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君辞一直拿眼睛偷偷打量金蝶。
今儿为进宫,路家姊妹俩都是隆重梳妆,头戴簪花,颈戴璎珞,穿着比晚霞还要绮丽的襦裙,坐在满屋子宗女堆里,丝毫不落俗套。
只是一样装扮,妹妹那么明艳动人,姐姐却仍有一股恬静清雅在身。
从前她赏一幅哥哥从大雍带回来的画,题诗有“扑襟香雪影珊珊”一句,还慨叹世上哪有这样蕴藉含蓄的仕女?[注]
如今见了金蝶,竟替那画中人羞惭起来。
……
她这个瞧法儿,自是把金蝶瞧得脸面绯红,轻执纨扇遮面。
金喆搡了她一下,反叫君辞攀住手臂拉着问:“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就是你的姐姐?”
金喆笑着颔首,引她们厮见。
金蝶轻轻开口,报了名讳,又序了齿,只道若不嫌弃,可同喆喆一样唤她姐姐。君辞便利索改口,笑着说:“一见到姐姐就好生欢喜,就好像从前你就是我姐姐似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满座都以为是弥腊郡主大雍话说得不利索之故,唯有金蝶诧异地又看了一眼君辞。
君辞抿唇轻笑,眼神里却有些意味深长。
……
申时正,兴泰殿那边诸事停当,陛下銮驾款款而来。一时畅音阁鸣音奏乐,侍卫大纛卤簿导引,太监唱喏:“皇帝驾到——”
众人跪拜,山呼万岁!
遐龄宴开始!
……
*
君臣同乐,共襄盛宴。
轻歌曼舞,差不多乐了有一个时辰,畅音阁忽然歇了鼓乐。
众人正不知其意,君辞腾地一下起身:“该轮到弥腊使女敬献舞蹈,我得领舞去!”
眼珠一转,拉起金喆,央求道:“你也和我同去!”
“这……”金喆有些犹疑。
“你怕什么?这里乌泱泱几百号人,那些太监数也数不过来!咱们也不往别处去,你只在帷幕后头,给我重新画个眉就好了!”
金喆四下环顾,眼下正在行宴中,座中人也不是全都规规矩矩坐着,亦多有离席走动攀扯说话的。
便告知太太一声儿,只说去去就来,和君辞一道出了稍间。
……
君辞拉着金喆进了一楼大殿西侧的更衣后台,换了衣裳,又叫金喆给她重新画了眉毛。
小太监急着来喊人,这小小后台挤满了弥腊使女,乌拉乌拉的外国话听得脑袋直嗡嗡,压根没发现里头多了一个人。
君辞叮嘱金喆道:“该我们上场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机灵点,别叫人拿住了。你们大雍的规矩好大,又吓人!”
金喆连连点头,推着她:“快去罢,祖宗,不用你嘱咐,我还不知道嚒!”
……
大殿上很快奏起弥腊舞曲,铿锵婉转,别有异域情调。
十来个弥腊舞女婉转腰肢,和着鼓点,袅袅上得殿来。
她们跳的是弥腊最古老的贺舞,柔美多情中带着些许庄严肃穆。只可惜大雍的官员们似乎无法领略,交头接耳,品头论足,只盯着脚踝和腰肢啧啧称叹。
不过座中也有不一般的,比如御阶下有一俊美少年,不知是当的什么官儿,在这宴上也奋笔疾书。
君辞狡猾心思上来,故意翩跹脚步,舞到他跟前——
宽大的荷叶半袖衫裙随着腰肢旋转,宛如一朵膨大的金莲。
弥腊舞女头纱曳地,面衣遮脸,只露出几缕头发和一双琥珀似的大眼睛,直把人的魂儿都眨巴走了……
当这朵金莲舞到白徵面前时,他腾地一下脸色绯红,慌忙丢了笔,拿书册遮住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没意思。”君辞心里暗忖,又抬眼望御阶上看去,只见大雍皇帝歪坐在龙椅上,迷瞪着眼睛,竟是在打瞌睡;东向坐的太子正襟危坐,却叫她看出来目光有意无意瞟向西侧——
西侧?!
君辞忙悄悄侧了下头,只见那方帷幕轻轻摇了一下,一颗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
舞蹈一结束,君辞便牵着裙子急匆匆回到后台,见金喆全须全尾地坐在那儿,长长舒了口气。
“你刚刚没看见,那小子……哈哈哈!”君辞一想起那个玉面书生,便无端发笑。
“还有还有,”君辞攀着金喆,附耳悄悄说了一句话。
“…快打住!小心叫人听去,告你个妄议圣躬!”
“那他就是打瞌睡了嚒!”
金喆摇摇头,一想那情形,不免也笑了。
她们正嘁嘁喳喳往二楼稍间走,忽的前头一阵尖细嗓音:“站住!什么人在此喧哗?”
