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阁位于皇陵最北,从偏殿过去并不算近,一路穿林攀山,风声、林声、鸟啼声显得有些幽森可怖。
好在前半程有张叔提灯引路,而后半程虽只能独行,但已是可望见山林尽头幽幽独明的凌光阁。
在与守卫确认过身份之后,谢不为终于可以踏入凌光阁的庭院,而萧照临便是在他面前的正堂之中自省。
正堂黑漆木门紧闭,唯从两侧的槛窗内透出些许堂内烛火,在此夜深人静的环境下,莫名有些压抑。
谢不为没有贸然入内,而是先站在了槛窗外,透过窗纸瞧了瞧堂内的情况。
他隐约看到了萧照临的身影,也是正跪在高大的供台前,不过,萧照临面前似乎还有长案,而萧照临便正躬身执笔在上头书写什么。
——人没事就好。
谢不为本来就觉得,以萧照临的身体素质,即使是饿着跪上一天,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但奈何张叔实在太过担忧,送他过来的时候还念叨了一路,便也引得他也有些紧张起来,怕萧照临当真在凌光阁内出了什么事。
在确认萧照临无事之后,谢不为暗暗舒了一口气,将左手中食盒藏在了身后,以右肘缓缓推开了堂门。
按理来说,凌光阁内是不许进食的,但张叔是怕萧照临即使没出事也再难从凌光阁好好地走到正殿,便央着他直接将食盒也带了进来。
所以,他不免有些心虚,一直在心中疯狂地对凌光阁内的各个皇帝、皇后道歉——
各位陛下、殿下,并非有意不敬,但要是你们的亲亲子孙萧照临再不进食,恐怕会出问题,事急从权,只好让他先在这里吃点东西。
不过,这萧照临也不像是一点事情没有的样子,因着他进来的动静并不算小,这吱呀的开门声及他即使刻意放轻了脚步但仍然在空旷的正堂内回荡的步履声很是明显,可萧照临却是半点反应都无,甚至手中的笔都不曾有过停顿。
谢不为便加紧了脚步,走到了萧照临身侧,也没顾得上瞧萧照临正在写些什么,只轻轻将食盒放在了案边,再跪坐下来,对着萧照临微微一拜,轻声唤道:“殿下,吃些东西吧。”
可如此,萧照临仍是没有反应,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谢不为顿时皱了眉头,更是凑近了些。
萧照临面色还算正常,并不颓唐,只是唇角有些微微泛白,想来便是一天不吃饭也不喝水的缘故。
可即使现下他几乎要贴到萧照临的耳边,萧照临还是半点反应都无。
他这是明白了,这萧照临就是故意不理他。
真是小气,不过是昨夜违拗了他一次,顶多,再算是骗了他一次,怎么就生气到故意不理人了呢。
不过这样也好,谢不为按下了心中莫名的些许失落之感,这就代表,只要他继续不顺着萧照临,那么,萧照临应当很快也会对他彻底失去兴趣。
但是现在,他还是需要萧照临能理会他的
,不然,怎么能完成张叔交代给他的让萧照临吃饭的任务。
于是,他便轻轻扯了扯萧照临的衣袖,再婉声道:“殿下,理理我呀。”
萧照临终于顿了手中之笔,但也只是轻声一句,“你回去吧。”
再继续笔下动作,仍是一眼未看谢不为。
谢不为倒也未曾经历过萧照临如此冷待无视,郁闷之余不免好奇地向案上看去,才发现,萧照临并不是在书写什么,而是在作画。
画已完成了大半,上头正是一着雍容宫装的女子,眉眼盈盈,妩媚却又不失端庄,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仿似真人,而其眉间及两靥处翠钿的描金正于案边摇曳的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更是为画中人添了几分如仙般的生气。
这女子额前金凤,及云鬓上的十二支凤钗彰显其国母身份,而他所见过萧神爱的面容也与画上女子有六七分相似,再加上乃是萧照临亲手作画,应当可以肯定,这画上女子便是已仙逝的孝穆袁皇后。
谢不为霎时明白了,这萧照临在凌光阁内,竟是一整天都在为孝穆袁皇后作画,甚至专心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萧照临这是,在思念袁皇后吗?
谢不为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有些闷闷的,张口欲言,但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看完萧照临为孝穆袁皇后的衣角添上最后一笔色彩,再凝目半晌,才终是将笔放回了玉笔架上。
谢不为赶紧趁机再道:“殿下,我带来了一些清粥小食,多少用些吧。”
萧照临仍是看着画,默然许久,才回道:“谢卿先回去吧。”
谢不为听不出萧照临话里的任何情绪,萧照临的语气淡得像是一阵风,且只是偶然经过此处,轻轻于他面前拂过,不曾为他停留。
从谢不为进门到现在,萧照临都没有看他一眼。
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心头的沉闷陡然转为酸涩,却也不知缘由。
无声启唇,须臾,他才低声道:“殿下是生我的气了吗?”
