什么办法,都要弄死她!
至于吴太后……她真能保守住秘密吗?
朱祁钰魔障了,但要怎么做,还要从长计议,起码要把知道秘密的名单先搞到手,再消除一切痕迹。
本来就地狱开局,又加了个超级地狱难度。
究竟该如何破局呢?
他一个人坐在西暖阁里很久,才推开门,让伺候的人进来。
“皇爷,尹直等翰林在宫外候着呢,是不是宣进来?”覃昌低声道。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宣吧。”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放空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个秘密。
很快,尹直等人鱼贯而入。
“平身吧。”
朱祁钰面无表情:“朕诏你们来,是朕看这奏章看得实在头疼,通篇都是废话,浪费笔墨、纸张,朕要精简奏章字数,言简意赅,不要引经据典,朕没工夫看,也不想空耗在长篇累牍之中!朕的意思,你们能明白吗?”
“臣等明白。”
“丘濬,朕读过你的锦绣文章,知道你胸有抱负,你来说,朕这个想法如何?”朱祁钰直接点名。
丘濬景泰五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年少天才,胸有抱负。
之前被人忽悠去西华门哭谏,事后惊惧不已,
反观同榜的徐溥,他就没有人云亦云去哭谏,而是在翰林院中读书,结果逃过一劫。
“臣以为陛下此策最好,精简奏章,提高效率,臣赞同陛下之策。”丘濬是个愣头青,直接表态。
朱祁钰嘴角勾起:“徐溥,你怎么看?”
“臣也同意!”徐溥就聪明多了,废话没有,跟着丘濬同意的,就算有一天被清算,他也只是胁从而已,最多被骂随风草。
“孙贤!”
朱祁钰看向孙贤,孙贤是景泰五年的状元,文章够惊艳,只是年龄偏大,匠气味十足,文官喜欢他,朱祁钰却觉得他不如徐溥。
“臣等皆同意!”
所有翰林跪在地上。
“好!既然诸卿都同意,那么改革就从翰林院开始,翰林院的所有奏章,字数都在五百字之内,特殊情况可以增加字数。”
“臣等遵旨!”
之所以这么顺利,因为翰林院等于高官储备学校,不参与朝政,写奏章的次数很少。
“众卿平身。”
朱祁钰神情喜悦:“奸臣榜编纂得怎么样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的脸都垮了下来。
“陛下,此事乃国子监陈祭酒负责,与翰林院无关。”尹直硬着头皮开口。
“嗯?那你们都闲着呢?”
朱祁钰脸色一沉:“诏陈祭酒过来,朕要知道奸臣榜编纂进度!既然你们都闲着,那就编纂一本昏君录吧!”
瞬间,所有翰林跪在地上,最后由丘濬开口:“陛下,臣以为编纂昏君录很是不妥,有损天家颜面……”
他吭哧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显然不敢说出反对的真实原因。
真编纂昏君录,你就说加不加太上皇吧?
他做的那些事,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不足为过吧?说他不是昏君?狗听了都摇头;说他是昏君吧?太上皇还活着呢!势力恐怕比今上还大,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都很滑头啊,不肯得罪太上皇啊。
“哼!”朱祁钰冷哼一声。
所有翰林跪着不敢抬头。
“那你们只会请罪?不知道帮着国子监,加快奸臣榜的进度?朕不但要修本朝的奸臣榜,还要修历朝历代的奸臣榜!”
朱祁钰暴露真正目的:“一个月,朕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要成书给朕看!本朝第一奸臣,就是高谷!第二奸臣是王翱!具体怎么写,你们来定,写好了呈上来,朕要看!”
噗!
所有翰林吐血,原来皇帝是要用翰林去咬文官啊。
这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高谷和王翱和谁关系匪浅?
当朝首辅陈循啊!
就知道皇帝没好心思,原来在这等着呢!
“你们可有异议?”朱祁钰俯视着他们。
刘吉看看刘珝,刘珝看看尹直,尹直看看刘贤,刘贤看看徐溥,徐溥看向了丘濬。
“臣等遵旨!”丘濬又被顶出来当出头鸟了。
“嗯,丘濬不错,升职侍讲吧,朕要听《左传,你准备准备,给朕侍讲《左传。”朱祁钰丢出一枚甜枣。
丘濬激动的叩拜:“臣谢陛下隆恩!”
翰林院等级森严,每走一步都难上加难,而能被皇帝破格提拔,少走多少年弯路。
“便由丘濬、徐溥、刘贤、尹直、刘吉、刘珝、杨守陈、林鹗、彭华、刘釪你们来主持。”
朱祁钰点名的都是翰林院中的精华。
彭华是彭时的弟弟,刘釪是刘球的儿子,都是俊杰。
这一本奸臣榜,就把翰林院进士捆绑到他的战车上。
就算有人想投靠陈循,去当他的门下走狗,陈循敢用吗?
