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将长命锁拿起来,而后又看见那下面压着一封信。
上面写着“云蘅亲启”四个字。
这是柳今言留给纪云蘅的信。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留信?
无非是暂时无法回来,或者是,再也不会回来。
纪云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脏疾速坠落,仿佛站上了深渊的边缘,恐惧开始蚕食她的心智。
长命锁被爱护得很好,似乎还被抛光打磨过,表面比先前瞧着更为光亮了。
毫无疑问,定然就是那日柳今言从豆花店里拿走的,这也必定是她故意为之。
纪云蘅盯着那封信,一时萌生退意,不敢将信拿出来看。
许君赫站在她身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瞧见她指尖用力得泛白,微微颤抖着,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他对一旁站着的兰水偏了下头,示意她先出去。
门关上之后,许君赫就主动抬手,将纪云蘅的手给捏住,指尖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掌中捏了捏,“先看看信里写的是什么。”
纪云蘅体弱,冬天里只要出门,手就是冰凉的,很难暖热。
但许君赫不同,少年人的身体里火气旺,况且他已经适应了泠州的冷,所以手掌热乎乎的,灼热的温度带着力道惊醒了惶惶不安的纪云蘅。
她走到桌边将盒子放上去,拿出里面那封信,拆开来看。
信纸展开,里面是柳今言秀娟工整的字迹,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云蘅,我先跟你致歉。花船节那日,并非我们初见。今年四月,你提着药包从豆花店出来的那次,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我观你是个热心肠之人,总喜欢对他人施以援手,所以才设下一计,买通街边的乞丐假装扒手,从你身边经过,你果然出手将我拦下,于是我们的相识便顺理成章。如此刻意接近你的原因,是因为我见你与我娘关系匪浅。不错,卖豆花的那位妇人便是我娘,我今年来泠州本是想赎回当年遗失在此地的长命锁,多方打听之后才知道那长命锁已经被我娘寻回。】
【你知道吗?被拐走的这十二年里,我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梦中与她相遇,正因为知道希望渺茫,所以我从不抱希望,可能你此生都无法体会我再见到她时的心情。曾经我认为我的生命里是有无数个不幸填补而成,但再见到我娘的那一刻,我才知所有不幸也抵不过这一瞬的幸运的万分之一。】
【难以想象,我娘竟然真的跨越了千山万水,在寻找我的路上走了那么多年,好像在分别的日子里,我与娘的心始终紧紧相依,从未分离。可我没有与她相认,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人都夸赞游阳的舞姬名动天下,却不知这背后有一张织就多年,体系完善的拐卖之网,其中等级分明,遍布大晏各地,每年都会有数以千计的年幼女孩被拐骗,他们残忍地从中挑出容貌出众的女孩送到游阳培养,剩余的那些,不是死就是贱卖,这种肮脏交易持续多年,至今仍在继续。】
【我
曾无数次想过,或许以后会出现能人将此网揭破,毁掉整个人口买卖势力,拯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孩,可谁也不知道是明日,还是十几年后,又会有多少姑娘惨遭毒手。我等不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命的流逝,不能对身边的惨剧无动于衷,在不公之事发生时,总要有人站出来不是吗?或许,我可以做那个英雄呢?今日便是实施计划之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处于郑大人的宅邸中,或许我已经得手,又或许我会失败,不管如何,我写下这封信,只是不想在死后带着这些真相一同被掩埋,而能够倾诉之人,好像也只有你。云蘅,你会怪我的失约吗?】
“郑大人的宅邸在哪里?”纪云蘅抬头,眼中已满是泪,将落未落,惊惶地抓着许君赫询问。
“郑褚归在泠州没有宅邸,来到此地之后就站住在程家名下的一所宅院中。”许君赫抬手,用拇指在她左眼处抹了一下,低声道:“我带你去。”
纪云蘅将信和长命锁一同揣入袖中,着急忙慌地跟着许君赫的脚步下楼。
出了妙音坊,荀言和程渝二人在门口候着,见他神色凝重,便赶忙上前等候命令。
