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灯(九)
沈倦蜷缩在床的最里侧, 漆黑的发四散铺开。他将身上那条薄被揉成团狠狠掐在怀里,唇抿着,额上挂满汗珠,面色白得泛青。
幽灵花之毒三日发作一次,可距离昨日毒发, 不过十数个时辰。怎会如此?莫非是由于体质的缘故?
沈见空紧蹙眉心, 快步上前,却见一道气劲自沈倦体内挥出。这道气劲相当凌厉, 凛凛然犹如刀锋,划破所有途径之物,切断床柱、撕碎帷幔, 割裂沈见空袖摆衣角, 让他脸上、手上生出血痕。
他的步伐被阻拦一刹,但仅有一刹,沈见空迎着这气劲走到床前,倾身伸手, 把人抱到怀里。
破风之声再起,更为猛烈的气劲撞向沈见空,素白衣袍被震碎大片, 床榻轰然垮塌!
沈见空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将沈倦带离此处,身上又添数道伤口, 却是连眼都不眨,更不提将沈倦放下。
寝殿宽敞,除拔步床外, 还置有罗汉榻与数张太师椅,二十多年来,它们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却都被沈倦一击摧毁。
不过数息,殿上一片狼藉。
沈见空放弃将人放在什么坐器上的想法,抬指一弹,清出一片干净之处,再起一结界,用上强力,把沈倦摆好。
他跪坐在沈倦对面,扶住这人的肩膀和腰,轻轻唤了一声。
沈倦没理。此时此刻,他意识全无,连眼都不睁,仅凭着本能抗拒排斥外人靠近。
沈见空凑近了些,果不其然的,这人又震出一击。但他手上仍捏着那条薄被,用力至极,仿佛是这无边痛楚中唯一的救赎。
“你乖一点。”沈见空低声说着,抽走沈倦手上的东西,拉着他的手,让他抓住自己。
沈倦手心手背全是汗,用力一抓,立时给沈见空那身素白衣袍添上几道污痕。许是因为成了他的抓扯之物,沈倦终于不再排斥沈见空,后者微松一口气,把人拉进怀里。
“乖,一会儿就好了。”沈见空又道,边说,边拨开沈倦颈侧黏腻乱发,在一片白皙之中寻至伤处,深深咬进去。
“呜……”
沈见空控制着力道,尽量放轻,可沈倦还是吃痛叫了一声。沈倦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抓在沈见空衣襟上的手松了力道,几乎立刻就要挣扎,但下一瞬,他由于注入体内的气息,腰与脊背骤然一软,整个人栽进沈见空怀里。
许久之后,疼痛退去,刺痒消散,意识逐渐回笼,沈倦撩开眼皮,眼前却是一片茫茫,难以视物。
一切都不清晰,连透过窗棂缝隙吹进来的风都恍如隔世,唯一可感知的,是抱住他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温度。
微带凉意,让人感到舒服,想即刻便贴上去。
他脑子浑浑噩噩的,这般想了,便也这般做了,往前挪几寸,脸埋进沈见空颈窝。
“沈倦。”沈见空眼睫猛地一颤。
这一声沙哑低沉,穿透充盈在沈倦周围那些外人看不见的烟云,直达他脑海之中,他听出话语中的克制和拒绝之意,不耐烦地哼了声。
“也罢。”
沈见空叹气,就这样僵着背,任沈倦挂在身上。
窗缝外的一线天色终被烧尽,泛起一片裹了灰的薄蓝,云层深深浅浅,在天光消失之后,变得不甚明显。
天边亮起一颗星。
沈倦寻回了所有意识。他抬头,回复清明的目光越过沈见空颈侧,看向结界之外一殿狼藉,床、桌、椅全碎了,香炉打翻香灰满地,这些不可能是沈见空弄的,罪魁祸首只能是自己;再一低头,沈见空身上伤痕虽说早已愈合不见,但衣衫仍旧破如褴褛,前襟数处斑驳污痕,沈倦一见便知,这些定然也是自己弄的。
他撩起眼皮,向沈见空投去一瞥,复又垂下,许久不曾言语。
充盈在心间的情绪变得有些奇怪。
“你方才毒发了。”沈见空平静出声,为这一切进行解释。
沈见空的手仍在沈倦腰上,不松不紧扶着沈倦,大概是因为停留过久,起初未曾觉得有任何不适与奇怪。沈倦发现这一点后,不由嘀咕:“你确定不是在占我便宜?”