这才是朱祁钰的目的,他在拉拢翰林院进士。
这些都是景泰五年的进士,承的是他的恩情,只要用的好,都会变成他的人。
打发走翰林,朱祁钰用膳后,便继续批阅奏章。
“皇爷,贵妃娘娘来问了,今晚去永宁宫吗?”覃昌来报。
宫里就一个嫔妃,没必要翻牌子。
朱祁钰点头:“永宁宫不利于子嗣,改名承乾宫吧。”
“奴婢领旨。”
改宫名这种小事,内阁肯定不愿意和皇帝扯皮。
“回来,东西六宫的名字都改了,朕亲自题字,镌刻后换上牌子。”朱祁钰心血来潮。
精简奏章的改革办不明白,改造大明第一步踏不出去,就先改宫名字吧,总要在大明留下自己的印记。
夜间便去承乾宫歇下。
刚宽衣躺下,还未入睡,门口就传来冯孝的声音:“皇爷,卢忠有急事求见!”
朱祁钰猛地睁开眼睛:“何事?”
“求皇爷恕罪,卢忠深夜进宫,有急事求见,奴婢见他浑身是血,才打扰您的。”冯孝战战兢兢道,夜里搅扰皇帝是大罪一件。
“陛下?”唐贵妃也醒了,睁开眼眸。
“你先睡,朕去去就来。”朱祁钰坐起来。
“臣妾伺候您更衣。”
朱祁钰摇摇头:“让冯孝进来伺候就行了,你睡吧。”
冯孝推门进来,他伺候皇帝更衣。
朱祁钰不信任宫女,吃穿住用行,都由几个贴身太监伺候。
“到底怎么回事?”
冯孝谨慎地瞥了眼唐贵妃。
“无妨,贵妃可信。”朱祁钰喝了口温水,勉强精神起来。
“奴婢也不清楚,但卢忠入宫时,浑身是血,轮值的禁卫不允其入宫,幸好宋指挥使当值,才用吊篮把他吊入宫中的,但他伤的很重,奴婢已经请谈女医帮忙医治了。”
朱祁钰穿戴整齐后,冯孝呈上来一块方巾,朱祁钰拿着擦了擦脸,道:“卢忠在哪?”
“就在承乾宫,奴婢把他安置在暖阁里。”冯孝回禀。
“带朕去。”
披上锦袍,朱祁钰出了正殿,穿过跨院进暖阁里,暖阁里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谈女医不擅长治外伤,还需要出宫诊治。
看见皇帝进来,赶紧跪下行礼。
在宫中数日,她已经习惯了繁重的礼节。
“起来吧,卢忠情况如何?”朱祁钰问。
“陛下,臣没事,臣恭请圣安!”卢忠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要跪下。
朱祁钰箭步上前扶住他:“朕安,免礼。”
“陛下,臣无能啊!”卢忠浑身都是伤,浑身是血,看着特别吓人,说话声音沙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祁钰让他躺下,听谈允贤的意思是,这身伤看着吓人,倒是伤得不重。动手的人应该不是为了他的性命,而是为了吓唬他。奇怪的是,胸口还有一道致命伤。
“从那天臣领旨出宫,便去寻找土木堡遗孤,倒是找到了一些,那些孩子苦啊。”
“陛下,您没亲眼看到,若亲眼看到,肯定会大发雷霆!”
“那些可都是功臣之子啊,居然沦落到上街乞讨,多少孩子为了讨一口饭吃,把自己弄残疾了,去城门口、集市口一跪就是跪一天啊,为了点吃的,什么都不顾了。”
“有的功臣的妻子,都做起了暗昌……”
说着说着,卢忠流出了泪水:“臣看了都于心不忍,他们为了一口吃的,能跟野狗打架;能打断自己的腿出去乞讨;能为了家人有条活路,把自己卖进青楼……”
朱祁钰整张脸都黑了:“怎么可能?参与北京保卫战的死难军属,朕都发放了抚恤!而且,他们是军户,子嗣是该入京营的?吃饭绝对不成问题的,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臣也知道啊!臣也是父死子继,入的锦衣卫啊!”
卢忠神情悲戚:“这些都是子女太小,没到入荫的年纪。可臣记得,臣在锦衣卫时,明明见过遇难功臣之子入荫啊!而且臣也问过了,他们并没有收到一个铜板的抚恤,所以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臣刚开始也不信,但这一身伤,却让臣信了。”
卢忠这个人,有一股子豪气,做事全凭冲动,事后就后悔,见硬就回。听他的口气,显然后悔揽下这差事了。
“说明白点!”朱祁钰皱眉。
“陛下恕罪,听臣慢慢说。”
“臣找到这些遗孤之后,听了他们说的,初始也是不信的。”
“可有一个军户村子,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妇幼孤老,他们说出几个名字,臣还真的听说过,他们都在北京保卫战时战死了的。”
“可他们的职缺,已经有人顶替了的,其中一个,还在锦衣卫,臣记得清楚,他说自己父亲战殁在北京保卫战里。”
“可臣在那个村子里,找到了战殁者的儿子!”