“找匹马来。”许君赫先是对荀言下令,其后又对程渝道:“去官府调人,越多越好,直接带去北城区郑褚归暂居之地。”
两人得了命令分头行动。妙音坊前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唯有许君赫和纪云蘅二人沉默地站在边上。
许君赫的神色还算镇定,毕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
可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只见她面色惨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光是站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纪云蘅总是很脆弱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挫折打倒一样。
像个美丽而洁白的瓷人,一摔就碎。
许君赫一边想着,一边站到她身边,与她的手臂相抵,让她好倚着自己。
纪云蘅果然下意识地往他身上依靠,像在颠簸的河流里飘荡不止,抓住了坚固的浮木之后就赶紧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以此汲取力量。
很快荀言就前来了马,许君赫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冲她伸出手,“手给我。”
纪云蘅没骑过马,想学着他的样子踩着马镫爬上去,却不料手刚放进许君赫的掌心中,一股巨大的力道就从手臂传来。她整个人在瞬间被提起来,双脚腾空,而后许君赫弯腰下来,另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身,掌控着她的身体翻转了个方向,将她抱上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似乎做得毫不费力,也不知是手臂的力量太大,还是纪云蘅本身就不重。
他将纪云蘅的拉着放到缰绳边上,炙热的气息落在她耳边,“抓紧绳子,路上会很颠簸,当心被甩下去。”
纪云蘅来不及有其他反应,只觉得脊背贴上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随后她下意识抓紧了缰绳,下一刻,就听许君赫一声低喝,骏马便往前小跑起来。
天色已暮,街道上全是绽放的花灯,五光十色。
百姓们吃过晚饭,都来街头溜达赏灯,人来人往。
许君赫走中间的车道,马蹄踏破鼎沸的人声,仿佛踩着云朵一般疾驰过市。
纪云蘅第一次坐上马背,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往脸上扑,耳朵边尽是喧嚣的风声,紧闭的眼睛一片湿润,她并没有落泪,不过是太过惊惶和惧怕而湿了眼眶。
她被迫低下头,努力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颠簸的马背好几次将她甩得维持不住姿势,好在许君赫的双手始终牢固地圈在她的身侧,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寒风冷得彻骨,好像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泡在雪里,只有脊背上传来的温度还有一点暖意。
快一点,再快一点。
纪云蘅在心中祈求,或许还来得及,赶得上。
程家名下的房宅有很多,但为了招待刑部尚书,程家便动用了最为奢华的那一座宅子。
是一所三进宅院,十分气派。
柳今言等人在用过午膳之后就被请到了宅中,分散安置在几个房间中。
她们用了很长时间换上华美的服饰,画上精致的妆容,只为准备着晚上那一场宴席。
程子墨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当真说动了程家在宅中举办宴席,宴请了泠州数个位职不同的官,在小年夜欢度佳节。
朝堂之上严禁结党营私,而朝堂之下,远离皇城千里之外的泠州,谁又能管得了这些老爷们寻欢作乐。
更何况牵头人还是尚书大人。
程子墨行动快,办事牢靠,颇得郑褚归的青眼,便让在门口迎接各位大人。
柳今言跟随其他人一同进宅之后,与他有片刻的视线相对,两人同时停顿了一瞬。
正是这停顿的一瞬,让对面站着的迟羡仿佛察觉了什么。
他在柳今言等人进了宅中后抬步走到程子墨身边来。他身量高,浑身上下充斥着血腥的冰冷气息,光是站着不动就足以让程子墨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沉默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与柳姑娘相识?”