“我认为,我被占的比较多。”沈见空意有所指。沈倦还跨跪在他腿间,手指攥着他的衣衫,而刚才沈倦抬头,是从他颈窝里抬起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沈倦比较主动。
沈倦眼神略微一闪,往后挪动数尺距离,对沈见空道:“对不起。”声音低低的,透着点过意不去。
“不必道歉。”沈见空的声线依旧平,听不出多少情绪。
“你的衣裳和屋里的东西,我都会赔你。”沈倦又道。
“无妨,先养好身体。”沈见空起身,这个动作将窗后幽幽浅浅的一线夜色遮去。
那一点寒星隐去光芒,沈倦跪坐在他挡出的阴影里,眼底点着清芒,话说得认真:“又麻烦了你一次,多谢。”
沈见空不喜沈倦一次又一次道谢,他做这些,本不是为此。
“幽灵花之毒不该发作如此频繁,这或许跟你身体有关。”他撤了结界,转身去将窗户支起,声音裹着晚风,冷冷沉沉,像是撞响的寒石,一下一下,端的是耐听,“还有,你成日里用来睡觉的时间太多了,这很不寻常。”
沈倦皱了下眉,没出声。
“你近日应当有空。”沈见空话锋倏然一转。
“嗯?”
沈倦亦从地上起身,光脚踩在寝殿上唯一的干净之处,轻轻偏过脑袋,“有什么事吗?”
“休息一夜,明日启程前往药谷。”沈见空望定沈倦,漆黑眼眸里不生波澜。他面上虽是如此,内心其实是紧张的,藏在宽大袖摆之后的手指颤了一下,逐渐屈入掌心。他被沈倦拒绝过太多次了,这个人同他持有相反意见,似乎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晚风却卷起他衣角,扬在幽弥的夜色里,纷纷然然。沈倦看着这片衣角,果不其然,想也不想拒绝:“我不去。”
“不能不去。”沈见空语气坚定。
沈倦甩了甩袖子,话语里的认真再无从找寻,蒙上一层漫不经心:“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的体质。”
“药谷谷主并非多言之人。”沈见空道。
“不是多言之人也不行,我信不过。我中的毒只有幽灵花,你方才也说了,造成这种结果是体质的原因。所以就算是药谷谷主,也无济于事。”沈倦不喜此言,更是懒得同沈见空争辩,遂干脆利落转身,提步走向门口:“我先走了,今日多谢你,我会找机会报答的。”
“站住。”沈见空立时绷了脸。
“还有什么事?”沈倦没停下脚步,他赤着足往外走,在堆满细碎木屑的地砖上留下一串脚印。
“不愿意去药谷,可以,但你要留在停云峰。”沈见空凝视沈倦逐渐远离的背影,心思瞬转,“若是再出现先前的情况,跟在你身边的蛇妖和猫妖根本制不住你,而师父不一定时时刻刻在明光峰。况且,主峰上人多。”
主峰上人多,若近日情形再现,沈八万和花甲定会跑出去求助,如果祁让不在,便会去寻旁人。到那时,门派内便不止沈见空与祁让两人知晓他体质有异。
这话当真在理,沈倦不由回首,唇抿了一下,说:“所以我只能留在你身边?”
