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日堕,曛黄。
白藏净兮,叆叇协爽。昼日浮华殆尽,终是脱离鼎沸,归于尘土,没再纷扰。
穹宇含混,呈雾紫色,薄暮的朦胧使万物虚幻。天际辽荡,勾勒了云山或云河、渲染着有形或无形、暄映出乌蒙或透亮。
香阁里,极静,阒寂郁沉的静。
雕花架子床上,姜柠半梦半醒地昏眠着,不难瞧出,她睡得不好,十分不安稳。
眉尖紧蹙,细薄的汗绵密浸铺在额上、鬓间以及丰腻的脖颈处,修柔的身子整个缩卧进软青色的缎被里,伶俜姣姣。
天色擦黑。
末了,姜柠倏然痉挛地抽搐了下,继而掀眸,猛然惊醒,瞬即拥被坐了起来。
她目光空洞而呆滞,良久都没有缓过神儿来。
自汤庭谷那晚已半月有余,半月来,姜柠始终未断生桑之梦,或长或短而已。那梦境里的画面一遍复又一遍:茫然无际的花田、悄然而至的黑影、仄寒逼近的锋刃,以及……
“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扰乱我,行吗?”他拒人千里地冷漠寡淡。
同样是遇刺,偏中秋那夜她却做了个浟漪潋滟的美梦。
还真是奇了。
象牙木的窗牖敞了半开,凉风款款,侵袭过透雕石榴纹的棂格子,回旋吹拂着,这才让姜柠捡回些神儿。
珠帘伶仃款动,莲步纷沓,是净余掀帘儿而入。
“小姐,九殿下来了。”净余抬手合闭了绮花窗,音色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软榻上的那位俏人。
“那位殿下倒是悠闲。”姜柠已完全缓了过来,掀了锦被自床上下来,坐了梨花木的软墩儿上,声色里透着分忪醒的疏懒:“爹爹呢?”
净余哧笑了下,拾了件披风替她仔细拢了拢,乖顺答道:“尚未归府呢。”
近来宫中风云晦暗,头前儿听闻太子不知又犯了何事而被禁足东宫,后脚又传圣上大怒,竟下昭废黜其太子之位,直接打入冷宫。
如此大的动静,直逼得三司六部惶恐之余,政事愈加繁亢,夜以继日。姜劲梧上回归府之时,还是数日以前,也不过是风尘仆仆地让姜夫人伺候着打理了番,饭也顾不得吃便又赶了宫里去。
姜柠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关心那位太子爷如何擢发难数,也不想追究他到底是不是欲图刺杀自己的人,姜柠只祈盼河清海晏,国运昌隆。
可如今瞧着,今年入冬前儿,怕定是要变天儿了。
“能不能称病拒见啊……”姜柠瘫软在几案上,赖唧唧地不想动。
她心里头生气归生气,可唐忱有一点还是没说错,她确实要离刘清洵远一些,最好永不搭嘎,总归是小命要紧。
净余见自家小姐那副耍赖模样儿,不免摇头轻笑,无奈地将她扶了起来,“您快些罢,可别让人家等久了才是。”
姜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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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波纹的花墙头下,西府海棠已坠了沉甸甸的果儿,好一番金秋光景。
“殿下今日怎得空儿过来?”姜柠行礼后,与刘清洵并肩齐行,于九曲回廊间浅作漫步。
“昨日我已向父皇请命,前往乜府赈灾。”刘清洵并未着急作答,只微垂眼睑,似是闲聊一般,声色温润,又莫测。
姜柠难免给他说愣了下,倒也反应得快,“殿下向来如此仁德慈厚,爱民如子,实乃百姓之福。”虽未有华丽辞藻的恭维,字里行间却也是掩不住的真诚。
“何时出发?”为避免沉默的尴尬,姜柠旋尔又问了一句。
“明日。”说着,刘清洵停住步子,微微侧身面对着她,叫人琢磨不透地道了句:“走前特来看看你。”
“看……我?”姜柠几乎下意识脱口而问,问完又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低头咬了咬唇,暗自懊恼。
……怎么回事,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好了,更尴尬了。
这刘清洵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跑来……
刘清洵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畔漫过一丝笑意,后又敛色,话锋一转:“大观茶庄一事我听说了,可有受伤?”
???他是如何得知的?!
姜柠惊怔,愣愣地眨了眨清眸,在脑子里快速斟酌了下语言,“没有,多谢殿下关心。”他既已知,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没必要多问。
姜柠依旧是那般,不多言不多语,举止从容,得体有度,做事从来细致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让人满意。
刘清洵挑了挑眉梢,眉宇舒展,目光似赞赏般藏了几分灼亮,温声提醒道:“往后若再有假冒我的名义邀你之人,大可不必理会。”
微顿,他凝了她两眼,别有深意笑道:“如若我当真有事要寻你,会直接过来,或者派人来接你。”
???什么……意思?
堂堂皇子与臣女之间能有什么事?难道还会有甚共同话题需探讨的不成?
不知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刘清洵确实话里有话,总之姜柠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姜柠是个十分自知的姑娘。
她不但时刻清楚自己的分量,更清醒地明白对方的身份地位,因而才使得她在任何时候都能进退自如。这种进退自如并不虚,自始至终都是踏踏实实的。
就好比刘清洵而言。在姜柠的认知里,他二人不过泛泛之交,她并不觉得自己与这位天家里的人有丝毫可以拎出来说的交情。故此她觉得捉摸不透,从刘清洵今日莫名来看她的行为上来说,就很是让她捉摸不透。
“为何这样看着我?”刘清洵轻笑了下,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偏偏明知故问。
或许姜柠不知的是,刘清洵看中的,换言之他需要的,就是她这份恰到好处的“自知”。
姜柠被他这样蓦然一问,聚拢的诧异迅速消散在她眸底,此刻她才惊觉不好。刘清洵是何等人物,哪里是由得她在这里胡乱揣测的?