程子墨在这一刻差点把腿吓软,他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迟大人说笑,这些游阳舞姬自打入了泠州之后就备受瞩目,更何况这柳姑娘上回还在抱月斋大闹了一场,我自然是认得她的。”
迟羡听后却没有回应,只是偏头,凉薄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没有审视的意味,却让程子墨头皮发麻。
然而程子墨知道,这种关头越是回避,就越是会引人怀疑,他只得做出笑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让迟羡看。
好在迟羡也没有看多久,淡声开口:“今日人多混杂,劳烦你多盯着点,以免不明人士混进来。”
程子墨忙颔首应道:“这是自然。”
不过应这话的时候还很是心虚。
因为计划中有了一丝变数。
程子墨的计划本就是让邵生去偷那份文书,毕竟邵生是个局外人,即便计划失败了,他生或死都牵扯不到程家。
可原定计划中将邵生带入宴席的杜
岩却在今夜没有来参加,面对程子墨的邀约时,他只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便推拒了。如此一来,程子墨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让邵生扮作家中小厮混入宴席中,伺机而动。
只不过迟羡先前是见过邵生的,所以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程子墨将邵生暂时安排在后厨,这会儿估计坐在灶台前烧火呢。
随着太阳逐渐下落,一挂鞭在门口点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得老远,屋中的众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程子墨匆匆赶去宴席,屋内觥筹交错,欢笑声远远传来,他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邵生低着头,与几个小厮一起,匆匆来到门外守着。
程子墨进去时与他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很轻的眼神,随后他推门而入,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屋子宽敞明亮,十来盏灯点着,照在金碧辉煌的琳琅装饰上,处处都是奢靡。
统共摆了有七张桌子,桌桌满座,当间是一块圆形的空地。
郑褚归来了泠州之后被程家接待得极好,瞧着程子墨也十分顺眼,见他进来落座还特地唤到跟前,笑着夸赞了几句。
他这次来此身边带了几个年轻的门生,程子墨左右逢源,与几个年轻人往来得也不错,因此很快几人就打成一片,推杯换盏。
迟羡仍旧没有入座,只站在郑褚归的侧后方,一如既往像一座冰山。
喝了半个钟头左右,屋内的气氛热烈起来,郑褚归隐隐有了醉意,将酒杯一放,装模作样道:“这光喝酒,确实少了点趣味儿。”
程子墨当下心领神会,拍了拍手道:“将美人请进来。”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门被小厮推开,身着艳丽衣裙,妆容精致的姑娘们便鱼贯而入,一同走到当间的空地中。
她们身上不知抹了什么香膏,进了房间之后那些香腻的气味儿融入了酒香之中,令人闻之便醉。
柳今言站在舞姬们的最中央,她容貌最为出众,姿态婀娜,自然是最耀眼瞩目的那一个。
早已习惯了那些目光的柳今言举手投足都颇为从容,走动时裙摆像盛开的莲花,徐徐来到郑褚归面前,带着身后的舞姬一同行礼。
郑褚归即便是上了年纪,女儿都比柳今言大上不少,但仍毫不遮掩眼中的色欲,视线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笑眯眯道:“不必多礼,今儿你们倘若能展现出游阳名动天下的风采,都大大有赏。”
声色犬马,不过是官场和欢场的常态,更何况游阳的舞姬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面对此等场面倒没有任何人怯场。
听到郑褚归许赏之后,姑娘们掩着唇低笑起来,轻灵的笑声顿时遍布房中每个角落,让喝了酒的男人们更醉一分。
屋中的男人都心猿意马,柳今言将他们的丑态看在眼中,面上仍挂着勾人的笑,不经意的一个抬眸,忽而与站在后方的迟羡对上视线。
这个人仿佛天生没有任何情感似的,即便是欢场中,他仍旧保持淡无波澜的模样,那双眼眸没有任何重量,看人与看一块石
头没什么分别。
可若是细瞧,总能分辨出一二不同。
柳今言与他对视了片刻,执拗地想从他的眼眸里看出其他东西,可惜乐声响起,容不得她细看。
她的手腕和脚腕都串了银铃铛,随着琴音起舞,铃铛脆生生的响着,动人心弦。
柳今言练了多年的舞,曼妙的舞姿配上仙气飘飘的衣裙,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众人继续把酒言欢,眼睛黏在舞姬们的身上,气氛的高涨好像让每个人都微醺上头,说话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空中弥漫的香气勾起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好像宴席到了这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郑褚归又陆续喝了几杯酒,虽表面上在与旁人说话,眼睛却是频频黏在柳今言的身上,越发沉迷。
程子墨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张老脸染上红色,显然是隐隐有了醉意,便开口对柳今言道:“郑大人的酒杯空了,柳姑娘何不上来给大人敬一杯?”
柳今言笑着回:“大人愿意喝奴家敬的酒吗?”