俩人倏地站住了脚——只见走廊上,遥遥走来一行人。
被簇拥在前头的赫然是一位宫装丽人,约莫双十年纪,侧戴一枚衔珠流苏凤钗,花鬓宝髻,雍容无匹。
她身畔跟着一个太监一个女官。先刚那声呵斥,显然便是这位满脸写着“盛气凌人”的太监所为。
君辞脱口而出一串弥腊话,乌拉乌拉的。
太监:“……”
女尚书:“还不见过贵妃娘娘?”
君辞耸了耸肩,向大雍贵妃娘娘行了个礼,说了一句弥腊语的吉祥话。
说完,还牵牵金喆的手,暗示她赶紧行礼,她急着去看接下来哥哥的剑舞。
瞥了一眼金喆,却见她眉毛轻蹙,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位贵妃娘娘。
“嘶——喆喆!”君辞悄悄扯了扯她的手。
路金喆张了张嘴巴,又咬住了唇。
那太监柳眉倒竖,正要开口斥责,贵妃抬了抬手,眸子一垂,旋即折返。
此情此景,君辞正要长舒一口气之时,却见金喆一个箭步赶上去,一把抓住那位娘娘的……手。
“阿蛮。”金喆轻轻道。
“放——”太监被那女官肘了一下,噤声。
“阿蛮……”金喆拉着薛蛮子的手,一眼不错地凝视着她。
阿蛮,真的是阿蛮。三年,还是四年?她们有那么久没见过面了!
金喆捧着那只细润的手,放到心口,尤嫌不够,便放到怀里按着,默默低了头。
薛蛮子羽睫轻眨,微微扬起脸。
“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
路金喆随手抹了抹泪,她眼窝浅,盛不住水,此刻见阿蛮回应,越发止不住了。
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她眉心一点。阿蛮还是曾经浣州的那个阿蛮,只是眉头,不要再轻蹙了。
“跟你哥哥来吃遐龄宴?”
“…嗯。”
“家里一应都好?”
“都好。”
金喆点了点头,也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思虑再三,终究将这话咽进肚里。
想了想才道:“对了,我前几日还见了果儿,她有喜了!算起来这会儿正是八个月身子重的时候,所以她今儿才没来,不然兴许你们也能见着!”
说起白果儿,薛蛮子神情明显又松动了一下,片刻过后才淡淡开口:“果儿的事我从旭之那里也听说了,真是恭喜她。”
金喆握着的手又紧了些,她微微仰着脸,仔细分辨着薛蛮子的神情,想从她那滴水不漏的面容上看出一些心事流露,一些情绪破绽。
可是没有,阿蛮的神情是那么端庄,眼神是那么平和,波澜不起。
金喆渐渐松开紧握着的手,离开那方怀抱,只拿眼睛深深看着她。
薛蛮子亦凝望路金喆,不论过了多少年,这小丫头的眼神都澄澈如水,没有变。
只是……
“上楼罢,这宫里不是四下乱走的地方,等会儿叫总管太监看见,难免会纠察。”
路金喆不愿意,步步回头,还是舍不得。
君辞忙走来,朝薛蛮子施了个抚胸礼,开口便是流利的大雍话:“给大雍贵妃见礼!我叫步察君辞,是弥腊国主步察檀泷的妹妹,也是喆喆的好朋友。很荣幸遇见您,祝您青春永葆,福寿永驻!”
看她这身打扮便知她是谁了。薛蛮子看着君辞与金喆相握的手,垂眸,点了点头。
……
那两个女孩终究是走了。
女尚书来到贵妃身侧,问道:“要不要奴婢送一送她们?”
薛蛮子回头,瞥见二楼一抹利落身影倏地闪过,摇了摇头:“不用,她身边的贵人多着呢。”
女尚书默然,后莞尔一笑:“这其中也有您嚒?”
薛蛮子挑眉:“喔?何以见得?”
“您刚刚不就是见她在帷幕后面探头探脑,才寻过来的嚒?”
“…你呀!后宫里的女人,这么聪明可不是好事。”
薛蛮子摇摇头叹息,很快恢复如花笑靥,施施然朝大殿走去。
……
*
君辞拍着胸脯:“刚刚吓死我了,我父亲原来也有一位宠妃,很是嚣张跋扈,嘶!我差点以为她要欺负你!”
金喆摇了摇头:“阿蛮她再不会欺负我的。”
君辞抚掌叹道:“只是没想到,大雍赫赫有名的当权贵妃,竟是这般……外刚内柔的人物。你还和她认识,却从未与我提起过!”
