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哥哥回京,路金喆满心欢喜,可君辞来了却不能见上一面,亦叫她满心焦虑。
这日,麒哥儿赴部见了阁臣李仁卿,带回一则大好消息:“为庆陛下五十整寿,礼部于麒麟宫设‘遐龄宴’,取‘天赐遐龄’之意。遐龄宴上除了他国使臣,凡在京有爵之家、五品及以上官员,都可以携家眷赴宴——届时咱们一家子都去!”
阖家老少听了,无不欢欣雀跃,尤其金喆,直呼瞌睡来了有枕头,可算解了她一桩心事。
……
是日,十月廿五日,万寿节当天,内宫最东隅,紫极朝天阁。
精密的时刻钟“当”的一声响,指向子时。小太监虾着身,轻轻挽起床帘,唤道:“陛下,也已三更,该起了。”
御床上的敬德皇帝眼珠儿翕动,正陷入深沉梦境,无知无觉。
赶着来上值写起居注的新晋翰林院修撰、今科探花白徵正执笔侍立在龙床下,拧了拧头,向里悄悄觑了一眼。
敬德皇帝自宣告歇朝起,已经有大半年没上过朝、见过一次朝臣了,今儿是万寿节,不管是论理还是论规矩,他都是要早起升舆,到兴泰殿接受百官敬献拜贺的。
只是这时候了还不见醒……白徵当修撰也才几日功夫,却也能从皇帝面相上看出他早已病入肌骨,却不见他召太常寺太医,反而镇日笃信黄冠,迷恋丹蛊,整个人易怒易喜,还有嗜睡的毛病。
如此想着,便见那位陛下钦封的朝天阁主、名唤若水的年轻道人从后殿施施然走来。他穿着一袭青色得罗,衣袂飘飘,径直走到龙床边上,从袖中取出一粒丹丸,轻轻放到敬德皇帝口鼻上方。[注]
白徵眼疾手快丢了笔,一个跨步擎住若水手腕,抬眼怒视——这道人手腕细白,生得女人似的,却偏偏力气极大,也不知修炼了什么功夫。
若水粲然一笑,宛若菡萏初绽,然而那只手臂仿佛重若千斤,纹丝不动。
很快,嗅着丹丸香气的敬德皇帝悠悠转醒,熟练地捧住若水那只手,将丹丸囫囵吃下。
……
此时朝天阁外,皇帝的大驾卤簿早已列阵,由缇骑充当五卫,持刀、弓箭、麾、楯、等御仗,另有侍卫导引持着繖扇、华盖,一时之间整个朝天阁广场上金帜猎猎,幡旌摇曳;更有一千个侍婢擎一千盏宫灯肃立,照得此方夤夜亮如白昼![注②]
皇太子裴宛业已穿戴好郁金冠带袍服,肃跪在阶下,等待皇帝起驾。
然而朝天阁里,皇帝才刚睁眼。
吃了丹丸,拿参汤漱了口,敬德皇帝尚有些眯瞪地望向窗外,慢声问:“几时了?这天都亮了。”
小太监忙回道:“回陛下,才打了三更钟,外头卤簿已备齐,就等着大驾请发呢!”
卤簿?大驾?喔,原来今儿是十月廿五,他过寿诞呐!敬德皇帝才回过神来,便张着手让太监更衣,又撺掇若水也去换了法衣,叫他一整天都随侍。[注③]
“隆德海何在?进来!”
一直侯在门外的隆德海应声进门,这位伺候了敬德三十多年的老臣朝皇帝行了个跪拜大礼,见皇帝正换衮服,不觉湿了眼睛。
他有许久没见过皇帝穿戴这身炽金狻猊睥睨的衮服冠冕了。
敬德皇帝扶他起来,笑笑:“你瞧瞧,朕又老了一岁!这人世间的规矩也稀奇得很,树越老越壮,人越老越衰,一年年生辰,一年年老去,如此可悲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人巴巴地赶着来贺呢?”
隆德海摇了摇头,“陛下千万别做此想,您福祚绵长,臣子们和四方来使都等着吃您的遐龄宴呢!”