郑褚归道:“今日既然一同在此欢度佳节,便没有官民之分。”
柳今言上前,裙摆如彻底绽开的花,一连十个优美的旋身就来到了郑褚归的桌前,而后用指头将酒壶给勾起来,对郑褚归道:“那奴家便给大人露一手,当作上次失礼的赔罪。”
她不等人回答,就将酒壶高高抛起,随着几人的一声惊呼,她一个飞快地下腰,长发从郑褚归的脸侧扫过,一条腿猛地抬起,卷在一起的裙摆遮住了裙下风光,只露出白嫩的脚踝和叮当作响的银铃。
柳今言约莫是想用一个十分漂亮的舞姿将酒倒入杯中,众人都在欣赏之时,却不料她脚下突然一撇,像是在抬腿时没能稳住下盘,整个人往前一摔,越过半张桌子摔在郑褚归的面前。
郑褚归下意识伸手接,人是接住了,但酒壶却没接住,掉落在他的身上,酒液洒了一身。
众人发出低呼声,柳今言也吓得脸色苍白,匆忙起身跪在地上,“是奴家学艺不精,还望大人饶命!”
乐声停,其他舞姬见状也跟着跪下请罪。
郑褚归却一边笑着摆了摆衣衫,一边道:“不怪你,不必害怕。”
程子墨见他俨然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就心知这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迟羡站出来,低声道:“属下去给大人取件衣裳来。”
程子墨赶忙起身道:“不必劳烦迟大人,这宅中能使唤的人多得是呢!”
说着他便快迟羡一步起身,走到门外后对门口随手指了一下,“你们两个,去后院寻郑大人的寝屋,给他件干净的外衣和中衣来。”
邵生便正在他所指的人当中,他与另一个小厮前往后院。
走到半途中,忽而响起了浑厚的钟声,像是从很远的方向传来一样。
邵生便停了停脚步,拉了一下身边的小厮,说道:“你听见了吗?放饭了。”
时间与计划里的一致,这钟声就是放饭时辰的
报响。
“那咱们赶快去拿了衣裳送过去,尽快吃饭去。那小厮道。
邵生便提议道:等咱们走这一趟再去⒓⒓[,约莫也没什么新鲜的热饭了,不如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帮我领一份饭,我去取了大人的衣裳送过去,如此既能交差,我们也能吃上热饭。”
那小厮犹豫着,像是在考量这个方法可不可行。
邵生再接再厉劝道:“今日过节呢,咱们吃不上好的,好歹也要吃点热乎的饭。”
那小厮一听,果然被说动了,点头道:“那我帮你抢饭,你尽快将衣裳送过去交差。”
邵生点了点头,随后不再多言,快步往后院去。
这宅中的地图他早就熟记于心,直到郑褚归的寝房与书房隔了多远,走哪条路最近。
放饭之后,后院的下人纷纷都往前院赶去,这正是看守最松泛的一个时间段。也是程子墨和柳今言能给他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邵生埋低了头,脚步匆匆,一刻也不敢耽搁。
郑褚归的书房是重地,平日里都有侍卫在外看守着,但因为今日是小年,因此在放饭的这段时间里,侍卫也是可以短暂地休息片刻,只是书房的门会被上锁。
而程子墨早就给了他钥匙。
邵生从僻静的窄路行过,观察书房外没有站着人时,便飞快地上前去,动作利索地将门锁打开。
四下寂静无声,开锁的声音就显得尤其突兀,邵生的心脏狂跳,紧张得指尖都颤抖起来。好在途中没有变故,他顺利地打开了书房的门锁,飞快地钻进去,将门悄悄关上。
房中无比黑暗,邵生也不敢点灯,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吹出小火苗,凭借着一点微光开始迅速在房中翻找。
他只有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加快。
程子墨指使走了邵生之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听见放饭的钟声响起,随后抬头往天上看,在灯火之下看见了星星点点往下飘落的雪花。
泠州在腊月底的时候会有一场大雪,每年都是如此,这一场雪可能会断断续续地持续到年后。
程子墨呵出一口热气,将两手搓了搓,对门口站着的其他下人道:“都去吃饭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下人应了一声便陆续离开,程子墨也重新进了屋中。
一众舞姬已经从地上起身,乐声继续,柳今言站在其中翩翩起舞。
程子墨从侧方走过去落座,就见柳今言又幽幽转来,提起酒壶给郑褚归满上了一杯,随后在边上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
她一手拿着一个酒杯,一个送到自己嘴边,一个送到郑褚归的嘴边,呵气如兰,“奴家给大人赔罪。”
程子墨捻了颗花生米,笑着看柳今言。
郑褚归抬手,覆在柳今言白嫩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将酒喂给自己,倒是十分纵容的模样。
柳今言将酒一饮而尽,与其他舞姬将乐曲舞完,随后郑褚归就招手,让她
坐到自己身边来。
得了宠的美人这时候倒是拿乔了,不愿过去,娇声道:“大人,还有两支舞呢,我们为了今日给大人们助兴,练了许久,若是不看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说话像撒娇一样,郑褚归满心喜欢,点头道:“那便接着跳。”
片刻后琴音继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屋中弥漫着别样的芳香,所有人在欣赏美人舞姿时喝着酒,沉溺其中。
程子墨喝得不多,举杯频繁,但是每次都只喝一小口,装出了微醺的模样。
一曲接着一曲,时间飞快流逝。郑褚归本看得迷醉出神,感觉到原本被撒了酒的衣衫浸湿了里衣,贴在肉上泛着凉意,十分不舒坦。
他转头对程子墨道:“去取衣裳的人还没来吗?”