“没错。”沈见空道。
这个人还真是理直气壮。
沈倦打量他好几眼,而沈见空瘫着一张脸,表情纹丝不动。沈倦心底忽然生起某个荒谬的念头,可很快又觉得不可能,立刻给摁了下去。
“时辰不早,你的猫妖已在殿外等候有一阵了。”沈见空移开视线,转目去看窗外渐趋渐深的夜色。
“她有名字,叫花甲。”沈倦挑了下眉,继而再抬脚步,“我去给她开门。”
殿门是在沈倦毒发时沈见空关上的。这分明是让他动动手指便可完成的事,沈倦又是个极嫌麻烦的人,眼下却亲自去做,摆明了是不想和他共处一室的意思。
沈见空微微眯了下眼,弹指一挥,打开紧闭的殿门,对沈倦道:“既然有力气,就去书房做正事。”
“你很会安排啊。”沈倦语气幽幽。
却闻沈见空道:“我对你如今的实力很是好奇,晚饭过后,你我比试一番。”
“显而易见的结果,不比。”沈倦翻了个白眼,对这个提议没有半点兴趣。
沈见空:“我不出全力。”
“不比。”沈倦还是那两个字。
花甲的脚步声渐近,沈倦听见她走到书房外,轻轻唤了声“公子”。沈倦回头,眼皮上撩下垂,嫌弃地对沈见空道:“你能不能先换身衣服?被人瞧见,误会我把你这样那样了怎么办?”
“可这的确是你做的。”沈见空说得坦然。
沈倦直勾勾盯着他,片刻之后,倏然莞尔:“哦,师兄对不起,把你弄脏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混账又故意用上甜腻腻的语气,盈盈笑意尽是暧昧色,沈见空板着脸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啊,当然知道。”沈倦收起脸上的笑,往外一甩衣袖,语调拖得散漫,“所以,沈见空沈师兄,可不可以给我个洁净术,把我弄干净?”
沈见空:“……”
比起沈见空,他身上完全算不上脏,就是出了一身汗,头发凌乱地挂在脸侧身后。沈见空弹指丢出一道洁净术,银白光华如水漫过沈倦周身,掠过衣上衣下每个角落,梳理那一头乌发,替他重新系在身后。
沈倦神情复杂地看了沈见空一眼,反手摸向背后,在系发的缎带上摸到两颗玉珠。
他垂手,话几度到了舌尖,但最终问出口的是:“什么颜色啊?”
“青色。”沈见空答。
“什么青?”
“苍青。”
“玉呢?”
“水绿。”
这样的配色让沈倦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换一个色吧,我不想身上出现三种颜色。”
“要求还挺高。”沈见空不咸不淡,“金色如何?”
“可。”沈倦点头。
沈见空替他换了根缎带,又叮嘱这人出去之前记得穿鞋,绕到尚存半扇的屏风后,取出干净衣衫换上。
沈倦心说一声麻烦。
原先那双鞋埋在倒塌的拔步床下,他丢出一双木屐,踩着啪嗒啪嗒的声音离开。
四月晚风清凉,吹上停云峰峰巅的更添三分寒,庭院中春花始盛,一朵一朵妍丽端方,迎寒摇曳。
花甲候在庭院中,见沈倦至,快步走来,递出一个木盒,压低声音:“公子,阁主来信。”
沈倦应了声,让她烧饭,自己则坐到廊上,将木盒上的术法卸了。盒中放着一封信与一串珠子,沈倦展信一观:
“天容海色将于四月十五举行拍卖会,其中有一件珍品名为‘明月碧琉璃’,据说可用于洗练筋脉、重塑根骨。此檀木珠乃是入场凭物,你当前往一观。”
“天容海色”乃是北苍国境内最大的拍卖行,出入之人无不豪贵,而能够重塑根骨之物,向来天价。如今的沈倦无权无势更没钱,想要在天容海色内拿下此种珍品,没有半分胜算。
啪。
他面无表情合上信。
却有一只手伸出来,将木盒里的檀木珠串拿起,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沈见空的声音:“今日初五,离四月十五还有些日子,先查验此言真伪,再前往天容海色。”
沈倦啪的一下拍开沈见空的手,偏头瞪他一眼:“你偷看我的信?”