萧照临闻声沉默片刻,才侧过了脸,目光沉沉地掠过谢不为的如今低垂的眉眼,再迅速收回,摆首道:“没有。”
谢不为便又问:“那殿下为何故意不理我?”
萧照临抬手掐了掐眉心,略显不耐,但语气仍是平和,“没有故意不理你,孤......”
他一叹,放下了手,“谢卿回去吧。”
谢不为微觉萧照临的不对劲,但萧照临这样的态度本该是他乐意所见的。
反正食盒也送到了,该劝的也劝了,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听从萧照临已经对他说了三遍的让他回去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可他却始终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是凝着萧照临泛白的唇角,慢慢体会着心下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沉闷到方才的酸涩,再到现在的隐痛。
良久,久到地面青砖上的冰凉钻入他的身体,他开始觉得冷了,才又开了口,声音已有哑然,还有他自己都未曾意识
到的隐隐哭腔,“我要看到殿下吃了东西再走。”()
萧照临一怔,却还是没有去看谢不为,只低叹道:孤不会有事,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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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萧照临又一次在赶他走。
谢不为却还是没有起身,他的目光也还是停留在萧照临的脸上,他只觉得,即使是他如愿惹恼惹烦了萧照临,萧照临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殿下,为何不想见我。”
他意识到了,萧照临现在确实不是在生他的气,也不是故意不理他,而仅仅是,不想见他罢了。
萧照临抚着画沿的手一顿,忽然,他扬手带倒了案上的烛火,烛油倾下,画卷燃火,他又在火势渐盛之际将画丢入了供台前的铜盆中。
画中美人的云鬓凤钗、雍容宫装、盈盈笑颜、还有那描金翠钿都被火一一吞噬。
无端风起,带起了画卷余烬灰飞,像是银灰色的蝴蝶,翩翩而起,旋转几圈之后又翩翩而落,终是成了铜盆中的暗淡灰尘,不复先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谢不为都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幅精致的美人图在顷刻之间便化成了灰烬。
他再顾萧照临,那铜盆中的暗暗余火仿佛燃在了他黑沉的眸中,明灭着像是在压抑什么即将熊熊喷薄的情绪。
萧照临紧紧攥住了木案一角,语调极沉,如山谷间深渊,染着森森寒意,“孤曾与你说过,孤最恨欺瞒诓骗孤的人,这不是玩笑。”
深渊中的暗滔在撞礁激荡,但水面上却没有多少浪花,“孤可以容忍你的小性子,也可以容忍你时不时的不听话,甚至,即使你在外招惹麻烦,孤都可以为你解决。”
他紧攥着木案的指节已用力到绷紧,“可孤,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欺瞒、诓骗还有......背叛。”
谢不为明白了,萧照临是在在意昨夜他的“智取”,他先似是答应了萧照临会留下,但在萧照临信任之后,却又逃走。
他以为这不过是小小的“违拗”,但在萧照临看来,这却是“欺骗”。
“昨夜,你若是当真不愿留下,也可与孤直说,孤不会强迫你。”
萧照临缓缓松了手,黑色手套下的指节泛白,但露出的掌心却是通红,“但你,绝不该欺骗孤。”
“我......”谢不为张口欲解释,却被萧照临打断。
“孤知晓你本心并非是为欺骗,所以孤不愿与你计较。”萧照临闭了闭眼,倾倒的烛火不断跳跃,在萧照临轮廓凌厉的脸上留下了晦暗不定的光影。
“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孤再去寻你。”
谢不为突然有些无措,他不知要如何应对,慌乱之际,碰到了案边的食盒,冰凉的触感提醒了他此来的目的。
他便像是找到了话题,将食盒拿了起来,放在了案上,抿了抿唇,再道:“殿下,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他见萧照临并不应,便将食盒打开,拿出了其中的清粥,并以左手舀了一勺,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送到了萧照临的唇边,语似带央求,“殿下......吃一点吧。”
萧照临陡然睁开了眼,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捉起了谢不为的左手,将谢不为一把拉着倾向了自己。
瓷勺落地,清脆一声之后,随即四分五裂。
他眸中深渊之下,暗涌翻滚,其势将成巨浪,却暂为蛰伏,“谢不为,我问你,你说的爱慕,你说的心意,你说的所愿......”
“句句为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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