金喆长叹一口气,有许多话是心里有,反倒说不出口的。
“我们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我从来都……距离她很远。”
“她与我不一样,不论是门第出身,还是脾性品格。她自小就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又有勇有谋。你不知道,她当初为了江南女孩……”金喆思忖片刻,还是没有说下去,只道:“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
君辞也连连点头,安慰道:“我想起来我哥还曾提起过她呢!虽没指名道姓,但说的是当朝贵妃很有政见,克勤克俭,心系黎民。可见这偌大皇宫,也没埋没她!你也别替她忧心了。”
“嗯。”金喆却想起敬德二十年那会儿,也是十月的时候,阿蛮和果儿来找她喝酒,她叹的那句“斯人竟落如此之境矣!”
只是不知道在阿蛮心里,到底算不算得上埋没呢?
“唉呀,说到我哥——”君辞一拍脑门,十分懊恼,嚷道:“我哥的剑舞!我给忘了!先刚只顾着看你和那贵妃拉拉扯扯了!”
君辞拉着金喆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楼梯拐角处,柳儿见她们顺利进入稍间,才折返回大殿。
……
君辞一进稍间,便扒着栏杆往一楼大殿上看去——
此时檀泷的剑舞已经到了收尾之式,留给二楼女眷们一个器宇轩昂的背影。
君辞又惋惜又激动,回到席上,悄悄问金蝶:“姐姐先刚可看我哥哥舞剑了?”
她这话如此声高又直白,别说金蝶,就连旁边的几个宗女都红了脸。
金喆点点她额头,笑她顽皮,君辞却颇有些自得。
唯有太太刘氏颤着声儿问:“小郡主,那位舞剑之人便是你哥哥?”
君辞点头:“是呀,是我哥檀泷。”
刘氏吃了一惊,忽的拉过金喆,低声急问:“三年前你往宗祠救回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他?”
金喆先是一懵,后来想起的确有这么一遭,见面就得戳破撒过的谎,只得点点头。
刘氏深深吸了口气,手却不断发着抖。一开始她也想着,不过是一双猫眼罢了,弥腊人各个高鼻深目,红头发绿眼睛的,长得都差不多。
可他大殿上舞剑,身影越看越熟悉,不想竟真的是故人!
刘氏虽为闺中妇人,但当年浣州反叛白辞起兵逼宫的事儿实在是太大了,自家老爷和大哥儿也都牵涉其中,因而那时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金喆救回两个血赤拉忽的年轻人,说是两个年轻武官,身上有密报,托她去闵州求驰援,她信了,没想到竟是搪塞之言![注②]
而且,若他是檀泷,那么和他一起的另一位年轻人又是谁呢?
刘氏想起了坊间传说,都说弥腊国主檀泷曾经是太子殿下的侍从——难道说当年受毒伤发作的那人便是太子嚒?
怪道当初来接他的人那般威势赫赫,把他们整个祠堂的人和物什都再三检视个遍!
如此想着,刘氏猛地一惊,倾身往楼下看,奈何到底离着太远了些,宝座上的太子长什么模样瞧不大清。
刘氏:“二姑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另一个人是谁?”
见太太咄咄逼问,金喆蹙眉,这叫她如何三两句说清楚呢!
“这么大的事,你瞒得好严实!”刘氏低声呵道,思忖道:“老爷兴许也不知道罢?那麒哥儿呢——他当然是知道的了,你们到底是亲兄妹!”
一场遐龄宴还没吃完,金喆只觉得心累:“太太有话也不必在此细问,再则,有些事知道的多了,不过是图惹是非。”
刘氏叫她一噎,话到嘴边说也不是咽也不是。
见太太还要发问,大姐儿金蝶从旁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又四下环顾,见坐上众人都在行宴,并未注意她们,方叹了口气。
刘氏也冷静下来,眼下是麒麟宫同春楼,不是家里。
她便长久地打量金喆,二姑娘出门游历三年,不仅见识长了,心也长了,致使自己在她跟前,竟除了客套话,说什么都显得没底气。
又想起上两个月来找她的那个军官,也是东宫的人……
蝶姐儿仍在一旁劝慰着,刘氏心里喟叹:好孩子,你哪里知道你这个妹妹不哼不哈的都做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亏得当初悉心照顾他们的是你!
忽然不知谁一声惊呼:“呀!”
引得众人纷纷往下看去——大殿上,檀泷舞剑毕,草原小狮子王图尹稚臣振衣出列。
一个宗女疑惑:“他要做什么?塌它使臣也要献艺嚒?”
大家忙问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摇头,忙道没听说有这个仪程呐!又暗忖礼部那些官员敢让塌它人献艺?怕不是嫌命长!
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只听下头那位小狮子王图尹稚臣朗声道:“从前就听闻弥腊国主自小在贵国长大,颇得贵国礼教传授。果然,酒酣拔剑四座昏昏欲睡,一招一式仿佛弱柳扶风,这是剑技还是舞技?小王不才,献丑一段给皇帝陛下醒醒神!”
言罢,抽出背上长刀,寒光一凛,似有铮铮之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