后者一脸淡然,轻拂衣摆,坐到沈倦身侧:“目力太好,我无意为之。”
沈倦把信连同木盒一道揣进袖子里,起身走入庭中,慢条斯理道:“真假倒不必查,但天容海色太远,不去。”
“我带你去,半日便可到达。”沈见空道。
“没钱,不去。”
“我借给你。”
“还不起。”
“便去赚钱。”
沈倦一想那价格,翻了个白眼:“那不如直接把我卖了。”
沈见空自廊下站起,那深黑的眼眸里折出星点光芒,“我去同师父言明此事。你是门派内唯一的上上品根骨,此物与你干系重大,他若知晓,定会派人前往。”
说完转身。夜风幽寒,勾动他素白衣角,在虚空里落下一弧清光。沈见空故意行得缓慢,沈倦瞪着他的背影,硬邦邦吐出两个字:“站住。”
接着又道:“只是‘据说’而已。”
沈见空回身,目光紧紧注视他:“便是翻遍古籍,亦可能毫无所获,你却仍然愿意一试,为何眼下有‘据说’可成功之物,却搁置一旁,不予理会呢?”
“这个‘据说’,并非对我而言。”沈倦敛了眸,轻声道出真实想法。
“洗练筋脉、重塑根骨”这八字描述,太过寻常,是寻常修行者会追求改变天资的寻常方法,而沈倦要改善的并非根骨,亦非筋脉,而是无法引起入体的体质,所以无效的可能性更大。
庭院中出现片刻寂静,风曳花枝,星光轻洒。沈见空提步走下长廊,至庭中,站到沈倦身前,道:“明月碧琉璃这个东西,我曾有所耳闻。”
“嗯?”
他说:“似乎并非悬天大陆本土之物。”
沈倦眼神一颤,继而蹙起眉若有所思。
“它有没有效,拍到手、试过方知。”沈见空注视着沈倦,声音轻且定,“价钱方面,你不用操心。”
“不劳烦你。”沈倦小声说道,转头看向正在稍远之处、临时搭起的灶台前忙碌的花甲,扬高音调,“阿甲,一会儿替我送封信给临安城城主,让他安排一下,把我的画弄到天容海色四月十五的那场拍卖会上去。”
“是。”花甲忙应下。
“却是不一定能拍出高价。”沈见空看出沈倦打算借此筹钱,但他并非丹青大家,沈见空不认为这种做法有效。
沈倦勾唇一笑:“这简单,把画弄别致一些便可。”
用过晚饭,沈八万来停云峰送颜料。沈见空在书桌旁再加一张书案,沈倦作画,沈见空继续翻阅先前没看完的古籍。
沈倦所说的将画弄别致些,其实是略施小术,将画面制造成真正的画境。这个技巧是他从前琢磨出来的,离去三十年,似乎还没人做出相同之事。
他一共画了四幅,春时花繁香幽,夏日竹深风清,秋夜月圆枝头、鸟鹊鸣啼,冬景雪覆檐瓦、红泥小火炉上酒香四溢。
最后一笔落成,沈倦丢开笔,靠到椅背上。
“打算都卖了?”沈见空从古卷里抬眼,目光一一掠过沈倦的画,落到他脸上。
“不,留秋冬两幅。”沈倦低声道,声音听上去分外疲倦。
“为何?”
“给竞拍留点念想,确保日后升值。”说完,沈倦垂下眼皮,打了个呵欠。他长睫立刻沾上水光,湿漉漉的,像是一场春夜微雨。
“困了?”沈见空看了眼漏滴,亥时五刻,沈倦画了整整两个时辰。
沈倦躺在椅子里,眼皮不抬,应都懒得应。
沈见空凝视他片刻,又问:“在这里睡,还是回明光峰?”