啧,不知以后哪家的冤屈姑娘会前赴后继地嫁入皇室,说句话都要斟酌半晌,怕是要累死了。
“只是在想,如殿下这般优秀之人,日后迎娶的皇子妃该有多蕙质兰心。”她大言不惭地扯了个谎,倒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刘清洵闻言,意外地勾挑了下唇角,静静地垂眸睇着她,只笑不语。
残阳弥留了份金光,斑驳在芭蕉弧纹的漏花窗上,似隐还现,投了千姿百态的光影下来,细腻描刻着他清隽疏朗的身形轮廓,愈发显得他温润翩翩,颇有番公子世无双的气质。
其实姜柠也并非没有猜测过,像刘清洵这样淡墨暖酒般的人,若多年以后当真被缚于龙椅之上,犹如困兽,不得自由,也实在是令人惋惜。
思绪游离间,姜柠隐隐又听身侧之人淡声轻语了句:“等我回来,再作答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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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柠算了算日子,然后往西山镖局走了一趟。
她选了些大补的药食去探望宋南芷,到的时候不巧赶上她刚换完药歇下了,姜柠也没打扰,将手里的东西交代给了侍候宋南芷起居的婢子。
反正来日方长,往后定有见上的时候。
只是让姜柠瞠目结舌的,是在平生第一次瞧见陆绍人的“紧张”之后,又平生第一次瞧见了陆绍人的“狼狈”。
她真的从未见过那奸商如此狼狈。
虽说陆绍人一向不修边幅,但在打理自己这方面,简直是精益求精,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风流倜傥的洒脱模样。但瞧如今,额前的碎发凌乱散落,胡子拉碴的显然几日未曾打理,奢华缎袍上尽是褶皱污渍,估摸着也得有几日未换洗了。
全然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儿,哪里还有从前的衣冠楚楚,唯独精气神儿看上去倒还算不错。
“没事吧?”问宋南芷,也是问他。
看陆绍人的样子,估摸着是陪那女师爷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姜柠声色间不由地掺了分担忧。
陆绍人是嘴上坏了些,人也没个正形儿,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些年总归是照顾她很多,教会她很多,于姜柠来说他是益友,亦是良师。
姜柠私心里定是盼着他好的,自然也盼着他喜欢的姑娘好。尽管陆绍人此刻也许还不确定自己对人家的心意。
陆绍人“嗯”了一声,坐于凉亭石墩儿上,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饮尽后方将茶盏移开唇边儿,睇了姜柠一眼,“难得你肯舍得主动来找我。”
他语气惯是往日的那番狷狂,邪佞勾唇挑笑:“怎么,想我了?”
姜柠白了他一眼,同时心里也安稳了些,看他还能不正经的样子,想来是没事的了。
“西山镖局。”她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指尖儿轻捏着盏沿儿,撩了眸子放眼观赏着周遭景色,“啧”了两声,点头感叹道:“不愧是天下第一镖行,嗯,是个好地方。”
说着,纤长食指轻点了两下盏身,娥眉微挑,有意调侃道:“看来,陆掌柜这下是钱财与贤妻兼得啊,佩服佩服。”
听闻陆绍人将西山镖局买下的时候,姜柠就知道,陆奸商这回是动了真心的了。
“终究是一物降一物啊,老祖宗诚不欺我。”她想想就觉得乐呵,总算是有人能降服这浪荡子了,这下陆家二老也不用日日发愁了。
“诶哟!”
正得意着,只见陆绍人抬手狠弹了下姜柠的小脑袋,“有空在这儿奚落我,搞定唐忱那小子了?”他眯了眯眼,“我要是没记错,赌约期限还剩不到十日吧?”
姜柠听他提起这茬,顿时如泄了气般,一手托着腮,懒懒散散地认输道:“搞不定了,算我输。”
只可惜那长香琳琅的掌柜之位,哎,多好的一块儿肥肉啊。
陆绍人笑哼了声,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漫不经心地翘起二郎腿,轻扣几案:“那我若再给你一次机会——”
“当真?!”他话都没等说完,姜柠瞬即眸色放光般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哟,看来你还真是盯上那铺子了?”陆绍人不免觉得好笑,而后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也罢,谁叫我这么爱你呢。”
说着,他伸了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两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若能将铺子收成提高这个数,便归你。”
“三成。”姜柠直接放话出来,小脸儿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算作我上个赌约的惩罚,若提不了三成,我便再不会打长香琳琅的主意。”
陆绍人挑眉一笑,算是默许,同时眸中暗含了丝欣慰。
对姜柠而言,别说提高三成,就是五成,也比勾引唐忱那鬼人容易远了去。
姜柠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好像是想到什么,又迈着小碎步折了回来,跑到陆绍人面前,莫名来了句:“你只管好好照顾小美人儿,铺子里的事包在我身上,保准给你打理地明明白白的。”
顿了顿,又拍拍他的肩膀,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轻叹道:“谁叫咱们是兄弟呢。”说完,便身量款款地潇洒而去。
陆绍人不禁笑骂了句“臭丫头”,轻摇了摇头,将目光朝楼上宋南芷的东厢房投去,心中似是有什么情感在渐渐明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