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们联名上书请愿,乞求礼部将今科会试所有卷子张榜示众——请愿书一直递到麒麟宫,几位阁老犯了难。
“一应考卷全在弥封所存档,如何张榜?况且今科总有四千八百六十三名举子,三场考试下来每人也有十二张卷子,哪来那么大的榜?难倒要把整个贡院外墙都糊上?”
简直是胡闹!
阁老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拿递到眼前的这块难啃的骨头毫无办法——乔阁老是主审,这请愿无论应与不应,都不能两全;贵妃薛娘娘那边也因着内外帘主考皆是她自己点的缘故,亦找了个籍口避嫌。
无可奈何,阁老们联袂去了紫极朝天阁,找到陛下跟前。
……
敬德皇帝自打一应朝政都托付了之后,终日迷恋黄冠,沉迷丹汞,宛若一个地上逍遥神仙。
如今这神仙听着阁臣几番诉苦,歪在朝天阁大坐床上,迷瞪着眼睛,晃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哦?既然举子们要张榜,那就张嚒!自古取士,落第者多如牛毛,那些文章,朕当年也亲览过——嗳唷,都写成什么样?车轱辘话连轴说,什么‘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简直可笑!他们不嫌寒碜,便张榜去!”[注]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几个也是这样想头,那些落第举子的考卷若张之以榜,未免贻笑大方,有失国体。况且——”
敬德皇帝却懒怠听他们诉苦,挥挥手:“举子闹事,兹事体大,你们若非要找个主心骨,那就……找太子去罢!一切但凭三哥儿处置!都别来扰我!”
就等陛下这句话了,几个阁臣忙不迭应是,可算把这烫手山芋抛出去了。
……
敬德廿三年的桂榜,众位考生因及第者多为权贵富贾之子,文理不通之辈,群情激奋差点围了贡院。
有学生做讥讽对联“埋首作答满卷十三经注全不认识,举目环顾座上一二考官皆是阿翁”,又有江南书生做《天下学子归心策论》,一时传得满城风雨,民间亦议论纷纷。
两难之际,皇太子裴宛接受诸举子请愿,在顺天府挂了案,钧命吏部侍郎李仁卿任钦差,一体查明今科会试是否存在舞弊藏奸之实,又在明德宫会见群臣,商榷张榜试卷一事。
……
李钦差脚打后脑勺忙碌了半月有余,终于查出一个冒名顶替的誊录官,以此为口,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举揪出二十来名收受重金贿赂、为权贵富商之子开通关节、公然买卖贡士名额的蠹虫!牵连之下,桂榜上竟有愈五十名及第贡士名不副实!
案情札子一递到明德宫,便惹得朝野震怒,四方哗然——
*
“…然后皇太子殿下一日之内连发三道钧旨,着大理寺正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严查、严判今科弊案!三司会审,蠹虫伏法,礼部尚书黄彬革职贷命;内帘十二房同考官,八个涉案,皆判流徙!所有行贿作弊举子一律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永不许应举;外帘主考柳静言监察不力,降两级,罚奉一年;内帘主考乔泽臻,就是跟白二你对呛的那个老头儿,得了个‘疏忽职守’的判词,罚奉三个月!”[注②]
白徵跣足跌坐在榻上,抚掌大笑:“好!真叫人大快人心!”
“还有更解气的呢!东宫太子还有钧旨下来,着今科会试桂榜作废,令经筵日讲官嵇仓任主考、詹士府一干春坊大学士任同考,重新阅卷!重新放榜后及第贡士旋即就在麒麟宫兴泰殿参加殿试!”
“这么赶着趟儿的,是骡子是马可得拉出来遛遛!”
“主考、同考都是东宫的人,这回不能有弊案了罢?”
“哪能呢?你没有听见民间百姓都传嚒,说当今太子殿下,勤政爱民,英明睿智,是‘当世三英’之首!况且你瞧他总理今科弊案如此神断神速,便可知一二了!”