没有回应。
不过须臾,被问之人已经睡着了,睡得毫无防备,呼吸均匀绵长。
那便是在这里睡了。沈见空在心里替他做出回答,又道此人睡便睡吧,明知停云峰夜里风大,却不顾惜身体。
沈见空往书房里置了张榻,把沈倦抱过去,为他盖上被褥,接着再置一扇屏风,为他挡去烛光,世才坐回桌后,继续看书。
他在浩繁卷帙中翻查一夜,无甚收获。
辰时末刻,沈倦从沉眠中醒来。
停云峰山顶的上午,与旁的地方格外不同。这里不怎么听得见鸟叫,也无往来人声,充盈耳畔的唯独呜呜风啸,旷远而苍凉。沈倦有些嫌吵,翻身一拉被子,将脑袋给蒙上。
却有一股轻飘飘的风阻止他的动作,将被子给扯开,俄顷,他听见沈见空说:“已是日上三竿,再睡下去,整个白日都过去了。”
“你的白日这般短?”沈倦抗拒地不睁眼,初醒时刻声音微哑,听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起床了。”沈见空沉声道。
沈倦又一次翻身,慢条斯理卷动被子,滚到床榻最里面。
“我帮你起?”沈见空眉稍微动。
话音落地,那股与窗外烈烈山风截然不同的气流再度涌向沈倦,剥笋似的剥掉裹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的薄被。这还不算完,沈倦被捞走被子的下一刻,枕头也被抽走了。
沈倦撩开眼皮,瞪了虚空一阵,说:“沈见空你好烦。”
“那就起床。”沈见空道。
沈倦声音凉丝丝的:“你是我师父还是我爹妈,居然管我几时起床?”
“我是你师兄。”沈见空回答,语气如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般,瘫得平直无波,“师兄管教师弟,乃是分内之事。”
“真是让人无从辩驳。”
“何况,你在我的地方,自然要客随主便。”
沈倦瞥了下唇,敛眸起身,收起床前屏风,余光却瞥见沈见空桌上放的竹简卷轴换了一批,他意识到什么,抬眼一看,赫见那一墙古卷都被翻动过了。方才那些不耐烦转瞬即逝,他心尖儿似被一只爪子挠过,痒意如丝,刹那填充整个心间:“你看了一夜的书?”
沈见空不置可否。
“谢谢。”沈倦小声说道。
“去洗漱,花甲给你蒸了桃花糕。”沈见空朝门外扬扬下颌。
“剩下的我自己翻,你去休息。”他扒着屏风,轻轻摇头。
沈见空一边展开竹简,一边道:“无妨,不剩多少,约莫一刻便可看完。”
“那我同你一起看。”
沈倦下床,木屐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随了这人的性子,每一声都响得懒。他这身衣裳睡不皱,一夜过去,面上仍淌着水一般的暗光,风一吹,衣角在虚空起落如舞。
沈见空却说:“睡得乱糟糟的。”话毕丢出一道洁净术,替他洁面整衣,连带发也梳了一遍。
沈倦看书比沈见空快一些,三四分时间便翻完余下所有。
一无所获。
灵族族内藏书之巨,为当今江湖各门各派各族之首,且他们是上古龙族后裔,当得上悬天大陆至为古老的一族,这样的种族中都寻不得相关记载,说明沈倦的体质要想改善,分外困难。
“如此一来,将在天容海色进行拍卖的明月碧琉璃,是目前所能看见的唯一希望。”沈见空坐在沈倦对面,轻挥衣袖,将所有书卷归还原位,“所以,你先用早膳。”
“这如何成了因果关系?”虽是这般说着,但沈倦没拒绝先吃早饭的提议,他转身去门外,刷了牙,才从花甲手上接过一屉精致小巧的糕点。
“公子,中午想吃什么?”花甲轻声问。
沈倦没有片刻犹豫,将这个问题抛回去:“这个问题该由你思考。”
“公子,沈峰主吩咐我们将你的东西布置在寝殿内,咱们以后改住这边了吗?”花甲又问。
“……”沈倦回头,盯着走出书房站在廊下吹风的沈见空,眼微眯,“我有答应你吗?”
沈见空面不改色,“你似乎别无选择。”
“你怎么不找根绳把我捆在腰上。”沈倦不禁翻了个白眼,旋即扭头对花甲说:“阿甲你先去忙,我和沈峰主说点事情。”
花甲应声离开,沈见空走到他身前,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昨日意外来得太突然,因而忘记告诉你,早在昨日上午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再烦恼的办法。”沈倦耸耸肩膀。
“什么办法?”沈见空道。
沈倦取出那根被丹霄搓细的小竹管。
沈见空一番细观,问:“这是何物?”