程子墨身子一僵,马上赔笑道:“这些下人也不知怎么办的差事,我这就去看看。”
谁知郑褚归却道:“你不必去,让迟羡去。”
迟羡应声而动,虚行一礼,“属下领命。”
程子墨手脚发麻,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比计划中的要更少,而且他也没料到郑褚归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拦,派遣了迟羡前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郑褚归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局。
程子墨不敢抬头去看郑褚归,怕他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只道:“哪里能劳烦迟大人……”
郑褚归在此时打断他的话:“让他去。”
程子墨心中开始慌乱,强作镇定。
倘若真要是让迟羡去,那么邵生没去寝房取衣裳的事情就会败露。若是他运气不好正与迟羡撞上,怕是也没命活了。
迟羡杀人向来只有一刀,顺着最脆弱的咽喉割过去,快到人反应不过来,瞬间毙命。
程子墨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紧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声。
再一抬头,就见柳今言竟然不知何时打碎了一个酒壶,满地的碎片。
她双腿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上去,将身子伏低贴在地面上,扬声道:“大人,民女今日有一要事要禀报。”
堂中在瞬间寂静下来,乐声止,人也不再说话,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瞠目结舌。
郑褚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一二,当即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要揭发官官相护之下的丑事,许多年前泠州当地官员就伙同民间组织拐骗幼女,再以高昂的价格买去游阳,这种交易持续多年,游阳的大部分舞姬都是从寻常人家中被拐骗而来。”柳今言掷地有声,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铿锵有力,“大人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今日民女拼死也要将真相揭露给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主持公道,解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子。”
众人吓得噤声,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姬跪了一地,吓得浑身颤抖着。
郑褚归更是脸
色黝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沉醉之态,冷冷地盯着柳今言,“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柳今言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污蔑。?_[(”
“口说无凭,你证据何在?”郑褚归道。
柳今言说:“民女尚无证据。”
郑褚归猛地一拍桌,发出“砰”的巨响,“那你空口白牙的,凭何让本官相信你?!”
柳今言沉默片刻,在此时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连续跳了许久,雪白的脖子上出了细汗,丝丝缕缕的发黏在脸颊和腮边,依旧美丽。
只是双膝跪在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相当刺目。
她神色平静,抬眸望着郑褚归,语气不复方才的激烈,慢慢趋于平缓,“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你便是这组织的推手之一。”
“放肆!”郑褚归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官,我看你是找死!”
“郑褚归,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一张口就定论我是污蔑?”柳今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锋利的刃,带着浓烈的恨意直往他身上刺,“你以为权柄能够遮天,却不知罪恶之下总有人愿意站出来,将一切公诸于世。”
“你作恶多端,以权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拆散了那么多家庭,当真以为能够一辈子高枕无忧吗?!”
柳今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凶狠,像是再下某种诅咒一般,死死地瞪着郑褚归,“你的报应便是今日!”
郑褚归大怒,拔声高喊:“来人!将她拖下去!”