敬德皇帝摆摆手,撩起袍子一角,从御阶上走了下去。
……
敬德皇帝升了辇,叫起在阶下肃跪的太子,和蔼笑道:“你身子弱,和父皇同乘一辇,岂不乐哉?”
太子长揖,恭肃回道:“谢父皇厚爱,与君同辇于礼不合,请恕儿臣敬辞。”
敬德皇帝轻轻颔首,冲隆德海道:“也罢了,咱们走快些,免得叫天街上那些老臣跪等许久!”
……
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便从这迤逦大驾驶出紫极朝天阁的这一刻开始了。
这是历朝延续了上千年的规矩,也是裴氏皇族写了几百页的礼部仪程,敬德皇帝就是在须弥座上打瞌睡,都熟悉得不会出错。
不过,据起居注记载,到底还是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岔子——百官上表敬献时,德州州牧宇文延的贺文中有“君性恬澹,不慕富贵”一语,犯了先祖仁文皇帝裴庆澹的讳,叫翰林院典籍柳静言识出。
皇帝大怒,当庭责杖宇文延八十,直打得那六十来岁的州牧大人裤子见了血,亦叫一众才进了庙堂的新科进士们青白了脸。
……
百官敬献完,便是四方使臣来贺。
因是大雍皇帝五十岁整寿,周边大小国家都派了使臣前来,轮到弥腊时,国主檀泷送上一枚苍玉,以示两国友好;又送上一份礼单,足写了三四折。敬德皇帝看了,频频点头。
草原来的客人也送来了十分令人瞩目的礼物,小狮子王图尹稚臣今年才十五岁,身材却已然魁梧健硕似及冠儿郎。
他送给敬德皇帝的是一整张白狼皮。
看着那血赤拉忽的畜生皮,皇帝陛下的胃里直犯堵,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且看群臣并无义愤之举,忙睇了一眼赐坐在御阶下的太子。
太子见君父垂询,忙道:“塌它人视白狼为草原神兽,相传白狼神勇无匹,凡它出现的地方必然战争中止、灾厄消弭,所以塌它人永远不射杀白狼。所有的白狼皮都是自然老去的白狼经巫人之手制成,供奉在各部落王庭里。若有相赠,则有止战与臣服之意。”
“止战与臣服?这个意头好!”敬德皇帝再也不犯呕了,直拍掌相庆!
见父皇如此畅怀,裴宛又笑道:“咱们大雍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收到过塌它人送来的白狼皮了,您是除了太|祖皇帝之后第二个得到它的人。”
听儿子这么说,敬德皇帝越发乐不可支,十分欢欣地收下这份礼物,且对这个“唯二”很是自得。
……
待所有朝觐和拜谒都结束,水钟已经走过了申时。礼部官员导引着百官和使臣稍事歇息,鱼贯进入麒麟宫,“遐龄宴”开始了!
*
若在很久很久的后来,有人问路金喆,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您还记得吗?想必花白着头发的路金喆也会将眼睛睁得圆圆的,说:“喔,记得。那是我头一次‘进宫’的日子……”
说起来,当年浣州行宫敕蓝花月夜、叛军逼上日新园,以及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一头扎进茫茫北境雪原,从此辗转多地……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日夜,都是她无法泯灭的回忆。
然而敬德廿三年的万寿节,却足够风平浪静,足够喜气洋洋,却奇异地同样在她生命中錾刻下了深深痕迹。
尤其是当她逐着人流,缓缓走进那道宫墙时,她抬头望了望头上金顶——那道金顶,不似她心中所想、民间逸闻里说的那般流光溢彩,反而瞧着是那样古朴,甚至带着些许破败的斑驳。
高愈九丈的拱形金顶,九九之数的方形鎏金铜砖上錾刻着形态各异的狻猊。从那一双双睥睨天下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是一种来自古老的、隽永的、奢靡的、破败的傲慢,让初到此间的路金喆不禁停住了脚。
它那么高,足以让任何一个巨人站在它脚下都形如一个孩子;它又那么厚重,几代王朝更迭,多少岁月沉淀,都化作这道金顶宫墙,使人站在这里,便心生敬畏,心生胆寒。
……
遐龄宴摆在麒麟宫西北角的鹿鹤同春楼中,这楼是专供内廷宴饮之用,最多时可容纳三千人同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