“一个成型大半的注射器。”沈倦放下手里的糕点,带沈见空行至井边,绞了小半桶水上来,再将小竹管管身浸到水中,抽了一管水入内,接着倒举到沈见空面前,推动推柄。
水线立时喷至半空,沈倦笑道:“原理就是这样。”
“你是想用这种方法,将龙息渡入体内。”沈见空沉默半晌,说出自己的理解。
“没错。”沈倦抬手拍了拍沈见空肩膀,“我一会儿便去疏星阁,请那里的能工巧匠制作一支能保存龙息、并注入人体的注射器。如此一来,以后就不用每次都麻烦你了。”
沈见空看了沈倦一会儿,偏头看向远山微云,轻声道:“除灵族人自身外,少有人或事物能够承受住龙息,我将之渡予你时,进行了炼化,而炼化之后的龙息,出口即散,渡给你,中间不能再经任何东西。”
沈倦一怔,尔后蹙起眉,把小竹管丢进乾坤袖中,一脸不爽地说:“所以我只能被你咬?”
“的确如此。”沈见空道。
此言过后,此间一静,连风都止了,被吹乱的云就这般乱在苍穹中,衣角袖摆垂落直下,不摇不晃。
“你不高兴?”沈见空用肯定的语气问他。
沈倦甩了甩衣袖:“我时不时咬你一口,你会高兴?”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沈见空敛低眸光,话语里辨不出情绪。
沈倦转身,逆着来时路往前,漆黑衣摆随步伐晃动,边角起落,在虚空里拉开一弧微光。沈见空看着他的背影,道:“若你不想离开明光峰,我可以过去。”
“那多麻烦你。”沈倦似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
“可你也不愿待在停云峰。”沈见空追上他,但走了几步后,减缓步速,直至站定,才又说:“你讨厌我。”
“我没有。”沈倦的脚步一顿,犹豫了半息时间,才给出回答,“我不讨厌你。”
说完快步走回庭院,端起那盘被风吹冷的桃花糕,寻了处地方坐下,小口小口吃完。
幽灵花的发作相当不稳定,有时一日毒发两三次,有时连着好几天无事,沈倦不得不一直待在停云峰上,而沈见空,这些日子哪都没去。
转睫十五已至,这日上午,沈见空带沈倦前往拍卖行天容海色所在的观世城。此城地处悬天大陆东南,临拂仙海,春日里水暖烟淡,很是怡人。
沈倦曾数次到过这里,三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偏爱的食肆中掌厨老去,新任的是他女婿,做出的吃食,口味初尝相似,但细品一番,不同之处甚矣。
桌上小锅中鱼汤乳白细腻,葱花翠绿细碎,沈倦搁下汤勺,当的一声,同碗壁撞响清脆。
“不合胃口?”沈见空从书中抬眸。
沈倦往椅子里一靠,偏头望向门口,笑道:“没有,这汤挺好喝的,就是太素了些,有点儿不应景。”
今日正巧过节,城中一派热闹景象,长街上笑闹声喧天,间或花车游经,更是一片载歌载舞的盛景。
此刻恰有一位少女挟着花篮沿街叫卖,头上簪一支状似吴钩弯刀的木钗,衬得面上笑容愈发明艳。沈倦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沈见空道:“师兄,时辰尚早,我去城中逛会儿。”
“我陪你。”沈见空道。
“我想独自走走。”沈倦摇头,“若是幽灵花毒突然发作,我即刻传音予你。若你有事,同样传音给我。”
这些日子,沈倦与沈见空的相处渐趋平和,而他又将话说得周全,沈见空没有不放人的道理。沈见空朝街上投去一瞥,叮嘱他:“你小心些,今日适逢节日,城中人杂。”
“我能保护好自己,保护不好就回来叫你。”沈倦起身,把玩着手里的玉骨折扇往外走。
沈见空道出一字:“可。”
沈倦头也不回地冲沈见空摆手,跨过食肆门槛,缓步行入长街人流之中。
街上支摊甚多,摊上货物种类更繁,沈倦在一家卖话本的小摊前停下,挑了七八本名字看着顺眼的买下,然后又随人流走到前面,购了一包蜜饯。
那个簪吴钩的卖花少女行至此处,笑吟吟对沈倦道:“客,可要买花?新摘下来的棠花,您看,看得正好正艳,一支五铜。”