曾是碧山诗社一员的武怀侬忙道:“别的不敢说,要说太子殿下的为人,列为可以尽信!当年浣州白案震惊朝野,诗社上下一百多人牵涉其中,因常常雅集议论国事,被划为白党,差点就获大罪,还是殿下说:‘书生以笔报国,岂能与贼混为一谈?’,遂极力周旋,才保全了我们。”
邱燕去也附和道:“是呐,若说当今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实在是位体恤下情、仁心仁闻的储君呐!”
白徵笑道:“瞧你们夸得,竟真有这么好?只可惜无缘拜见,若登科,琼林宴他得去罢?我定好好瞧他一瞧!”
武邱二人相顾一笑,道:“那愚兄两个就先预祝白二公子大登科了!”
……
十月初六,会试重新阅卷后张榜,并明发一条召旨:允许落第举子限十日内领走考卷,若觉考官评判有失公允,或内有情弊,可赴部具呈,验实纠参,钦此!
一时之间,京师数千落第举子,无不奔走相告,竞相领卷!
*
大公主裴甯今儿进宫向陛下请安,从紫极朝天阁里出来,便往东宫方向拐去。
明德宫。
阳光透过窗棂,倾泻进来,照得地上绣着狻猊食虎的栽绒地毯迸出一线金光。一身燕服的青年便在这束光的余晖里临一幅字帖,见裴甯进来,粲然一笑。
“我以为你在看捷报,怎么还练上字了?”
裴宛搁了笔,笑道:“随意练练。”从多宝阁上取出密匣,拿出一份札子来,交与裴甯。这是周子衿的手札,哑者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裴甯读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姐叹什么气?”裴宛领着她走到沙盘舆图旁,取下两枚角旗放在手里,“开春以来,抚北军几次分道深入草原腹地,如今塌它王庭部众仅分布在陀川、黑瀑河一带,据屠臣探报,只剩两万余众,且多是妇孺。”
“我是盼着这一天呐,斩草除根指日可待!”
“斩草除根……就没必要经我们之手了——我已让屠臣会见狮子王,草原上的事,说到底是他们的家事。”总也不能杀尽了,这话裴宛咽进肚里。
裴甯轻轻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宛指着沙盘上一个点,道:“眼下屠臣来信,说想要在古雅增设驻兵,然后再开一条从古雅到莫尔道大关的驿路,专走军械辎重,这样往后一旦有战事,西北可以即刻驰援扈、连二州,也能免掉德州每逢灾年仍要筹粮的压力!”
裴甯看着舆图,“不错,而且邺州也跟古雅驿路是通的,古雅补不上的,还有邺州。”
两人又在沙盘舆图上推演许久,哪处是要塞要增驻兵,哪处可以屯粮补给,哪几处又可以互成掣肘。
……
裴甯:“戍北安定,防御弥坚,周子衿立下如此大功,你打算如何赏他?反正我是做好年底跟老王爷们打嘴仗的预备了。”
裴宛:“立功就要赏,如此大功,自然是封公赏爵,至于老王爷们有什么异议,阿姐不用理会,把弟弟推出去便是。”
裴甯失笑,又道:“…三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周子衿眼下统率二州军政民事,是实打实的无冕北境王,你就不怕?”
不怕他将来恃功自傲,独揽戍北军政大权,作威作福?
裴宛自然也明白裴甯话里未尽之意,停了一停才道:“我也想过的,所谓治吏济民,治吏是头一则,这其中的张弛之度,我还需历练的多。不过屠臣的为人,我信得过,况且这些原也是我答应了他的。不光是他,连抚北军也都要有抚恤,他们在戍北荒原一扎十来年,也是太苦了……不说这些,若日后屠臣始有贰心,我也总能想出法子钳制。”
“既有忧虑,那就再拉拢得紧一些嚒!我瞧着也不必着急封什么公卿爵位,”裴甯拐拐他,挑眉:“他还有个妹妹,你娶了便是,你们俩做姻亲,岂不正合宜?”