与此同时,柳今言猛地起身,被刺破的双膝好像并没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身形快得惊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短刃,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扑向郑褚归,刀刃直指他的咽喉。
郑褚归在瞬间吓出了冷汗,惊慌地往后仰身想要躲闪。
眼看着刀刃快要刺到他的面前,迟羡却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郑褚归的面前,腰间的长刀在刹那间抽出。
只见鲜血飞溅,柳今言的肩膀被刺中,衣裙划烂,鲜血奔涌而出。
程子墨在这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迟羡。
柳今言吃了一刀,却仍没有放弃,将手中的短刃换了只手,再次纵身扑上来。
“不要!”程子墨嘶声大喊。
下一刻,迟羡冷漠的刀刃就从柳今言的脖子划过。
雪嫩的脖颈看起来极是脆弱,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血液就疯狂喷涌而出,将郑褚归喷了满身。
柳今言捂上脖子,再没有了第三次扑上来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
惊叫声在屋中响起,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柳今言的血流得很多,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地上堆积,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的长发。
她死死地瞪着郑褚归,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分明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低声喃喃:
“你……不得,好死……”
屋中顿时兵荒马乱,乱成一团,郑褚归也失了神,再也不惦记取衣裳的下人为何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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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今言的耳朵却像是瞬间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了安静。
她将视线收回,惶惶落在一盏灯上。
是明亮,温暖的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仿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在想,纪云蘅此时是不是在看她的信呢?
柳今言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话她甚至不敢当面对纪云蘅说。
因为她怕一旦说出口,她就会产生眷恋,退缩,被那些她不舍的东西牵绊住,从而不敢做出这些事。
她在信的后半部分写道:【云蘅,原谅我任性地做出这些选择,长命锁也是我偷偷拿走的。那日你说要带别人跟我娘认亲,我真的有点伤心,所以我主动跟你过去,想看一看我娘会不会已经忘记了我的模样,将别人认作我。但是当我看见我娘认下别人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并没有忘记我,只是她想要放弃了。或许是她找了我太久,觉得实在疲倦,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放弃寻找我之后她会过得开心些,当然,这样的安慰也能让我少些痛苦。我拿走了长命锁,只是不希望她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给另一个人。】
【我不敢与她相认,是怕此去无归路,更怕我要做的事会连累到她,在寻找我的这些年里,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不想让她失而复得又再失去。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有一件事我想托付你。若是我没能回来,请把我烧成灰,埋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树下,让这长命锁与我埋在一起。】
【被拐走的十二年里,我每一日都在寻找回家的路。我想回家,回到南庆去,回到我娘总是抱着我坐在门前乘凉的那些岁月里。这些事情,也请不要告诉我娘,她年纪大了,奔波那么多年,若是得知这些恐怕承受不住。就让我在她的心中,永远做一个走失的孩子。】
【云蘅,对不起,你不要怪我蓄意接近,也别怪我不辞而别。生命总有尽头,倘若我的死换了千千万万的孩子被救,也算不枉此生,对吗?】
柳今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奈何纸短情长。
她想起多年前,她还叫柳钰的时候。
那个午后她娘亲外出就诊,她坐在树下乘凉。那个看起来慈祥的陌生妇人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块糖糕吃。她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很快就吃完了,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妇人,在她手中寻找。
妇人笑着说:“还想吃?那你跟我去那边拿,我还有很多,给你几块,等你娘回来了,也给你娘尝尝。”
年幼的她高兴地点头,说:“好呀。”
柳今言的目光开始涣散,气息变得微弱,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娘……”她蠕动着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娘,我想回家。”
邵生的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没由来地慌乱。
在昏暗的环境里只靠着火折子照明,找起来十分不易。他将书房翻得一团乱,细细密密地搜寻每一寸,不敢放过任何地方。
寒冬腊月里,他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心里越来越绝望时,忽而从书柜之上翻出了暗格,巴掌大的抽屉给翻出来,里面正放着官印和几张纸。
邵生的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赶紧将里面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所写正是活埋幼女七十三的方案,在左下角已经写了批准,所批日期正是今日,还盖上了朱红的官印。
他几乎要呐喊出声,激动得浑身颤抖,哆嗦着手将文书收进怀中。
找到了东西之后,邵生也管不上其他,立即吹灭了火折子匆匆往外走。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悄悄推门而出。
却不料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刹那,他余光猛然瞥见了墙边有一抹黑色的人影。
邵生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猛地转头,却发现这并不是看错,因为那墙边不知何时,竟真的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大,一袭黑衣几乎融在夜色里,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正缓缓将刀刃顶出鞘几寸,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邵生。
正是迟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