“但我买来无人可送。”沈倦拒绝道。
少女说:“置在瓶中,摆放窗前观赏,亦是一种乐趣。”
沈倦觉得此言有理,眼珠子一转,笑着点头:“既然如此,给我来一支。”
少女眼中双眼弯成月牙,接过五个铜板,挑了篮中最好的那支给沈倦。
花枝指向正东,沈倦提步,往正东而行,一路到底,至无路可走之处。
这是一片广阔河岸,河上漂着数只游舫。
沈倦“啧”了声,回过头朝方才的食肆望了一眼,适才运起轻功、掠上河心,踏到第五只游舫甲板上。
清音飘渺,琴者柔夷轻弄,舞姬腰肢款摆,沈倦掀开垂帘,倚门看着舫中人道:“你还真是喜欢这种地方。”
暗阁阁主雪惊醉一身水天蓝衣衫,半躺在贵妃榻上,慢慢悠悠对沈倦道:“你也没有不喜欢。”
沈倦不置可否。
这游舫上没有脂粉甜香,舫间置一香炉,燃掺了梨花香的檀木,细白的烟雾升起,被吹入舫的湖风吹散,弥漫到每个角落,端的是幽淡渺远。
雪惊醉打量沈倦半晌,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光泽莹润的玉骨折扇在沈倦指间转出一朵漂亮的花,他缓慢笑起来,“过来看一眼新奇。”
雪惊醉眸光一转,点了跪坐在案侧、素手拨琴的两个姑娘,笑说:“阿红、阿翠,这位沈公子,可是你们今日的贵人,将他伺候好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现在的姑娘们,都这样取花名了?”沈倦不由惊讶。
“取个俗名好养活。”雪惊醉说得一本正经。
两个被点名的姑娘即刻置琴起身,步履款款、眼含笑意朝沈倦走来,俱是明眸皓齿的佳人,一个端了酒杯,一个手捧果盘。
“我看是你随口起的。”沈倦白了雪惊醉一眼,转头对她们说:“两位姐姐不用招呼我,弹琴给你们公子听就行。”
“可公子让我们伺候您呀。”其中一人娇笑。
沈倦瞥了雪惊醉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抬起手说:“都下去。”
歌舞戛然而止,捏着手绢嗔笑的几位姑娘立刻收敛表情,屈膝行礼,柔声道是。
该说正事了,沈倦不再倚门,走到雪惊醉对面坐下,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酒:“让你查的事,是不是没有进展。”
“没错。”
“我所知晓的信息太少,对方又藏得太深,前路艰难。”沈倦瞥着玉杯之中宛如鲜血的酒液,以及杯中映出的倒影,话语轻且缓慢,“你说,若是在恰当的时机暴露我就是说疏夜,他会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或许是个办法,但——有一点不对。”雪惊醉的语调抑扬顿挫,最后半句拖得极长。
“嗯?”沈倦抬头。
“你带着旁人的气息,不浓,但绝对谈不上淡。而且,这气息还让我感到颇为熟悉。”雪惊醉鼻翼翕动,在空气里嗅了一会儿,弹指灭了檀香,起身下地,走到沈倦身前,凑近了一番细闻。
数息过后,他眉梢一挑,惊奇道:“雪和草木的味道……喂,说疏夜,不会是你那个师弟留在你身上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是我文太丑,所以你们都不评论
*“天容海色”和“明月碧琉璃”,前者出自《六月二十四日夜渡海》“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一句,后者出自《虞美人》“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句,都是苏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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