裴宛凉凉地看了裴甯一眼:“若这么说,还有更省事的——屠臣他自己就尚虚中馈,阿姐你嫁了便是,何须用我?”
他话音一落,裴甯扯扯嘴角,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拱手告饶,权当没提过这茬。
*
他们这厢正说话玩笑,外头小太监来报,吏部侍郎李仁卿李大人求见。
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裴宛叫了进,见他都瘦脱了形,忙道他办案辛苦,又问:“重新放了榜,举子们情形如何?”
李仁卿:“回殿下,这回放榜倒是没有叫屈诉不公的,只是日前三司会审,案情明发下去,京中举子可是炸了窝!尤其是那位浣州白徵,连夜写了对联贴到贡院大门口,一时引人非议,后叫南衙禁卫撕掳下来。”
一旁大公主裴甯亦颇为关注今科桂榜一事,忙问是何联。
李仁卿叹了口气,拱拱手道:“没什么好话,两位殿下权当一笑罢了。上联:龙生九子只当貔貅,敛尽天下一切财。下联:人间百业甘做商贾,卖了朝廷三品官!举子们起哄又送上一幅横批:贪夫徇财——瞧瞧,这算什么事儿嚒!”[注③]
裴甯哈哈大笑,“有意思,那篇《学子归心策论》是他做的不是?我门下府生都传遍了,还拿给我看过,是个伶俐敏捷的。”
裴宛笑着颔首:“正是他,浣州白徵,薛旭之的内弟。才十五岁,正是恃才不羁的年纪,别说,和仁卿当年很像!”
裴甯闻言,上下打量李仁卿,不说话,只连连点头。
李仁卿却不干了:“三哥儿这话我可不认,我当年最多担一句纨绔少年郎,他白徵这么一个放浪形骸的小子,我哪里堪比!”
裴宛听了都笑了。
裴甯捏着下巴,笑睇着他道:“也不知当年是谁提笔写‘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咱们李大人少年勋贵,骄矜肆意,惹得多少阁中少女遥寄相思!如今人大了,老成了,反倒不认了!”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之时?小时候没头脑的事还被大公主隔了这许多年念叨出来,李仁卿一时耳饧脸热,喉咙卡壳,再也说不出什么。
裴宛见姐姐把李仁卿逗得脸都红了,忙不迭又找话茬,岔开这一遭……
*
敬德廿三年,十月初十,今科所有及第贡士于麒麟宫兴泰殿参加殿试。
朝廷又有旨意下来,陛下身体不豫,不御殿,命礼部制题,专召太子代为临轩。
虽然皇帝御殿临轩策士是祖制,但敬德皇帝歇朝已久,一应朝政都托付给麒麟宫和贵妃娘娘,这在民间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因此应试贡士们反响不大。
……
是日黎明,贡士们鱼贯进入麒麟宫,一番验身点名后方进入兴泰殿。礼部仪制司在御阶下唱喏,众人向御座朝参拜大礼。
太子东向坐,受拜。
白徵是重新点的今科解元,肃立的位置离御阶只有三尺之遥,仪制司叫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抬头,悄悄瞧了一眼须弥座上的太子——这一眼可了不得,白徵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可任他怎么辨认,太子殿下就是他曾结交的小吏费慎之!
那边厢礼部官员依着殿试程序,取出宝匣,开锁请出今科殿试策题,逐一颁发给应试贡士。
第一个发的便是今科头名解元白徵。仪制司大人是新补上缺的,深知眼前这位白解元是个敢大闹贡院、与薛贵妃有姻亲关系的年轻贵公子,自己的前任被降职也跟他大有关系!