“他打断了自己的腿,在集市口讨饭呢!他今年十六岁了,腿也残疾了,瘦的跟麻杆一样,说自己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滋味!”
“他告诉臣,他没收到抚恤,哪怕一个铜板都没有!他的户籍,不知为什么,从军户变成了匠户!从良民变成了贱民,他不得已抛弃了户籍,做起了流民!”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啊陛下!”
“臣按照户部的名单去找,很多都没有了户籍,若按照军户去找,一个人都找不到!可去贱籍里面找,全都能找出来!”
“甚至,他们的名字,在京营、锦衣卫、禁卫中都有一模一样的名字!”
“当查到这些的时候,臣就知道,捅到了马蜂窝!”
“所以连夜进宫,想把这件事禀告给陛下!”
“但这些功臣之子生活实在太苦了,他们哀求臣给他们一点吃的,臣恻隐之心下,就带着他们去内帑支取粮食、布匹等物。”
卢忠流泪道:“回来的路上被人打劫,被人砍了十几刀,臣招揽的三个缇骑被砍死!”
“臣进宫的路上,又遭遇伏杀,胸口这道伤口,就是在宫门口留下的!臣差一点就死了!”
卢忠说话有点语无伦次。
朱祁钰捋一下:“你是遭遇两次伏杀?第一次是谁?有眉目了吗?”
“第一次,应该是帮派势力,他们是抢钱来的,应该和土木堡遇难遗孤有关系。”
卢忠思路还算清晰:“而臣进宫时,应该是有人阻挡臣入宫禀报,试图杀死臣,幸好宋伟指挥使在宫门上放箭,才吓退了贼人,臣得以保存性命!”
宫门口,第二次伏杀了!
第一次是金忠,第二次是卢忠!
针对的都是朕的人!
他们真是阻拦卢忠禀报此事吗?
其实,卢忠禀报的结果,朱祁钰并不震惊,因为他非常清楚,明朝就是从宣宗时代开始腐烂的。
宣宗时期,私役成风,腐败成风,走私成风,兵备废弛等等,简直数不胜数。
到了如今,这些既得利益者已经形成了庞大的集团,皇权不在手里的朱祁钰,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所以,朱祁钰并不认为是既得利益者阻拦卢忠禀报此事。
而是例行刺杀,是在杀倒向皇帝的人!
任何人!
只要倒向皇帝的,都会遭到刺杀!
今天是金忠、卢忠,未来可能还有王文、范广等等,只要倒向了皇帝,就会遭到刺杀恐吓!
这就是来自陈循的报复!
“陛下!他们冤枉啊!您要给他们做主啊!”卢忠挣扎着跪在地上,哀求着皇帝。
“卢忠,你想过没有,为何你能活着,把这些事说给朕听?”
朱祁钰叹了口气:“因为朕管不了,就算气死了朕,朕也拿这没办法!”
“啊?”卢忠满脸懵。
“朕不骗你,真的管不了。但朕向你保证,今天朕管不了,等朕拿回皇权,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些功臣之子一个公道!”
朱祁钰眸中厉光闪烁:“你回去告诉那些孩子,就说朕知道了!朕欠他们的,大明欠他们的,朕早晚有一天给他们一个交代!”
卢忠有点反应过来了,皇帝处处掣肘,只看有人敢在宫门口截杀,就知道,皇帝已经被逼到角落里了。
“陛下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哪怕把这天掀开,臣光棍一条,什么都不怕!”
卢忠趴伏在地上表忠心。
“好!卢忠!你从内帑多多支取一些粮食,给他们送去,能从军的便从军,若实在不能的就给他们找找生计,别让他们去要饭了,朕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
朱祁钰扶起卢忠:“你要尽快组建缇骑,不要再查了,查出来又能如何?朕都管不了,何况是你?”
“迅速组建缇骑,帮朕去查张軏!内承运库丢失的银子,盗宝的主谋很有可能是张軏!”
“朕给你特使之权,全权交给你调查!”
“卢忠,你可以追不回银子,但朕要张軏的把柄!等张軏回京之日,就是他殒命之时!”
朱祁钰目光闪烁。
“臣明白!”
卢忠犹豫道:“臣担心,有人会把此事在朝堂上公之于众,拿来攻讦陛下!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朱祁钰瞳孔一缩,卢忠看到的,可能是有人让他看到的。
逼着卢忠去查,就是逼着朱祁钰去查。
倘若朱祁钰查,就会落入圈套里。
若不查,就会成为朝堂上攻讦他的手段。
这手法,眼熟啊!
陈循!
你居然拿受害者当枪,来攻击朕,你也配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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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