唯恐他殿前失仪,再闹出什么笑话,仪制司躬身把策题往白徵手上递了递,小声提醒道:“解元郎请……”
不承想,这位解元郎果然不叫人失望:“学生浣州解元白徵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太子殿下容谅!”白徵一把夺了策题攥在手上,深深一揖。
兴泰殿上一旁观礼的礼部官员先是一懵,交头接耳,纷纷喝道:“放肆!此乃殿试大典,岂可容你擅言?坏了礼制规矩——”
御座上的裴宛抬抬手,制止了礼部官员的呵斥,冲台下命令道:“解元郎抬头——”
白徵抬头。
裴宛道:“你有什么不情之请,但说无妨。不过若是一番无稽、无理之谈,这功名可就一朝断送了,想清楚。”
一时兴泰殿上针落可闻,满座举子们亦纷纷暗暗抬起头来,其中几个浣州贡士瞧御座上东宫面貌,直唬的目瞪口呆,但无论如何惊恐,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徵深深一揖:“谢殿下,学生斗胆奏请更换考题。”
太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更换考题?你是觉得本宫御殿也有情弊不成?”
白徵忙道:“学生不敢,学生惶恐!只是历来殿试,都是由礼部制题,存放至宝匣也经几道手。学生不敢妄议,置喙这其中是否有令奸人可乘之机,斗胆请太子殿下亲自制题,我等士子亦当堂策对!题目不经三人之手,岂不两全其美,更加公允?”
太子从御座上起身,踱了两步,巡视阶下肃立的应试贡士,笑问道:“解元郎的话你们都听清了?”
“回殿下,听清了!”
“那你们意下如何?可都同意本宫当堂制题,你们当堂策对?”
今科桂榜闹出那么大一桩事,如今这兴泰殿里人人都是真本事考进来的,哪一个又是肯自视甚轻的。听了太子这问话,御阶下百二十名应试贡士,无人不心中激起一腔热血,纷纷垂首道:“恳请殿下制题,吾等当堂策对,以示公允!”
“好,虽是书生,但都铁骨铮铮啊——”裴宛笑意盈盈目视下方,抬手叫礼部官员:“那便黜了这考题,重新换上本纸白卷。”
礼部官员依令而行。
裴宛又慢慢踱了两步,便把心中长久思量的一事当做考题,因道:
“制曰:孤曾闻,邺州有一哑婆,家徒壁立,三餐不继。时人追问何以家贫至此?其媳答曰:‘吾家后山有瘠田,路险缺水,恰逢廿年前州府厘清土地,因少贽见,厘差遂将吾家瘠田指作良田,田税即此多二分。斯二十年之久,家贫至此矣!’时人忿忿,贫家上下皆曰:‘嗟夫,天下有税无田者何其多,有田无税者又何其多!’
尔多士便以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为题,以古联今,务切时宜,毋泛毋略,孤亲览之。”[注④]
……
据史官记载,敬德廿三年的这一场殿试,太子与应试贡士对策到日暮,唇枪舌剑,字字珠玑,为后世史书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亦开启了往后历代皇帝亲制策题,士子当堂策对的传统,一时传为美谈。
而大雍的朝政时局,也在这个秋天默默发生着变化:李仁卿升迁,官至吏部尚书,兼领兴泰殿大学士,入内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阁老;乔泽臻遭到申斥,告假颐养,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一代阁臣即将下野的前兆;丰年宫在此事中出人意料的缄默,后续亦无动作,反而是东宫詹士府几位春坊大学士籍此机会走进六部。
殿试之后,金榜提名,及第进士一应领了官衔,分入各州;江南士子白徵高中探花,入翰林做修撰,倒成了座师柳静言的上峰。
……
十月末,一场秋雨后天气倏地冷了下来,到了夹的穿不住须得穿棉的时季,万寿节也快到了。
街头巷陌,都在谈论此事:“今年是皇帝陛下五十岁整寿,听说弥腊、塌它都会遣使,为他老人家贺寿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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